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
10月24日晚上,不是什么節日,離宣布莫言獲得諾貝爾獎過去了將近半個月,高密城的夜空中還有煙花騰起。
激情逐漸平息下來,一些沖動的言行,已經開始被反思。
莫言獲獎給這個膠州半島腹地的縣級市帶來了空前的榮光和機會,但清醒的人們知道那不等于現實,放衛星一般的口頭規劃受到了批評。不過,以諾貝爾獎為契機在全國樹立高密個性鮮明的形象,仍然是官方緊鑼密鼓的工作內容。
那個存在于莫言作品中的濃墨重彩、性格鮮明的高密,很難在這片一馬平川、色調單一的土地上找到痕跡。
10月11日,高密一夜成名,它希望以此為起點尋找未來,更召喚過去。
分享榮光
晚上8點半,高密縣城的餐廳已紛紛打烊。“紅高粱”賓館旁的一家本地菜館,只剩下一桌客人,3個高密男子和1個東北女子。
男的在喝高粱酒,滿滿一小高腳杯兩口就倒進了肚子,高密口音難以聽懂,只聽到疑似“莫言、莫言”的話不時從他們嘴里蹦出來。
女子是東北人,口音就很清楚。她不斷引用著網上的語言:以后人們說起高密,不用再解釋在青島旁邊,反而說起青島,會說靠近諾貝爾獎得主莫言的家鄉;聽說莫言獲獎以后,高密酒桌上的第一句話都是“為莫言老師干一杯”……
這些話讓3名高密男子興致很高,頻頻舉杯。高密并不貧窮,近年來一直是全國百強縣,但“高密”二字的地標意義從沒像現在這般顯赫。
一名男子謙遜地解釋說,為莫言干杯不是普遍情況,但在文人堆里可能存在。因為莫言很平易近人,雖然他的地位很高,但跟高密城里許多文學愛好者都有很熟絡的關系,從不擺架子。
翌日早晨,坐出租車去汽車站,司機朱師傅沒有看客人一眼,面無表情地開著車。聽說客人是去汽車站對面的莫言文學館,他僵硬的態度開始融化。隨著關于莫言的話題展開,他臉上開始泛起笑容,繼而快速地答話,最后自己滔滔不絕起來。
朱師傅老家就在莫言家平安莊所在的大欄鄉,離莫言家10幾里地,莫言的年齡大概和朱師傅的父親差不多,朱師傅還有一個小學的同學和莫言同村,他還知道莫言小學都沒畢業。《紅高粱》里著名的孫家口老石橋,和他家、莫言家構成一個斜三角形。說到這里,他差點雙手離開方向盤來比劃位置。
以前很少人會坐出租車去大欄鄉,自從莫言獲獎以后,大欄鄉成了朱師傅和同行們常跑的方向。最火爆的兩天里,平安莊附近的馬路、橋面和一切車輛能到達的空地都成了停車場,平時坐出租車到平安莊只要50元左右,那時漲到200元,10月份是大部分司機收入最高的一個月。
高密的每一個人似乎一下子都和莫言有了關系。高密中醫院的外科醫生李曉輝,接診過一個病人,妻子是莫言的表侄女,這個病人出院時送給李曉輝一本莫言親筆簽名的書;密水大街上結伴曬太陽的老頭兒,對“莫言”一問三不知,最后聽說是“那個作家”,馬上如夢初醒地說,自己和他一樣住在翰林院小區。
小區門口,還掛著祝賀莫言獲獎的橫幅。
一個品牌
在中國被認為最需要向國際社會展示軟實力的時候,莫言適時地站到了前臺。對于在發展過程中仍然有不少困惑待解的高密而言,他更是來得正是時候。
因此,他成了英雄。
然而莫言對追捧自己的這股熱潮很憂慮,他在高密官方動員下百般不情愿地開了一個簡短的新聞發布會,然后悄然收拾行裝離開了高密。
激動的時候,有當地官員對莫言92歲的老父親說,兒子已經不是你的兒子,屋子也已經不是你的屋子,(修繕舊居)你不同意不一定管用,并表示將要投入6.7億元建旅游區,一年投入1000萬元種萬畝紅高粱,“賠本也要種”。
這些話被國內外媒體廣泛報道后,高密市感到了巨大的壓力。相比獲獎后那幾天,兩周過后的高密已經冷靜了許多。
為了防止官員再滿嘴跑火車,市里規定官員不能再隨便接受采訪,全部口徑歸集到文廣新局局長邵春生一條線上去。邵春生說那些都是高興的過頭話,誰也預料不到莫言會獲獎,所以不可能兩三天里就做出來一個旅游區的規劃,這點兒時間連專家論證也不夠用。
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員則直白地表示,那是頭腦發熱、膨脹、好大喜功的表現,“上級都說高密發狂了”。
與莫言相交近20年的好友、詩人李丹平也曾狂喜忘形,但他厭惡那種把莫言獲獎可能給高密帶來的機遇當作了既成現實的言行—“那僅僅是釋放了一個信號!”
