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一個像歐洲一樣聯合起來的亞洲,一個以共同貨幣、自由貿易區和某種超國家的治理機制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亞洲聯盟,是很多有識之士的夢想。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提出過建立“東亞共同體”的設想,但這一意見隨著短命的鳩山內閣的結束而擱淺。然而,在研究亞洲問題的知識分子群體間,關于這一話題的討論持續存在。
什么條件是這一看似天方夜譚的設想成為可能的前提?又是什么因素在阻礙亞洲的融合與合作?顯而易見,決定性因素是日本與其他曾遭受日本侵略的國家的關系。在這其中,中日關系又是最重要的。
今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照常理和慣例,“逢十”是個紀念和慶祝的機會。10年前,一個5000人的中國友好觀光團前往日本,日本則組織了人數達1.38萬人的觀光團回訪,聲勢浩大。而今年呢,在日本政府“國有化”釣魚島的圖謀和美日宣稱將釣魚島納入美日安保條約適用范圍的背景下,此類盛況注定沒有重現的可能了。
日本的曖昧
周作人曾說:“外國人講到日本的國民性,總首先舉出忠君來,我覺得不很得當。”他認為,日本國民性的優點是“富于人情”。
這是他在1925年寫的文章,到了抗日戰爭時期,他開始困惑了:他一向視為“明凈直”的日本民族緣何對待中國卻只有“黑暗污穢歪曲”,只有離奇的惡意?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告訴周作人,這是因為他太注重日本文化里的中國部分了,太看重文的一面,而忽視了武的那一面。
這種雜糅是日本國民性的一個體現,也提示我們,對日本的觀察應該盡可能全面。
總體上看,日本人的性格中有善變的特性和深刻的矛盾感。他們既可以彬彬有禮,也可以殘暴不仁;既頑固保守,又對新事物充滿興趣;既喜歡縱情聲色,又可以為義務而舍棄一切享受;既有深刻的存在感,又伴隨著深刻的幻滅感,二者粘合為一種獨特的悲劇性的審美觀。
大江健三郎所謂的“曖昧的日本”恐怕是對日本國民性最深刻的洞察。曖昧意味著說不清道不明,意味著幽暗的矛盾性,意味著由信仰脆弱而生發的方向感的迷失。
“把國家和國人撕裂開來的這種強大而又銳利的曖昧”(大江語)最強烈地體現為,或者說來源于,日本在東西方之間的猶疑和徘徊。一方面,日本歷史上從中國文化受益良多,卻沒有學到中國文化的精髓;另一方面,近代以來的日本徹底倒向西方,奔向現代化,卻沒有徹底實現現代化的目標,而是走向了畸形的軍國主義的侵略道路。
康有為曾敏銳地指出,皇統“莫大于日本焉”。忠與孝的根深蒂固,是日本文化的典型特點。美國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以“忠”來解釋日本人在日本投降前后呈現的截然相反的狀態:在戰時寧死不降的日本人,在天皇的投降詔書下達之后,立即就接受了戰敗的現實,并向美國占領者表示出了足夠的友好。
日本的忠孝觀念源自中國,卻與中國有極大的不同。以“忠”為例,首先,中國皇帝自稱“天子”,日本天皇則自稱為天,且萬世一系,在明治維新前的封建時期,天皇在近700年的時間里處于被幕府架空的狀態,但歷任幕府將軍并未動過“彼可取而代之”的念頭;其次,日本封建時期的“忠”,指的是對主君即直接的人身依附者的忠誠,武士忠于大名,大名忠于幕府將軍。“忠君”是明治政治家們的創造,出于團結和動員的需要,他們將國民的忠轉移到了天皇身上。
本尼迪克特睿智地指出,中國文化雖講忠孝,但忠孝之上還有“仁”這一更高的價值準則,忠于皇帝的前提是皇帝施行“仁政”,否則人民就有權利揭竿而起。日本卻忽視了“仁”,忠與孝變成了對天皇和父母無原則的服從。可以說,忠孝到了日本,淪為了愚忠愚孝。
對西方的學習也不徹底。西方的現代化進程不僅包括工業化和殖民主義,也包括人的解放,日本只學習了前者。
1870年代,日本派出了一個龐大的代表團遍訪歐美,學習先進經驗。在德國,代表團拜見了俾斯麥,俾斯麥對他們說:“方今世界各國,皆以親睦禮儀交往,然此皆屬表面現象,實際乃強弱相凌,大小相侮。”明治政治家們聞聽此言,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大久保利通在給朋友的信中說,聽了俾斯麥的話,覺得日本大有希望了。
與此同時,明治政治家們對西歐的政治體制毫無興趣,認為這種人民與統治者進行戰爭的模式不適用于日本。回國之后,他們頒行了第一部憲法,把天皇推上了神的位置。這是一件具有諷刺意味的事實:日本現代化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竟然是“忠君”。
曖昧的另一個體現是,日本人既向前看,也喜歡向后看。推翻幕府的明治維新打出的旗號便是“王政復古”,時至今日,保守的日本政客還喜歡許諾帶領人民回到一個美好的過去。
日本還是罕有的未經歷社會革命的發達國家,可以說是現代化國家中封建殘余因素最多的。病態的社會結構導致病態的行為,學者孫歌就從《東史郎日記》中讀出,日本軍隊中軍官對士兵的殘酷欺壓,是日軍對平民施加暴行的根源之一。直到今天,日本人依舊受到輩分、年資、性別等因素的壓抑,日本青年加藤嘉一就說,如果不是在中國混出了點名氣,以他的年齡資歷是萬無可能在日本報紙上寫評論的。
日本思想家加藤周一將日本文化稱為雜種文化。也有人將日本文化稱為洋蔥頭文化,一層層剝去,卻沒有自己的內核。由于沒有自己的方向感,“脫亞入歐”的日本在明治維新后的時代淪為英國在亞洲的槍手,二戰后又淪為美國在亞洲的鷹犬,成了“脫亞入美”。這種唐突和彷徨不但給亞洲其他國家的人民帶去了災難,也把災難引到了日本人民的頭上—日本成為唯一被原子彈轟炸過的國家。
這是日本的悲哀。
不可能直面的歷史
我們常說,以史為鑒是中日發展友好關系的前提,只有以史為鑒,才能面向未來。但日本有可能誠實地面對歷史嗎?
