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詹宏志講圈子里的故事

何映宇 王丹彤

詹宏志，雜志主編、電影制片、唱片公司老板、網絡公司董事長、社會觀察家……據說有200多張名片的他身份實在多元，在臺灣電影、音樂、出版、互聯網界等領域四面開花多點爆炸，文化百搭多才若此，世所罕見。

5月14日，剛剛在復旦大學出版社推出四卷本文集的他來到復旦大學，暢談他所親身經歷的臺灣文化三十年，那些如風逝去又無法忘懷的人與事。

古龍：喝下這瓶威士忌再談

1978年，詹宏志畢業后進入當時臺灣地區兩大報社之一的《聯合報》，任副刊編輯。

一上手，就接到一個棘手的任務。《聯合報》副刊主編痖弦把他叫來，說：“你幫我約一下古龍的小說。”

要知道，痖弦之前親手把古龍在《聯合報》上連載的小說腰斬。古龍寫稿，拖稿、不準時是家常便飯，可是，報紙豈能開天窗？編輯流程和古龍的寫作習慣，互相矛盾，痛苦不堪，再加其時，古龍的武俠小說在臺灣的影響力日漸下滑，已非巔峰時期可比。既然古龍已不紅，又有那么多毛病，何不索性甩掉了事？

痖弦自以為做了聰明事，不料峰回路轉，世事難料。1970年代末，香港邵氏電影公司導演楚原拍攝了一系列改編自古龍武俠小說的電影，結果口碑票房雙贏，立即在港臺地區引發第二波古龍熱潮。《聯合報》若是在這波古龍熱中無所斬獲，定會失掉不少武俠小說迷的讀者。

痖弦暗自盤算，自己和古龍有過不快，自己出面絕非上策，不如讓年輕人闖一闖、試一試？

于是，詹宏志抄了電話，給古龍打過去。

古龍一聽說是《聯合報》的編輯，語氣就有些不悅，詹宏志費了不少口舌，古龍才答應：“這樣吧，等會我要在一家餐廳吃飯，你來。”

詹宏志放下電話，直奔古龍所說的那家餐廳。到了一看，古龍與他的朋友果然在這觥籌交錯，花天酒地，場面，有點頹廢。

古龍見詹宏志應約前來，直接從桌子底下拿出了一瓶Johnny Walker黑牌威士忌：“小朋友，喝完這瓶再講話。”顯然有點當眾欺負他作弄他的意思。

之前，詹宏志滴酒不沾，可是那天，不曉得哪里來的豪興，拿起啤酒杯，連干數杯，烈酒入腹，不勝酒力的他頓覺頭暈目眩，立馬醉倒。

此時的古龍，目的達到，卻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確實沒有料到，痖弦派來和他談判的，居然菜鳥，怎么幾杯威士忌入肚就醉成這樣？小朋友太嫩，可不就顯出他古龍不夠俠肝義膽古道熱腸？

于是，他撂下酒友數枚，司機開車，他親自護送詹宏志回報社。路上，他跟詹宏志說：“寫稿不好玩，我喜歡花天酒地。”

到報社，詹宏志搖搖晃晃下車，沒走幾步，古龍又把他叫住：“小朋友，夠意思，我給你寫稿。”詹宏志哭笑不得，一上樓，開始吐，掃地的阿姨看到了，以為這是個嗜酒如命的酒鬼，乃臉色難看地數落他：“年輕人，干嘛沒事喝那么多酒？”

滾石的糾結

成功約到古龍并沒有讓詹宏志安心于媒體。

1983年4月，他進入滾石唱片，擔任總經理。這似乎是個很高的職位，但對于起步不久的滾石唱片來說，總經理和職員的區別也不是很大，因為當時的滾石，加上詹宏志，一共才4個人。詹宏志說：“滾石有兩個老板，段鐘沂和段鐘潭，但是老板都沒在滾石上班，因為滾石太小了，養不起老板，老板都得到別的地方去上班。”