他說,高密的領導很高興可以理解,雖然并不是他們的政績,但有諾貝爾獎這塊招牌在那放著,許多事情以前不敢想,現在是不是可以想想?
莫言獲獎的時候,正是高密第三屆紅高粱文化節籌備之時,諾獎消息一公布,政府馬上就調整了文化節方案,加入了更多莫言元素,其中包括把《檀香刑》改編為歌劇、請專家深度解讀莫言作品等。作為一個縣級市,以往邀請領導參加也很頭疼,主要靠莫言幫忙,而現在,大人物容易請了,甚至有些人會不請自來。
“愿意來的,我們也不拒絕?!鄙鄞荷f。
莫言式“叛逆”
大欄鄉平安莊,莫言那個破落的泥墻院子里空無一人。門鎖著,北邊的院墻被踩出一個口子,人們可以從這口子隨意進出。院子里原本種著一些蔬菜,長著一些野草,這時已被踩得寸草不生,尖利的高跟鞋在地上扎出一個個深深的泥洞。
火爆的幾日里,人們要分批進出。
“幾間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膠河大橋上一名被問路的高大男子回答說。平安莊的村民,包括莫言老父親在內,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諾獎是個什么獎,只是看著那幾日的記者陣勢,知道這個獎一定挺大的,可能很不得了。給來客指點方向的時候,眉宇間也會掛上一絲自豪。
這就是李丹平說的,“高密已經不是以前的高密”,而是一個接受了莫言的高密。
1987年,《紅高粱》拍成電影,在平安莊舉行首映式,并在后來獲得金熊獎,莫言名聲大噪,但那時高密人并不喜歡莫言,甚至以莫言為恥。
“爺爺”是個土匪種,“爺爺”、“奶奶”在高粱地里野合,對“奶奶”的乳房肆無忌憚地描寫,往高粱酒里撒尿以促進酒的醇化……這些內容,在高密人看來都是在丑化家鄉,許多高密人甚至感到自己被貶低、被侮辱了。
同鄉老頭王文義性格怯懦,莫言在《紅高粱》里半真半假地寫了他一些有趣的事,結尾安排他死得很難看。王文義生前對莫言把自己“寫死了”十分不滿,莫言提了兩瓶酒上門致歉,王文義要求他再去買兩瓶酒,才不再計較。
后來在小說中,莫言就不再用能讓自己文思泉涌的真名實姓,以避免麻煩,但“高密東北鄉”,幾乎貫穿于他那些最知名的小說,小說里常常有一些極端丑陋的描寫,仍然讓高密人反感。《金發嬰兒》、《酒國》、《豐乳肥臀》出版,都是一片嘩然,四面攻擊。
李丹平說,那時的官方,對莫言作品也基本持排斥態度。
莫言的筆比時代跑得快太多,《紅高粱》里描述余占鰲在高粱地里劫下“奶奶”,迅速“野合”,當時的未婚青年甚至搞不清楚他在用“剛勁的動作”折騰些什么,社會對性還是一個集體好奇又躲閃的年代。
而具體到高密,人們還生活在齊魯文化正統的一面里,而莫言似乎獨自走向了浪漫的一面?!棒敗笔侵芪幕?,捍衛著正統,“齊”是東夷文化,揮發著浪漫,這和高密既地處內陸又臨近海岸的地理環境形成對應。數十年的封閉,使得“魯”盛“齊”微,莫言的浪漫天分一展現出來,就被視為對傳統倫理價值的肆意挑戰。
即使是獲得諾獎以后,民間也還有不少人對莫言持“不予置評”的態度,他們承認莫言獲獎對高密的確是一大貢獻,但仍堅持自己對其作品的看法。
莫言獲獎以后,極力保持低調,憂心于更多的人會故意挑刺、跟他為難、找他麻煩。
高密在哪兒
