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由上海市文化廣播影視管理局、劉海粟美術館、桐廬葉淺予藝術館聯合主辦的“葉淺予速寫原作展”于10月24日在劉海粟美術館開幕。這個可能在公眾眼里“相當簡陋”的展覽,共展出葉淺予的速寫原作170余件、國畫30余件,時間跨度從上世紀30年代至80年代,其中“印度寫生”、“貴州寫生”都是首次露面。
在20世紀的中國繪畫史上,曾任中國美協副主席、中國文聯委員、中國畫研究院副院長以及中央美院教授的葉淺予,無疑是一個閃亮的名字。他自覺地深入生活,吸收中國傳統繪畫精華,借鑒和引用西方繪畫技法,在中國畫尤其是人物畫創作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他的成就從上世紀50年代一直到今天,都對中國畫壇產生著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葉淺予的人物畫,主要以速寫造型為基礎,在意筆中鋒線描中追求變化,不注重線條對比形式的使用,突出線的節奏感與韻律感,追求東方型的單純美和古典美。為幫助讀者解讀葉淺予,記者采訪了對葉淺予頗有研究的畫家、美術評論家謝春彥。
《新民周刊》:葉淺予先生的速寫原作展好像從未在上海舉辦過,這是一種疏忽還是怠慢?
謝春彥:這或許可以證明我們對速寫的重視遠遠不夠,也就是對基礎教育的重視不夠,對葉淺予的認識還停留在一個淺層次上。
《新民周刊》:速寫很重要嗎?
謝春彥:速寫之道,久不興矣,執畫業者,宜其行之也。速寫在今天可能被人視作小道,然貨真價實的速寫卻絕非小道,更非雕蟲小技。
何謂速寫?簡言之則為減筆寫生畫也。我曾拜觀葉淺予各時期大量速寫原稿,亦曾直觀葉淺予先生作速寫的現場,真是全神貫注,持筆如臨陣運神兵之大將,目光如炬,勢若雄獅搏兔,電光火石,迅然成作。葉淺予的速寫不僅畫盡了造化諸象諸神,也記錄了他昂揚宏美的生命,我們今天面對他的速寫,仍可感受到他生命的滾燙和火花般的壯麗華美。
《新民周刊》:今天數碼技術非常普及,對繪畫對象而言,似乎不必再拘泥于速寫了,許多畫家就是拍了照片,回畫室再一筆筆依樣畫葫蘆,風景如此,人物也如此。這難道不是技術革命帶來的便利嗎?
謝春彥:此言差矣!畫家在速寫時,可以按照自己對眼前對象的體悟,以及光影的變化,甚至瞬間萬變的情緒變化,留下心靈的軌跡,數碼相機能做到這一點嗎?相反,過度地借助相機,靈感就難以捕捉,情緒也不留痕跡,人與大自然、與對象的關系就不能絲絲入扣,描摹出來的畫就難以打動人心。
當今畫壇,在繁榮喧鬧之中亂花迷目,從藝者成軍成陣,多于牛毛,打著各種旗號、主義的魚目混珠者可謂空前,急欲成功急欲斂名斂利者比比皆是,妄下筆墨而棄速寫于不顧者何可勝數。沙灘上是建造不起藝術殿堂的,真正的速寫也是繞不過的童子功夫、科班功夫,從這個意義上看,我愿意以葉淺予的速寫呼喚同道中的迷失。我現在70出頭了,還是堅持每天速寫,這是我的生命與藝術、與大自然保持親密聯系的一種方式啊。
《新民周刊》:以前,在上海的街頭、公園,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經常看到學生坐在小馬扎上速寫,現在這種情景已不復存在。
謝春彥:這是今天美術教育急功近利、忽視基礎訓練的反映,美術教師要負責任的,企圖抄近路的學生也會付出代價的,日后有所悟,必將后悔不及。
《新民周刊》:為什么談及速寫,總會談及葉淺予,葉淺予的速寫對中國現當代美術而言,意義何在?價值何在?
謝春彥:葉淺予在中國的新美術運動中當為一開山級的人物,最彰顯的莫過于漫畫和速寫兩項,中年以后漸次疏離漫畫,速寫卻是一輩子沒有停止,手不停揮,兢兢業業,凝神專注,樂在其中,是畢生的事業,亦是畢生的癖好,至其將終,還以毛筆宣紙把盛年時期的速寫力作重作數枚長卷,并以論文再次總結速寫一道的種種,似可視為這位速寫巨匠對速寫的最后教言,深值珍視。
如此一生系于速寫,在經過顛沛流離和“文革”之難后,仍存下數以萬計的速寫遺稿者,亦當世之稀者。
《新民周刊》:新文化運動后,中國美術界是沖殺在思想解放前沿的,美術教育形成了新風氣,而速寫作為西洋美術教育的程序也被引進國內。應該說,與葉淺予同時代的畫家都有速寫的經歷,但是為什么葉淺予的速寫有著特殊的價值呢?