理解日本的戰爭行為和對戰爭的態度,“忠”是極其重要的維度,無論發動戰爭的理由為何,都是以“忠”為中軸轉化為動員的力量的。如本尼迪克特指出的,日本人在天皇的號召下投身戰爭,是為了“讓天皇安心”;一旦戰敗,日本人就立即放下武器,投身到新的事業之中,理由仍舊是“讓天皇安心”。
本尼迪克特的分析進一步指出,日本人缺乏抽象思辨能力以及善惡觀念。日本的倫理學歷來否認德行包括同惡進行斗爭,而且日本人認為,他們天性善良,不存在干壞事的可能性,也就不需要諸如“仁”這種道德律令來進行約束。另一方面,日本人將履行由于忠孝所產生的義務作為人生的最高任務。如此,日本人就成了不受道德約束而只為意志支配的行動者,在他們的眼中,行動只有成功與失敗之分,而無正確和錯誤的區別。
日本人對待侵略戰爭的根本態度是,他們承認從前的道路失敗了,現在需要換另一種方式取得國家的振興、使日本在世界上取得“恰當的位置”。這種轉折間不包括對此前發動侵略戰爭的反思和懺悔。
此種歷史意識的形成,有賴于“忠”的意識和作為“忠”的載體的天皇的存續。二戰結束后,日本天皇沒有作為戰爭的最終責任人受到懲罰,并且通過新憲法確保了在日本國的象征地位。相應地,那些參與了戰爭的日本人以兒子、丈夫和父親的身份重新回到社會之中,心安理得地開始了新的生活。
與此同時,盟國沒有在戰后參照對德國的模式對日本進行占領,而是沿用了日本的管理機制,一批戰犯在戰后擔任高官。這使得發動戰爭的政治結構和社會結構得以延續,日本戰后首任首相幣原喜重郎的就職演說清楚地表示了這種延續性:“我們自古以來,天皇就把自己的意志作為國民的意志。這就是明治天皇憲法的精神,我所講的民主政治可以認為是這種精神的體現。”
日本進步的左翼勢力薄弱,無力對日本的國體產生影響,加上日本在戰后很快卷入了冷戰格局,并且靠朝鮮戰爭的訂單快速恢復了經濟,從而催生了保守的政治格局的堅固化。對日本戰爭歷史的維護和美化是這一政治格局重要的意識形態工具。
自從保守主義的自民黨失去執政地位以后,該黨強化了對歷史問題的右翼立場,以此作為爭取選票的宣傳工具。另外,相對溫和的日本政治勢力不具備突破歷史認識和現實政治局限的潛力,鳩山由紀夫雖然主張以“友愛”精神處理與亞洲鄰國關系,卻還是把美日關系作為外交的軸心看待。即便如此,鳩山內閣還是在美國的壓力下短命而終。
人們經常把日本和德國在歷史問題上的態度進行比較。我們應該了解兩國的不同,德國是西方文明的發源地之一,德國文化歷來既有“西方”的成分,也有“反西方”的成分,二戰后,德國人將納粹歷史解釋為一段歧途,認罪和民主改革則被認為是向正常狀態的復歸。也就是說,德國認罪并不存在文化上的障礙,不對德國的民族認同感構成實質的威脅。日本則不同,他們的文化沒有提供這樣的回旋空間。
本尼迪克特通過名著《菊與刀》提出了戰后保存日本體制的建議,也預見了日本可能重新走上軍國主義道路的可能。在書的結尾,本尼迪克特寫道:“現在日本人認識到軍國主義已經失敗。他們還將注視,軍國主義在世界其他國家是否也在失敗。如果沒有失敗,日本會再次燃起自己的好戰熱情并顯示其對戰爭如何能做出貢獻。”
在派“自衛隊”參加伊拉克戰爭之后,日本實際上已經突破了戰后“和平憲法”的約束,沒人知道日本會在這個方向上繼續走多遠。
因知識而產生的隔閡
中國和日本之間存在著一種復雜的情感。
日本被認為屬于儒家文化圈的一部分,日本歷史上向中國學習了很多,對此中國人多少有些驕傲和自負,兩國邦交正常化以后,來訪的日本青年代表團被中國媒體稱為新的“遣唐使”,就是這種心理的反映。同時,中國人因為日本不能正視歷史而對其懷有某種程度的敵意,對日本的現代化程度和精致的工業產品則抱有一絲尊敬。
相應地,日本對中國有一定程度的謙卑,但更多的是近代以來形成的心理優勢。
日本的這種心理優勢包裹在現代、進步、文明的外衣之下,妨礙著兩國對同一歷史的共同理解。這便是日本學者小島潔所言的日本人的“知識結構”問題。