至少高密人不會再找莫言的麻煩,地方精英們從中看到的是一個在地圖上清晰地標記出高密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高密市疾控中心的傳達室里,保安老任悠閑地吸著煙,收音機里咿咿呀呀播著高密茂腔。他說,高密沒有什么好看,全市沒有一座山,到處都平平整整;河倒是有兩條,但沿岸也沒什么風景。
高密的文化底蘊極其深厚,人們用“三賢四寶”來概括其文化代表?!叭t”是歷史名人,齊相晏嬰,東漢大經學家鄭玄和清代大學士劉墉?!八膶殹笔敲耖g藝術,茂腔、剪紙、泥塑和撲灰年畫。除此之外,還有乾嘉時代赫赫有名的“高密詩派”,以及科舉時代長長的進士名單。這些資源,足以支撐起高密人在文化上的強大內心。然而尷尬的是,在外面,還是沒有多少人知道高密。
年輕人在外頭介紹自己的家鄉,常常會說是“青島高密市”,一方面高密人對劃歸青島心存期待,另一方面則反映著現在的家鄉認同困惑。高密被稱為“青島后花園”,莫言家鄉所在的膠河疏港物流園,也是為青島港發展而配套,離開了青島,高密不知道自己在哪。
民間藝術“四寶”中的泥塑、剪紙和撲灰年畫,是有潛力在旅游經濟中發揮出強大的現代價值的,只是高密一直缺乏一個能夠把旅游經濟撐起來的支點。此前高密曾經極力打造晏子這一文化品牌,但折騰多年成效極微。2010年,轉而從莫言及其作品上尋找突破口,舉辦了紅高粱文化節,但連續辦了兩屆,基本上也是文化上的自娛自樂,經濟上沒什么戲可唱。
一說莫言都知道,一說高密都搖頭。邵春生感慨,一個地方沒有名氣,誰都做不好。
直到莫言獲獎,“高密”不再需要用其它地名來定義,“人們終于弄清楚了莫言和高密、高密和紅高粱、紅高粱和莫言的關系”。
高密人感覺到,天地一下子寬了起來。高密的紅高粱和別處的紅高粱并無不同,但此刻似乎凝聚著高密的特異個性。
高粱的神往
高密“東北鄉”,玉米都收完了,目光所及除了房屋就是白楊樹,四野都是灰蒙蒙的顏色,沒什么會挑逗視覺。
在以往,紅高粱是這片土地上唯一能奪目的顏色。如果有高粱,現在正是收獲的季節,“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保案吡桓呙茌x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愛情激蕩”。
但高密已經數十年沒有栽種高粱了,1986年拍《紅高粱》的時候,臨時種了40畝,那是高密的最后一批高粱。
在莫言的作品中,高粱總是人格化的,甚至神格化的,《紅高粱家族》中的“魔幻”色彩,大部分靠高粱來承載。高粱高大的身軀,浩瀚無邊的排場,讓英雄和土匪在這片沒有森林的土地上都有了出沒的舞臺,同時也給平原上的人們更多神秘朦朧、馳騁想象的空間;高粱釀出的烈酒,和齊魯文化一起養成了高密人火烈烈的性格,既忠誠又反叛,既有匪氣又有霸氣,內心十分堅強,什么都不害怕。
以前高密種高粱,是因為地勢低洼,經常洪澇成災,高粱高大,穗子不容易被浸泡,而且能夠在水中成活。新中國成立后,開挖河渠,興修水利,加之降雨量減少,高密告別了洪澇,同時也告別了高粱,更具經濟價值的玉米、小麥、花生、大豆取而代之。
與高粱聯系著的人之性情,似乎也隨之衰退,“王八蛋”和“英雄好漢”都一起減少。
70年代,高粱還是大量種植,但產量太低、經濟效益不高的缺點已經凸現出來,此時高粱在高密的命運面臨最后一次考驗。莫言的大哥管謨賢說,當時為了增產,高密人曾經去海南島引進一種多穗高粱,但是實在太難吃,做出的窩窩頭硬得像石頭一樣,能砸得死狗。
