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隨著更大范圍的農用地成為城市化的供給,依靠征收來實現土地利用的主導模式勢必導致更沉重的代價,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陳錫文近日也表示,“現行的征地制度已經無法為繼?!蓖恋馗母锶绾螢橄乱徊降某擎偦峁┝夹灾危粌H應該著手于實現程序正義和提高補償標準以緩解沖突,更重要的是如何重塑國家與農民、農民與土地的關系。對此,本刊專訪了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周其仁教授。
征地之外再開路
《南風窗》:國務院稱第四季度經濟工作將部署《集體土地征收條例》,一直以來,關于征地的爭議點無非是公共利益的界定、程序問題和補償標準,您覺得這幾點在將要出臺的條例中應該如何體現?
周其仁:公共利益的尺度是很寬泛的,既可以是全國人民的公共利益,比如建國防基地,也可以是一部分人的公共利益,比如為建保障房而征地,住在里面的人和提供土地的農民都是公民,他們的利益就有一個怎么平衡的問題。公共利益的界定,一方面根據常識或常理,經過一定的程序確定,如由地方人大討論通過,另一方面就是法定,在法律里面舉例寫明。但無論怎樣,現在連高爾夫球場、高檔樓盤、商場都動用征地權,這是說不通的。
至于補償標準,法律規定按原用途年收益的多少倍,這個原則看來以后難以堅持,實踐也在向按市價補償的方向靠。
更重要的就是要探索在征地之外再開一條市場為基礎的路。工業發展和城市發展總要用土地的,如果用地途徑只有一條:全把在政府手里,只能政府拿來賣,矛盾肯定很尖銳。全世界城市很多,很少完全靠政府壟斷土地發展起來的。還是走一段雙軌制,一邊逐步收縮征地范圍,一邊探索允許農民及其集體按照一定的規劃合法轉讓土地。將來再并軌,形成統一的土地市場。這也是參考當年糧食改革的經驗,收購價格要提高、收購的數量逐漸減少,同時要給農民出售糧食的權利。
《南風窗》:改變單一的征地制度是不是最終的改革方向,只有征地行為更多讓位于市場,下一階段的城鎮化才能以最小的代價實現?
周其仁:2008年已經提出了“逐步縮小征地范圍”的目標,但還沒有執行,金融危機的影響就來了。當年的4萬億投資和2009年的10萬億信貸,都要大量用地,實際擴大了征地規模。所以這幾年,征地不降反增。
實際上當時的征地制度改革并沒有實施的條件。即便沒有這個外部因素,阻力恐怕也很大。因為原來的模式就有很大的既得利益,比當年糧食統購統銷的利益大多了,涉及到地方政府、財政、金融?,F在群體性事件、腐敗大都與土地相關,靠強征權拿地看似容易,但不會好好用,對城市長遠發展是禍是福,要過很長時間才能知道。像很多地方拿了地又押給銀行套出錢來,變成地方債務。這一套欲罷不能,所以收縮征地規模這條路能不能走出來,是一個很大的問號。
理順農民的財產關系
《南風窗》:市場取向的土地模式有兩個要點,一個是確權,一個是合法流轉。對于第一個問題,您認為確權的現實困難在哪里?在農用地的集體屬性不發生改變的情況下,確權真的能夠起到很大作用嗎?
周其仁:確權比土地流轉更根本、更基礎。從成都的經驗看,就是對農村各類土地和房產資源普遍確權、登記和頒證。宅基地、房屋、承包的耕地與山林以及集體資產等,都要分門別類確立承包權、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房屋所有權,以及集體資產的農民股權。總之,農民的財產要有一個合法的表達,一個受保護的憑證。有了產權保障,才能保證經濟資源的合理利用。對農民來說,只有當一幅土地轉讓給他人利用比他自用能帶來更大的收益時,那種轉讓才是合理的。市場機制就是通過權利和交易,保證資源的更好利用。
沒有確權,很多財產邊界幾十年來都沒有辦法理清楚。過去人口不流動,反正大家各占各的,占住的就是他的?,F在的情況是2億人從農村出來了,出來之后很多農村資產就空置在那里,再不確權、流轉,怎么能夠有效利用呢?很多基層領導對確權也很抵觸,說我們馬上要拆了,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其實,在城市化、工業化過程中,處理產權的這個“麻煩”還是必要的,因為有了“麻煩”,才能好好利用土地。農民有了產權,才能執行嚴格的土地管理制度,不能靠政府的行政權力。
《南風窗》:確權對鄉村治理的水平會有較高的要求,國土部提出全國集體土地確權發證要在今年年底前完成,這個目標能完成嗎?
周其仁:年底全國完成怕是一個很高的目標,很難做到。因為確權是一場非常深刻的社會變革,要投入很多錢、培訓人員,改變理念。另外,“集體”本身也要改革,增加村民的參與度,最好是股份到人,因為集體這個概念很模糊。確權會遇到疑難雜癥一大堆,很多頭緒理不清楚。成都在試點的過程中,就發明了“長老會”的鄉村治理結構,有的叫“村莊評議會”,有的叫“村資產管理小組”,把歷史上擔負過公共管理的長者推舉出來,由他們根據對多年來沒有可靠文本記錄的土地、房產變動的回憶,進行入戶產權調查和實測結果評議,特別是對存有異議和紛爭的疑難案例進行梳理,并把評議結果作為確權預案公示,直到相關利害的各方都接受,才向政府上報確權方案。把老百姓的財產關系弄清楚,他們自己就會去尋找締約關系,走市場道路。確權加流轉,才能實現同地、同權和同價,這個順序不可顛倒。
流轉要以確權為地基
《南風窗》:區分公益性和經營性用地,征收范圍逐漸縮小,對征收“權力空間”的填補和替代,以現有的產權和交易制度,能否保證農民的利益受到保護?