公司內部，就由詹宏志帶著幾個小朋友干活。一上手他就不適應，為什么呢？不是因為他能力不夠或和藝人關系處理不好，都不是，而是因為作息時間。詹宏志說他來自農村，是農夫的作息，所以每天都起得很早，“每天4點起床，天天如此，我早上8點到公司，一看，哪個藝人都沒在。他們的作息是：下午5點才慢慢蘇醒，才開始吃點飯，然后晚上9點進錄音室，半夜一兩點鐘才開工。這種錯位是我離開滾石最大的原因。”

他在滾石，上午無事，自己就拿本書來看。突然，有人敲門，他嚇一跳，把書藏在抽屜里，就像做了什么壞事似的。“后來我就問我自己，我在干嘛，我是總經理。進來的不過就是我的會計或者我的同事，不就是要問我一件事嗎，我干嘛那么緊張？”又一想，不對，他拿的是公司的薪水，怎么可以上班時間看閑書呢？就這么糾結來糾結去，他終于還是做出決定——跳槽去出版行業。

不過，雖然在滾石的時間不長，但詹宏志對滾石的發展可謂居功甚偉。他為滾石策劃的第一張唱片就是羅大佑的《未來的主人翁》。在大陸風靡一時的《明天會更好》，長長的作詞人名單中有他。說起這段往事，詹宏志特誠實地告訴你：“99%都是羅大佑寫的。”

當時詹宏志開了家咖啡館，音樂人常到他的咖啡館聊天。邁克爾·杰克遜等歐美群星的《We Are the World》紅極一時，令不少臺灣音樂人也蠢蠢欲動，他們鼓動身在美國的羅大佑也寫一首這樣的曲子。羅大佑寫完寄來，曲甚好，但是沒寫詞。詹宏志的咖啡館就像徐克的龍門客棧，各路豪杰云集于此，各領風騷幾分鐘。張艾嘉來了，涂鴉幾筆，邱復生、張大春來了，閑吟幾句，乃湊成雄文一篇。羅大佑從海外歸來時過目，大喝：“這是什么啊？”不滿意，推倒重來，幾乎重新寫過，不過鑒于詹宏志等人的努力不可一筆抹殺，遂法外開恩，將他們的名字納于歌曲作詞人一欄內。但詹宏志始終不敢掠美，每被問及，必和盤托出，也是軼事一樁。

楊德昌：還需1000萬

《未來的主人翁》和《明天會更好》都獲得巨大成功，成為臺灣音樂史上里程碑似的事件，詹宏志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要說詹宏志對于臺灣文化最大的貢獻，則非臺灣新電影莫屬。

他是侯孝賢、楊德昌、吳念真等導演的《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好男好女》、《南國，再見南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獨立時代》等經典名片的監制或制片。

1981年，楊德昌從美國回到臺灣。詹宏志在動畫導演余為政的家里第一次見到楊德昌，就和楊成為了莫逆之交。兩人暢談世界藝術電影風潮，可以說一拍即合：“我印象很深刻，見面第一次他就跟我說要和我合作電影，后來拍戲才覺得他那么厲害。他常常來找我，他沒有太多的世俗牽掛，常常想到就來了。會半夜兩點來按我家的門鈴，那我就泡茶泡咖啡，聊到幾點就幾點走。”

楊德昌，不拘小節，完全投入在自己世界中的藝術家。這樣的藝術家，在執導自己的電影時，也只考慮藝術本體的事，這可就苦了幫楊德昌電影找投資方的詹宏志。

有一次，楊德昌對詹宏志說，他想要拍朱天文的小說《帶我去吧，月光》，詹宏志說好啊，找到中影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中影）談，帶回1400多萬臺幣。一開機，詹宏志才發現，楊德昌要拍的，已經不是《帶我去吧，月光》，而是后來大名鼎鼎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這也就罷了，片子沒拍完，錢先花完，不夠，怎么辦，請詹宏志出山。

詹宏志問：“還需多少錢？”

楊德昌答：“210萬，有了，一定拍完。”

詹宏志說：“好。”與中影談判。中影覺得，大導演拍片，預算不夠也是常有的事啊，再支210萬臺幣給詹與楊。結果，沒拍完，錢又花光，詹宏志問楊德昌：“你再仔細算一算，全部拍完，一共需要多少錢？”

楊德昌仔細算過，告訴他：“需要1000萬。”

