雷志華

2月14日西方情人節這天,美國白宮將迎來一位58歲的中國貴客,多年來他定期前往美國,而這一次受美國副總統之邀來訪,頗類似10年前胡錦濤應切尼之邀訪美的情形。他就是現任國家副主席習近平。此行他在會晤奧巴馬之后,將前往27年前他率河北正定縣養殖業代表團訪問過的美國艾奧瓦州,在當年接待他的蘭迪女士家與老朋友“敘舊”,其后還將到訪加州,宣布一些投資計劃。
習近平這次訪美,是對拜登副總統去年8月訪華的回訪,但雙方都心知肚明,這次訪問的重要性遠超外交意義上回訪。從訪美的時間點來說,美國逐漸升溫的選戰把“中國話題”炒得越來越熱,政治人物爭相以展示對華強硬拉抬聲勢。習近平的到訪能否給美國大選中“打中國牌”的狂熱降降溫?進入21世紀第二個10年以來,中美之間摩擦接連不斷,這會否成為未來中美關系的“常態”?今后10年中美關系將走向何方?就這些問題,《南風窗》專訪了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倪峰。
關鍵時間點的高層訪問
《南風窗》:美方對這次習近平訪問非常重視,安排的規格也很高。在您看來,美國為什么重視這次訪問,美方對習近平訪美有哪些期待?
倪峰:美國重視的原因主要在于這次訪問的時間點非常關鍵。中美關系正呈現一種競爭加劇的態勢。中美實力對比變化給美國人心理上造成沖擊,導致其對中國的關注度越來越高,擔憂的成分正在加大。美國重返“亞洲”某種程度上就體現了它對中國挑戰其地位的擔憂,增加在中國周邊的行動則直接導致中美之間競爭態勢加劇。這種競爭的加劇不僅會對中美兩國本身產生很大的影響,也會影響東亞地區甚至整個世界。中美兩國的分量和競爭態勢,使“中美關系未來向何處去”這個越來越急迫的問題,擺在了兩國領導人的面前。
時間點上很關鍵的另一個原因是,中美兩國今年都面臨領導人換屆。在競選期間,美國國內政治肯定會對中美關系產生負面影響。美國政治人物會拿中美關系說事,尤其是在美國國內經濟狀況不太好的情況下,他們這種意愿會更強,這對未來中美關系的發展可能會造成負面的影響。與此同時,美國政府也對兩國關系有一種相對穩定的預期。這種預期尤其體現在中國下一代領導人如何看待中美關系上。所謂美國重視這次訪問,就是對習近平有所期待,想聽聽他對目前的中美關系怎么看,未來兩國關系怎么走。
去年1月胡錦濤訪美,對穩定中美關系發揮了很大作用。相對來說,去年中美關系在掌控上比2010年要好一些,但問題一個都沒有少,無論是人民幣匯率問題、南海問題還是對臺軍售問題。這樣就會產生疑問,雙方花了那么大的精力來管理中美關系,但問題還是層出不窮?是否需要新的思路、新的方法,才能更好地管理中美關系?美國方面肯定是想通過這樣的訪問,聽聽中國未來的領導人有沒有什么新的想法,這可能是他們最期待的。
《南風窗》:那中國方面又希望這次訪問能達到哪些目的呢?
倪峰:對于中國來說,穩定中美關系是利用好戰略機遇期的重要前提。戰略機遇期的核心就是穩定的外部環境,而美國依然是影響中國外部環境的最大因素。雖然金融危機以來美強中弱的格局沒有發生根本改變,但雙方力量對比確實發生了明顯變化,而且兩國實力接近的態勢仍在繼續。在這種情況下,美國對中國的行為越來越敏感。盡管中國做了很多努力,但美國對中國堅持和平發展的表態依然是將信將疑。如何跟美國增信釋疑,也是中國的一個重要考慮。
《南風窗》:從奧巴馬上臺后首次訪華,到胡錦濤去年年初訪美,再到去年8月拜登訪華,高層互訪是中美關系的重要內容。在中美關系愈發錯綜復雜的背景下,高層互訪扮演何種角色?
倪峰:中美關系有兩個突出的特點,即重要性和復雜性。重要性自不必說,從復雜性來看,一方面中美意識形態、社會文化、戰略利益等方面存在巨大差異,而且雙方還缺乏戰略互信;另一方面中美兩國在經濟利益上的相互依賴已是前所未有。中美關系這種既重要又復雜的現狀,決定了它一定需要兩國最高領導人投入關注,才能得到有效管控和發展。如果沒有頻繁的高層互訪,中美之間的問題可能會更多、更嚴重。
中美關系競爭態勢凸顯
《南風窗》:習近平這次訪美正好趕上美國總統選舉年,“中國話題”再次成為美國大選的一個焦點,總統候選人幾乎都展現對華強硬的姿態。這次訪問能否或者說能在多大程度上,降低美國大選對中美關系的負面影響?
倪峰:每到大選年,美國政治人物都會展現對華強硬的姿態,這種情況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在國內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政治人物的“選舉語言”可能會更重。通過高層訪問,使選舉過程中對華激烈的語言少一些,盡可能避免因選舉產生的對華強硬局面呈現失控的狀態,這應該是中美兩國的某種共識。安排習近平副主席在美國大選年訪美,雙方可能都有這方面的考慮。
《南風窗》:奧巴馬在剛剛發表的國情咨文中宣布建立一個“貿易執法單位”,負責調查中國等國的不公平貿易做法。共和黨熱門總統候選人羅姆尼稱,如果他能入主白宮,第一件事就是認定中國為匯率操縱國。這是否意味著2013年無論誰入主白宮,在對華政策上都會更加強硬?