周其仁:很多人都不相信農民可以運用現代的科學力量,全國很多所謂“小產權房”,不是也修得很好嗎?農民有了對土地的合法權利,可以學會談判、締約、尋找到共同利益,去請專業的工程隊、工程師、規劃專家。倫敦、紐約、老上海難道都是政府把所有的地強拿在手里才建起來的嗎?當然,要把規劃考慮進去,城鄉的規劃都要做。規劃就是把現代專業的力量放進城鄉建設。過去農民蓋房很大程度只能靠自己那點知識,現在有了市場價值做參照,農民也會懂得,光靠自己的審美觀和工程知識,蓋出的房子價值不高。
《南風窗》:在土地流轉的過程中,也不乏以“占補平衡、增減掛鉤”為由使官商的既得利益更加合法化,比如農民被上樓,這是流轉本身帶來的問題嗎?
周其仁:剛才講了,確權是基礎,然后是流轉,這個順序不能搞錯。強迫上樓錯在強迫,而不在上樓?,F在很多人從反對強迫走向了反對上樓,這也沒有什么道理。農民的生活方式也在改變,在確權、自愿、規劃的前提下,能上樓則上之,有什么不可以?人口在變化、流動,技術、建材、生活標準也在變化,不可能什么都不動。村莊緊湊一點、人口密度提高了,服務才能跟上來。1980年鄧小平就講過,我們國家人口多、耕地少,有條件的地方也要鼓勵農民上樓。政府要把力量用到確權上,支持市場的力量在城鄉建設中發揮作用。
《南風窗》:國土資源部目前已經批準了10個省進行城鄉用地的掛鉤試點,進行土地流轉的試驗,各地也在探索不同的模式,您覺得值得肯定的經驗有哪些?
周其仁:政府拿地、拍賣是現在全國主導的模式,這個征地制度不是基于資源產權的自愿交易,而是用國家權力強制完成征用。征多少地、補多少錢、怎么補,都由政府單方面決定。我認為探索土地流轉的“雙軌制”是一個值得肯定的經驗,就是把國家單一的統購統銷,變成統購統銷和市場雙軌。
至于掛鉤項目,其前提是土地的用途管制,那是1999年《土地管理法》確立的。一塊地搞農業還是非農業,國家進行管制,用途不能自由決定。這個管制帶來了一個麻煩,就是以前確定了耕地或城市建設用地,后來的情況變了。土地在位置上不能移動,城市又要共享基礎設施,不能這里是一個項目,中間是一塊農地,那里再搞一個項目,下水道、交通、地鐵都沒辦法修。此外,還有一個反?,F象,一般城市擴大的時候,農村是逐漸縮小的,因為農民進了城市,住得更集約,所以耕地應該增加。但是我們國家這幾十年,城市和農村的建設用地都在擴大,兩頭消耗耕地資源。針對這個情況,2004年國土資源部提出了“農村建設用地減少與城市建設用地擴大的掛鉤政策”,試圖緩解上述壓力。
我們在成都看到的,就是把原來農村空著的房子或者建設用地平了復墾,達到符合農業用地的標準,并經過省級部門的驗收,如果這里耕地擴大了一畝,那當地城市的建設用地的指標就可以擴大一畝,增減掛鉤。它實際上是一個抽象的權利交換,等于農民有一個蓋房子的權利,自己不用,把這個權利賣給城市。重慶的講法就是地票,整理一畝地就有一畝的地票,建設用地的地票就可以賣給城市,在高價地段投資、蓋房。既能實現資源的配置,又能做到耕地的總面積不減少、質量不下降。農民也可以用這個指標自己搞投資,比如在成都的農村,離城市比較近的地方就不愿意賣指標了,要自己用;愿意賣的都是比較偏遠的,因為那里少有投資機會。
《南風窗》:這種整理土地、交換指標以及聯建的做法是否也與四川地震后大量房屋重建、耕地整理復墾的現實需要相關,可以避免很多政策上的約束,它具備在全國推廣的參考價值嗎?而且很多人最為擔心的是流轉放開,農民會失去保障。
周其仁:在地震這樣的意外事件后推進改革,也是現實所迫,因為震后重建財政給一戶2萬塊錢,不夠建新房的。沒辦法成都市委市政府就出臺政策允許聯建,城里的人或機構出錢、農民出地,然后房產分成。這樣很多城市資金都進入農村的災后重建。這有什么不好?我們從中也可以得出抽象的道理,無非就是農村有地、城里人有錢,在符合規劃的前提下,他們可不可以自愿結合?至于有沒有全國意義,我覺得不再需要像當年學大寨一樣,非把一套很具體的做法在全國推廣。中國很大、很不平衡,各地情況都不一樣。真正能夠推廣的,一定是抽象的準則,作為政策制定的一種來源,譬如政府用自身的權威幫助農民確權,給農民自己的財產一個合法的表達,然后合法與別人締約。
要明確,流轉只是一項農民應該得到的權利,但他可以用、也可以不用,不一定有了轉讓權就非轉讓不可。城里人可以賣房子,有這個權,但是有多少人成天賣房子的?我們還不是要仔細權衡再決定?很多人一聽到流轉,就替農民想各種最壞的結果。這也有一定道理,因為多少年來欺負農民把大家搞怕了。所以也要明確,流轉對官民關系、政府的權力邊界有更高的要求,確權這個地基要真正打得非常穩固。如果不以確權為前提和基礎,貿然發動大規模的土地流轉,那么這個流轉的主體就不可能是農民,而很可能是其他權力主體,從而使土地流轉成為其他權力主體侵犯農民財產權利的又一輪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