1000萬，可是個大數目，詹宏志硬著頭皮再找到中影，中影這回意識到了風險，一口回絕：不行！

空手而歸的詹宏志感到萬分沮喪，又如坐針氈。怎么辦？討不到錢，片子完不成，前面的所有投資都要打水漂，自己這個中間人可得擔責任。真是快絕望了，幸好，天無絕人之路，有一家日本公司居然給詹宏志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詹宏志開了個天價，不僅把投資所需的資金填補上，還賺了。

當影片終于完成上映之后，詹宏志看完電影熱淚盈眶：“真的，看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之后，我覺得一切的辛苦、擔憂都是值得的，這真是一部偉大的電影。”

《悲情城市》：梁朝偉最受挫的一部戲

雖然當時楊德昌的舉動讓詹宏志每次都驚出冷汗一身，并直接導致詹宏志最后退出電影圈，但當他回想起楊德昌生前的點點滴滴，仍然感慨滿懷：“可遇不可求，而且楊德昌現在也不在了，你再懷念他，再想說他還會創作出什么作品來，這已經也沒有意義了。”

他替侯孝賢、楊德昌做事，都不拿錢，掛個監制的頭銜，“他們覺得你是很劃算的人，每個都想找你。”

之所以要干這樣光做事不求回報的苦差事，還是因為詹宏志在侯孝賢、楊德昌的電影里得到了感動，希望能盡自己的能力來幫助這些有抱負的導演。

侯孝賢的《冬冬的假期》上映時票房非常慘淡，連帶把他個人的財務也拖垮了，當時的臺灣大眾能夠接受的還是瓊瑤愛情片，對于直面現實的電影還沒有多少觀影經驗。侯孝賢押著房子拍的電影，結果一下子，自己的經濟狀況也陷入困頓，那大概是侯孝賢最彷徨的時候。有一天，他正在講這事，朱天文說：“我們要不要去找一下詹宏志，看看他怎么說？”

詹宏志成了侯孝賢的救命稻草。藝術家只要管好藝術就好，詹宏志負責幫侯導拉錢。拍《悲情城市》，梁朝偉這邊的片酬，就由詹宏志來談：“跟梁朝偉的經紀人談他的檔期、時間、拍片所需要的所有安排，細到什么程度？連一天要洗幾件衣服合同上都寫清楚。侯孝賢的強項在電影本體方面，他的表演也是一流的，可以教每個藝人怎么演戲，我的工作則是外圍的，設法保護投資人手不要伸進創作的地方，這是我的強項。”

自從和詹宏志合作之后，侯孝賢的電影，資金再不是問題。在詹宏志看來，像侯孝賢這樣在藝術上有成就的導演，拍攝的藝術片，根本不可能賺不到錢，甚至可能比商業片更安全，只是當時臺灣電影圈的投資者不明白這一點而已，而他的任務，就是告訴投資者，他們可以穩賺不賠。從侯孝賢的《戲夢人生》開始，詹宏志開始尋找國外資金，法國投資、日本投資，往往電影還沒有開拍，已經賺到了。

其中賺得最多的是《悲情城市》。原因有二，一是獲得了1989年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二是有大明星梁朝偉加盟，票房上更有號召力。在那部經典名片中，詹宏志演林老師一角。對他來說，沒有演技方面的訓練并不是什么問題，因為侯孝賢追求的，就是那種質樸自然的表演風格。可是梁朝偉就不同了，他是專業演員，之前從來沒有在侯孝賢這樣的班底里演出的經驗，結果就很受挫：“我們這些業余的演員跟他對戲的時候他很痛苦，因為今天我們跟他這樣演，正式來的時候又不一樣，他看毛片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我們這些人似乎很有默契地要跟他就合不來，其實是我們跟不上他的步驟，他有一次就跟楊德昌講，這是他最受挫折的戲。”

折磨梁朝偉的結果是這部電影在第四十六屆威尼斯電影節上大放異彩，同時還獲得了那一年臺灣金馬獎的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角（陳松勇）兩項大獎。可是，如果沒有詹宏志在資金方面的給力努力，有沒有侯孝賢今日的成就，恐怕亦在兩可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