高粱在高密的歷史由此終結,而莫言的童年也已經過去,穿上軍裝離開了故土。他記憶中的家鄉,一直是高粱遍地、豪杰如云、大開大合的。莫言曾不止一次地在作品中暗示,敢愛敢恨、敢作敢當的高密人精神,正在被功利和趨附所取代。在《豐乳肥臀》中他就通過上官魯氏之口慨嘆:“這樣的人,從前的歲月里,隔上10年8年就會出一個,今后,怕是要絕種了。”
高密那些理性的官員、學者們不贊成“投入6.7億種高粱”的叫嚷,但他們都不反對種高粱,“只要能自己養活自己,就可以考慮”。發展旅游帶動經濟誠然是題中之義,在他們看來,如果能以高粱為基礎,以莫言小說中的飲食、民間工藝和人物形象為衍生產品拉出來一條旅游、文化產業鏈,高密的經濟和形象都會改觀。
而對莫言小說中色彩濃烈的背景畫面、令人熱血上涌的高密性格的向往,也讓他們對高粱無法拒絕,高粱似乎成為了一種召喚過去的旗幡。
陌生的故鄉
莫言曾被稱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人物,盡管這一概括不見得被普遍認同。在他一長串的作品清單上,大部分的故事背景都定格在高密,并具體到“高密東北鄉”。莫言文學館館長毛維杰第一次讀到《透明的紅蘿卜》,就認定作者一定是家鄉人,因為里面的人物性格和生活習慣,都散發著濃烈的高密味道。
然而那是過去的高密,后來莫言眾多直接使用真實地名“高密”的作品里,高密人的性格都是濃墨重彩的,但也都是記憶中的樣子了。
李丹平說,莫言并不熟悉現在的高密,他年輕時就離開了家鄉,并曾發誓不再回來,現在他不上網、不看電視,他只活在自己構建的王國里,這個王國基于對高密生活的精準和鮮活的記憶。現在的高密,已經讓他感到陌生。
在浪漫不羈、自由奔放的齊文化傳統里,人們對上天、自然、動物、植物都有著強烈的敬畏,發展成為獨具性格的動植物崇拜,這在莫言小說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一刀劈斷高粱,也會滲出淋漓的鮮血。研究者不否認的是,這里有愚昧的因素在,但這種一直傳承著、很少人愿意去質疑的愚昧,也為高密人設置了精神的底線,一旦觸碰這些底線,血性就會張揚出來,“王八蛋”也會突然變成“英雄好漢”。
8月26日下午,高速列車從開闊的莊稼地中穿過,低頭勞作著的農人頭也不抬一下。在德占時期,高密人認為德國人修筑鐵路,火車往來會污染沿線的土地,影響到神圣的莊稼,百姓因此奮起反抗,《檀香刑》就是以這一歷史故事為原本。在莊稼面前,血性蓬勃洶涌。而隨著那些“愚頑”的意識被現代知識沖淡和破除,精神底線也一一被拔掉,越來越少的東西能激發出高密人的匪霸之氣了。
莫言的書在“尋根”,高密知識分子心里其實也有一種集體的“尋根”需求,莫言的獲獎豁開一個口子,讓這種潛藏的需求開始向現實溢出。
現在,在一個誘惑的時代,只剩下粗俗的口語還勾帶著高密蠻性畢露、自由張揚的性格。
10月26日中午12點,高密利群路。一名拖著行李箱的女子伸手攔車,出租車停了下來。女子試圖把行李箱放進汽車后備箱,但司機安坐不動,從車窗伸出腦袋來大叫著指導。反復多次仍然打不開,司機一踩油門箭一般射出去,回頭罵了一聲:傻×,操!
女子也在車后跳腳大罵:驢日的,別讓老娘再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