謝春彥:葉淺予的速寫,大致可分三種類型,早期傾向漫畫意味,而上世紀40年代以降則傾向中國畫,晚年之寫則又往往顯出回浸漫畫意味,神龍回首,首尾相系也。然綜而觀之,當是一律放筆直干,率性而為,智敏肯定,當機立斷,以形寫神,神完氣足,無贅言廢筆,豪邁大氣,痛快淋漓,令人想起并觀照中國大寫意的優秀傳統和書法行草中那種慨然赴之的生命情結。
葉淺予早年在上海,年方20出頭即辦雜志、畫廣告、搞攝影、畫漫畫、商業設計也不拒絕,風風火火,八面出手,開始其傳奇豐富的藝術人物。他的漫畫名作《王先生》曾轟動海上,名噪南北,成為那個時期上海人的典型形象。因為時事和報刊的需要,他的畫筆在無師自通地妙繪王先生之時,也開始無師自通地涉作速寫,以之為記錄和調侃、批判社會的藝術利器,輕快而迅捷也。
他還表白:“我是畫漫畫的,塑造形象必須用夸張手法,以此運用到我所創造的丑角形象《王先生》和《小陳留京外史》中去。自從我開始在生活中記錄速寫形象后,比之以前那種只憑臆想編造出來的臉譜和人物要豐富真實得多。由于長期在生活中畫速寫,促成了我對形象思維的敏感。”
《新民周刊》:1936年夏天,葉淺予在上海雜志社出版了一本名為《旅行漫畫》的速寫集子,展現了極為生動的社會眾生相,尤其對中國人劣根性的揭示,可謂入木三分,鞭辟入里。他的作品用筆爽利,筆調夸張,是風格卓著而獨特的大作品。特別是他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魯迅晚年的文章有著共同的文化使命感。
謝春彥:是的,他所繪人物均是眼見之人,亦為漫畫大家的意中之人。因之這些作品絕非呆滯地復制對象,在主觀意識的影響下,鑄造出時代符號明顯的華章。葉淺予的速寫作品,是老舊以及學院派所孕育不出的異品異格,并給僵化的人物畫創作豎起了一桿異美的情、藝、技的旗幟。
《新民周刊》: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知道葉淺予曾以自己的繪畫藝術參與了抗日戰爭,但后來又因此吃足了苦頭。不過在他生命的最后時段,他的作品中依然洋溢著人性的光輝和旺盛的藝術生命力。
謝春彥:這個說來話長啊,這里只能簡單地說一下。葉淺予于1936年聯合全國漫畫家舉辦第一次全國漫畫展,次年就參與創建了中華全國漫畫界救亡會,他是該會負責人之一。抗戰爆發后,他在上海組織漫畫宣傳隊,任領隊并參加郭沫若負責的政治部第三廳,投身抗日宣傳工作。還擔任上海《救亡漫畫》編委,在南京舉辦街頭抗日畫展,并赴武漢、長沙、衡陽和桂林等地從事抗日宣傳。1940年創作《戰時重慶》速寫百余幅,描繪了抗日大后方的社會百態。之后又創作《明日中國》組畫,表達對抗戰勝利的希望。建國后,他與國統區里殺出來的一批畫家受到周恩來總理的優待,然而“文革”一來,葉淺予被誣為“國民黨中將特務”,慘遭中國美院紅衛兵批斗,后被關進秦城監獄,于7年后的1975年才放出來,押回美院監督勞動改造。1979年,葉淺予得以恢復名譽,但“文革”被前期抄走的大量字畫,包括張大千送給他的許多畫,最終都被林彪、江青、康生、陳伯達四人瓜分了。后來退還了一部分,他都捐給了美院和家鄉寧波。
《新民周刊》:葉淺予與張大千的關系很好,他們是英雄惜英雄,在藝術上相互影響?
謝春彥:葉淺予轉向中國畫的時期,正值張大千、常書鴻等人西赴敦煌、使敦煌藝術的風采重新展現之際。張大千是很佩服他的,建國后他們關山阻隔,但張大千還經常通過朋友將自己精心創作的畫送給他。
葉淺予歷來重視中國繪畫傳統,也從敦煌繪畫寶庫中汲取了藝術修養,并集中地表現在他的中國畫人物畫上。他采用敦煌繪畫的重彩方式表現舞蹈人物,形成了他濃郁熱情的舞蹈人物畫風格,塑造了富有生命活力和優美動感的人物形象。建國后不久他創作的《各族人民大團結》居然以宋人筆墨畫新時代的人物群像,全國畫家中誰與爭鋒?他給第三任夫人戴愛蓮畫過大量速寫和中國畫,都是中國藝術史的瑰寶。晚年他還掙扎著重畫一套舞蹈人物送給戴愛蓮,以寄托半個世紀的依戀之情,十多天后遽歸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