日本被迫對西方開放門戶以后,選擇了在發展道路上模仿西方,同時也在對世界的理解和闡釋方面學習了西方的話語體系,“脫亞入歐”就是這套新的話語支配下的結果。“脫亞入歐”當然不是從地理意義上說的,而是源于西方對“先進的歐洲”和“落后的亞洲”的對立。
歐洲和亞洲作為地理單位,是近代以來西方的知識構建,這一過程又與文化想象密切相關。歐洲列強因為率先實現了工業化、在單一民族的框架下組成現代國家而被定義為進步的,相應地,亞洲由處于前工業化時代的多民族帝國組成,故而是落后的。日本的“脫亞入歐”在經濟上體現為選擇了工業化道路,政治上表現為接受了西方民族主義的擴張邏輯,一步步走上了侵略的道路。
從“脫亞入歐”到后來的“大亞細亞主義”(李大釗視之為大日本主義的變名),日本始終以自詡為進步的形象出現在被侵略的亞洲國家面前。以侵華戰爭為例,在“進步的日本”和“落后的中國”雙重想象的作用下,日本就把侵略自我正當化了。日本拒絕面對歷史,這也是原因之一。
這種日本式的“知識結構”如今仍然存在,只不過換了一副面孔。例如,在南京大屠殺問題上,日本一再以學術性、規范性為標準對30萬死難者這一數字提出質疑,制造一種這樣的假象:連死難人數都靠不住,那么屠殺的存在就也靠不住了。這就遮蔽了更重要的問題,也引發了更嚴重的問題。
這種隔閡是可以消除的嗎?日本的溝口雄三先生嘗試在中日學者之間建立“知識共同體”,但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認,“交流”和“共有”是有差別的,要“共有”,就得有自覺存在的共有知識的主體。
顯然,中日兩國很難形成這樣一個主體。
中國的現實選擇
以上分析有籠統地將日本(人)視為一個整體的傾向,在現實中,日本人的構成更復雜,中國人對日本人的看法也更全面和辯證。正是在這個空間中,中國才有撬動兩國關系的可能性。
很多文藝作品反映了中國人將日本人區分看待的自覺傾向。比如不同版本的《霍元甲》都突出表現了日本武士和日本政客之間的差異和矛盾:前者代表愛好和平的人民,代表真正的武士道精神,后者代表骯臟的政治和陰謀詭計。再比如電視劇《闖關東》,濃墨重彩地表現了一個普通的日本人與中國人的情誼,他因為后來被日本政客利用而陷入道德上的困境,最后在掙扎中以死解脫。在這樣的敘述中,日本人與中國人沒什么兩樣,本性都是純良正直的,軍國主義和政客才是惡之根源。
在真實的歷史中,我們看到了真正的“以德報怨”的民間基礎。日本投降后在中國留下了為數眾多的遺孤,他們中不少人被中國家庭收養。收養日本遺孤的家庭中甚至包括這樣的極端個例:在日據時期,有懷孕婦女遭到日本警察毆打導致流產,從而失去了生育能力,卻在戰后收養了日本孤兒。
這種全面辯證看待問題的方法在外交領域也有長期的體現。在實現邦交正常化前的一些年,中國政府以階級分析的方法指導對日外交,取得了不錯的成果。用周恩來的話來概括這個過程就是:“先從中日兩國人民進行國民外交,再從國民外交發展為半官方外交,這樣來突破美國對日本的控制。”
建交后,以民間外交的形式開展的交流廣泛而深入,青年代表團的互訪、各種文化團體的互訪頻繁,與經貿關系一起構成了一條相對獨立于官方交往的紐帶,為鉗制日本政客的倒行逆施發揮了積極的作用。這種多層次外交基于這樣的歷史認識:給中國造成災難的“是日本軍國主義,而不是日本人民。我們知道日本人民是勤勞的、勇敢的、智慧的”。
近年來,這種階級分析的方法在兩國外交互動中趨于弱化,中日關系可供回旋的彈性空間變小。鑒于日本根本的政治利益,經濟關系的“熱”根本不足以確保政治關系“不冷”,于是教科書問題、靖國神社問題、釣魚島問題交替出現,兩國關系日益簡化為刺激-反應的模式。
我們注定要迎來一個中日邦交正常化以來最冷淡的“逢十”紀念日了。我們還要做好兩國關系滑向更糟糕局面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