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就是一起老去

母親從55歲以后就漸漸有了老年癡呆的癥狀。在家里，她一天到晚的大部分時間，就是翻箱倒柜不停地找東西，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轉眼就忘記了；出門去買菜，轉來轉去，竟然會將自己給轉丟了，最后，不是街坊鄰居就是警察將母親給送回了家。

雖然我們為了給母親治病竭盡了全力，但效果卻不盡如人意，母親的癥狀還是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家里的人包括鄰居她都認識，還經常去對面的王大媽家串串門，糊涂的時候，便誰也不認識，只認識父親一個人。

就母親的情況咨詢了醫生，醫生說母親年紀大了，她的老年癡呆已無逆轉的可能，隨著腦萎縮進程的發展，老年癡呆癥狀還會一天比一天加劇，直到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醫生的話，讓父親沉默了。我和哥哥工作都比較忙碌，不可能全天候照顧母親，而病中的母親，一時半刻也離不開人，思慮再三后，57歲還未到退休年齡的父親，決定提前向單位申請退休，回家照顧病中的母親。

從此，父親就成了母親全天候的“保姆”。出門散步的時候，也是小心地牽著母親的手，唯恐不小心讓母親走丟了。而母親，腦子清醒的時候也特別粘父親，像一個喜歡撒嬌的小女孩一樣，時不時在父親面前使使小性子，跟父親斗斗嘴，不是嫌父親做的飯菜不好吃，就是嫌父親洗的衣服不干凈，或者是散步的時候沒有給她帶小板凳，埋怨“老東西”不安好心想累死她。其嬌羞刁蠻之態，全然不像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倒像個正在談戀愛的二八少女。而父親，對于母親的任性與刁蠻，卻總是笑瞇瞇地照單全收，母親不滿意，他就按照母親的意思去重做，從來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而母親雖然總是挑父親的刺，但卻一步都離不開父親，像一個需要保護的孩子一樣，拽著父親的衣襟，出來進去跟在父親的身后，一刻也離不開。只要看不見了父親的影子，她就煩躁不安，嘴里喊著父親的名字在家里的每一個房間找，直到找到了父親，牽到了他的手才會平靜下來。

看著父親因為照顧母親而累得神情憔悴的樣子，心疼之余的我勸父親帶著母親搬到我家里來住，也好讓我分擔一點照顧母親的責任。但父親怕打擾我的生活，給我添麻煩，硬是不愿意和母親搬過來。無奈之下，我便隔三差五買些東西去看望他們，順帶幫著父親照顧下母親，盡一份做兒女的孝心。

那個周末，我正好有空，便去超市采購了些食材，與丈夫和兒子一起去了父母家，打算給母親包她最愛吃的蝦仁雞蛋韭菜合子。到了父母家，父親正在給母親洗衣服，母親則在臥室睡覺。我跟父親打了聲招呼，便與丈夫去廚房做飯。

我煮上粥后，與丈夫一起開始做韭菜合子。丈夫調餡、搟皮，我負責烙，很快，香噴噴的韭菜合子就做好了。飯做好后，我去房間叫母親起來吃飯。見我打擾了她的好夢，母親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嘴里嘮叨著，坐到了餐桌前。看到餐桌上的韭菜合子，剛才還是一臉不情愿的母親眼睛卻亮了，滿臉欣喜的樣子，一改往日漠然的眼神，露出了久違的笑臉。

看見母親高興，我從盤子里拿了塊遞給她，讓她先吃，而母親接過來后，猶豫了一下便又放回盤子里，嘴里念叨著：“等等你爸。”看著母親固執的樣子，我便去喊在陽臺上晾衣服的父親過來吃飯。父親剛坐到桌子面前，他的手機響了。接了電話的父親說他有個應酬，要出去一趟，讓我們先吃，不用等他。

父親出去后，我對坐在餐桌前發呆的母親說：“爸今晚有應酬，不在家吃了，媽咱自己吃吧，不用等爸了。”但母親好像沒聽懂我話的樣子，一會兒看看門，一會兒看看桌上的韭菜合子，似乎還在等待著什么。

“媽，快吃吧，一會兒要涼了，不用等爸了，爸不在家吃飯了。”我大聲地催促她。但令我沒想到的是，我的話剛說完，緊張的神情便掛在了母親臉上，她邊吃邊不安地看著我們，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

吃完飯，兒子要回家寫作業，我讓丈夫帶著兒子先回家了，自己留下來照顧母親，等父親回來。我將母親扶到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視讓她看電視，我則開始收拾廚房。收拾完廚房的碗筷，我從廚房出來，想將餐桌上剩下的韭菜合子放到冰箱保存起來，留做第二天當早餐吃，卻看見母親走到餐桌前，神情緊張地東看看，西望望，趁沒人注意，迅速地拿起幾個韭菜合子包到了手帕里，然后將包著韭菜合子的手帕裝到衣服的口袋里，三步并做兩步閃進了臥室。

看著母親的舉止，我有些驚呆了，不明白母親要做什么？難道是她沒吃飽？沒吃飽也不用這么偷偷摸摸地拿吧？看著母親像個偷吃的小孩子一樣幼稚的舉動，我的心里酸酸的，為病中思維混沌的母親，為母親無法治愈的病。

晚上21時的時候，父親回來了。聽到門響，母親敏捷地從臥室里奔出來，拉著父親的手進了臥室。隔著臥室虛掩的門，我看見母親在父親耳邊說著什么，還不時地朝我指指點點，接著，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那個包著韭菜合子的手帕，打開來，拿出一塊喂給父親吃。

母親的舉止讓我的心里莫名地疼痛起來，眼淚禁不住濕了眼眶。隔著臥室的門，我看見父親一臉幸福地吃著母親手中的韭菜合子，然后輕輕將母親擁進了懷里，拍著她的背，嘴里說著什么。而父親懷中的母親，則滿臉的笑意盈盈。

那一刻，從年邁的父母身上，我明白了什么叫幸福，什么叫愛情。幸福就是在人生的暮年，兩個人在夕陽中，互相依靠在一起，在年華歲月里十指相扣，一起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