倪峰:美國對華政策趨于強硬,從2010年就開始表現出來了,無論誰當選下屆總統都不太可能扭轉這種趨勢。從更長的歷史維度來看,中美關系經歷了4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從1972年尼克松訪華到1989年,瞄準共同敵人蘇聯,是所謂“戰略合作”階段。第二階段是從1989年到2001年9·11事件后,這10多年間中美關系處于“動蕩中發展”的階段。冷戰結束蘇聯解體,中美戰略合作的基礎沒有了,而且1989年的政治事件,又讓中美兩國價值觀差異凸顯出來了,這些使得美國對華政策的邏輯發生了變化。冷戰結束后,美國的戰略是把中國改造成它所希望的國家,這種政策邏輯導致中美關系在1990年代一直處于動蕩起伏的狀態。
從9·11事件到奧巴馬上臺之初是第三階段,這段時期中美關系相對穩定,兩國間沒有出現一次大的危機。主要原因有三,首先是中美關系找到了“反恐”這個新的合作基礎;其次是中美關系越來越機制化;第三是中美在臺灣問題上達成了有限但重要的共識,即維持臺海局勢的穩定符合中美雙方利益。
現在中美關系進入了第四階段,即“不確定的過渡期”,起始點是2010年的哥本哈根氣候大會。最核心的原因是中美力量對比發生了變化,而且這種變化被金融危機顯性地放大了。2000年時中國的GDP只是美國的1/10,但2010年這一比例已經是1/3,這種力量對比的變化,使得美國在對華政策上沒有了10年前的自信和從容。在這種情況下,美國在中美博弈中可能出手更重,手段更狠。
美國認為未來最有可能挑戰其全球領導地位的是中國,這種認識導致其對中國的防范意識大大加強,這不可避免地會表現在其政策行為上。重返“亞洲”、介入南海、加強同盟等都是這種政策行為的體現。如果美國自身狀況沒有比較明顯的改善,這種勢頭還會持續,短期內不會有什么改變。也就是說,中美關系的競爭性在未來幾年會更加突出,這種狀態將持續多久不得而知。
《南風窗》:這是否意味著中美未來“零和博弈”的色彩會更濃,追求雙贏變得更加困難?
倪峰:目前來看是這樣的。正因為如此,中美雙方都需要調整心態。中國在認識到自身力量發展的同時,也要對自己有謹慎的評估。美國對世界局勢的變化也應有客觀冷靜的分析,不能看到不利于自己的局面就“心急失態”。比如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在某些場合對中國的表態,就很不顧外交禮儀。現在中美雙方都有種“不適應感”,對自己和對方的變化都不適應,兩國應該認識到有個從不適應到逐漸適應的過程。用基辛格的話說,叫“中美兩國應共同進化”。
戰略東移后如何和平共處
《南風窗》:從國際地緣政治層面看,習近平這次訪美的一個大背景是美國戰略東移,美國加大了對亞太地區的戰略投入。中國應該如何看待和應對美國的戰略轉變?
倪峰:美國的戰略東移是一種“虛實結合”的動作,有“實”的一面也有“虛”的一面。從“實”的方面來說,在金融危機的大背景下,美國人看到了東亞在未來的重要性。這個重要性有中國因素,也有地區因素,因為整個東亞發展都非常強勁。美國需要在這樣的地區投入更多的關注,才能穩定其領導地位,并從中獲取利益。
但應該看到,美國是在自身狀況不怎么好的情況下戰略東移的。美國一方面希望在東亞發揮領導作用,另一方面所能動用的資源又在減少。從美國重返“亞洲”的具體實踐來看,務虛的外交動作比較多,但實實在在的投入卻比較少。在這種情況下,美國的戰略東移能有多大的政策效果不好說,而且有沒有可持續性也是個問題。東亞的事情如何解決,還是需要中美兩國坐下來談,不是說美國把中國圍起來,東亞的問題就能解決了。只要把握住這一點,中國就應該把美國戰略東移看得淡定些。
《南風窗》:既然中美都承受不起直接對抗的代價,那么習近平這次訪美有無可能與美國在“戰略東移”問題上達成某種默契或諒解?
倪峰:達成默契或諒解現在還談不上,但能不能在訪問期間就美國戰略東移后中美如何和平共處,提出某種新的想法或者概念,這一點值得關注。這樣的想法或概念不著眼于具體問題,而在于讓美國能對中美關系未來產生積極的預期。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可能比解決某個具體的問題或者談成某個大的項目更有意義。
《南風窗》:近年來美國在中國周邊的戰略布局,給中美關系造成了不少麻煩。目前來看美國介入中國周邊的行為可能會越來越多。未來如何處理中美關系,或許不得不更多地考慮“周邊”這個因素?
倪峰:2010年以來,中美兩國間很多問題都是由第三方因素引起的。在未來的中美關系中,第三方因素可能會變得越來越重要。“大國是關鍵、周邊是首要、發展中國家是基礎”,是中國外交的基本原則,今后“關鍵”和“首要”可能應更融合起來處理,也就是說要全盤地看待中美關系和中國與周邊的關系。過去10年,第三方因素曾是中美合作的一個基礎,但現在卻成了中美沖突的一個引爆點,這是中美關系不確定性的重要內容。在第三方因素越來越成為中美沖突點的情況下,兩國該如何應對,這是未來中美關系必須面對的新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