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楓
上海,在猶太民族的集體記憶中,是一座得到寬容和保護的城市。二戰時期,眾多的猶太人從歐洲逃難來到上海,這一暫住就是六七年。中國政權易手后,他們都風流云散,不管是戰時的難民,還是戰前就久居且有恒業者,皆不例外。但日后他們憶及上海歲月時,都是充滿了溫馨和感念。
猶太少年山姆的回憶,便是一個充滿細節的例子。1934年,他降生在今天上海的瑞金二路一產科病房里。他一家都是俄裔,在蘇維埃革命后,從遠東的海參崴舉家遷移到上海,繼續經營一家包裝紙盒廠。非常富裕的家境,使得他在上海時未感受到生活的匱乏和凄惻。即便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最困難的日子里,上海對食品實行配給供應,但山姆一家毫無困難地面對黑市價格。當他見到猶太同學家里將面包切得薄到近乎透明的程度,并用豬油代替黃油時,山姆家里依然有充足的鯡魚和酸奶,還能邀請朋友來吃飯補營養。
使山姆一家真正感到物質匱乏,是要到解放軍進入上海之后。因為兩種不同的經濟結構沖撞,市面上商品凋零,私營企業在經濟調整中受到沖擊,但讓尚留在上海的歐洲人驚訝的是,1950年進駐上海的蘇軍防空部隊官兵,則欣喜若狂地將薪水全花在購物上。再往后,他們一家先后移民到澳大利亞去,山姆告別生活了17年的城市,也可謂是故鄉。故鄉生涯里更加幸運的事,是山姆一家的無國籍身份,雖然他們一家在蘇聯屬于被消滅的白俄群體,但置于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的上海,無國籍猶太人、白俄跟德國人、意大利人一樣避免了進集中營的厄運。《永遠的異鄉客》是另一個在上海長大的猶太少年的回憶錄,其身份和遭遇跟山姆類似。
對于山姆而言,戰時的記憶是困在一座孤島上度過的,信息有限,基本生活無虞。到了戰爭后期,才感受到戰爭氣氛的逼近,日軍的崗哨增多了,工事和高射炮位也增多了,城里實行宵禁,晚上用被單遮住窗戶亮光。僅此而已。所有關于戰爭的消息都不是能即時獲得的,未幾,日本便宣布投降,美軍登陸上海。一群孩子屁顛地跟在美軍隊伍里狂歡,要巧克力、口香糖、罐頭、香煙,搭吉普車,美軍的短暫占領史給這些白種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驅趕了戰時的陰霾記憶。
上海,因為有這段猶太人聚集生活的歷史存在,在改革開放后成為了一筆對外聯誼的財富。上海猶太人建立的國際聯誼組織,不少分布在美國和以色列,較為知名的,如總部設在以色列首都特拉維夫的“前中國居民協會”,其成員中的70%來自上海。這時候,當年的翩翩少年已經在世界各地成長為中老年人了,他們競相回來看舊日的城市和街道,緬懷兒時記憶。去年,以色列駐上海總領事館發起老照片人物影像尋人活動,算是重新追尋那段中以雙方共同擁有的記憶。長久以來,上海猶太人歷史的研究,則是上海本地一塊特色學科領域,迄今碩果不少。
但許多歷史寫作都走向一個誤區,認為如山姆一家能躲過大屠殺,是因為國民政府或者日本政府方面的幾個關鍵人物大發善心給簽證,以“辛德勒”的形象出現而自作多情被感動。實際上,他們完全是在混亂中得福,上海是當時唯一無需簽證、無需護照便可自由進入的港口。因為國民政府對上海失去了實際的治理權,日本在1940年成立汪偽政府之前,不具備名義上的治權。雖然日本和德國都屬于軸心國陣營,但日本對屠殺猶太人毫無興趣,相反,日本認為猶太人是招商引資的香餑餑,為此制定了河豚魚計劃,在東北殖民地即出臺政策招徠猶太人來定居。至于德國向日本提交“最后解決上海猶太人”的計劃,也是根本就沒有籌備下去。在山姆的回憶里,他們雖然被日方欺壓,但作為猶太人并沒有遭受到反猶歧視。反倒是法租界的學校在維希政府代替第三共和國后,開始實行排猶動作。復雜的國際政治格局,導致上海為猶太民族在苦難的二戰史中留出一席之地,這是誰也想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