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沖突
或大或小的群體性事件成為中國社會揮之不去的焦慮。但它也在變化,因此,所帶來的不確定性也在增加。
按照一般的說法,群體性事件是中國轉型過程中社會矛盾集中爆發時的一種社會后果。在性質上,它相當于美國社會學家科塞所說的“社會沖突”,雖然更多地發生在“官民之間”。
這里的意思是,在群體性事件中活躍的是“社會因素”而不是“政治因素”,它的發生往往和政治問題沒有關系,一些地方政府應對失當,導致它對社會秩序的沖擊擴大,才邏輯地變為關涉“穩定”的政治問題。
在科塞看來,一定條件下,不那么具有對抗性的社會沖突,在具有負功能時,其實也有正功能,至少可以紓緩社會情緒,協調社會利益,不讓既有的矛盾憋著,被壓抑到不可解決、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以,出現群體性事件,傳遞的第一個聲音,無疑是暴露問題,警示政府要更加做到“善治”。如果妥善解決群體性事件背后的問題,那么,民眾對政府的社會信任將得以重新建立。烏坎事件的處理,就是一個良好的示范。
群體性事件的引燃點是民眾的權益訴求受阻或抽象群體間—尤其是官民之間—的心理對峙。但它并沒有社會動員。這說明,很多人也許對它已經有“心理準備”,但對于關系到所有人利益的社會不穩定,并沒有心理準備,也不會認同。
而一些人常把群體性事件上綱為政治問題,動輒情緒化地把矛頭指向制度,這完全無助于問題的解決,還可能激化矛盾。畢竟,對于有著實際利益訴求的普通民眾來說,具體利益訴求的滿足才是最重要的。
再說,固然各種矛盾在集中釋放,但民眾對于政府,尤其是上級政府來解決各種問題,回應他們的訴求,還存在著很大的期待。
因此,認真審視群體性事件中的“非政治”因素,有助于理解群體性事件的復雜成因,也有助于政府作出科學的判斷和處置。
情緒
很多人已經注意到,群體性事件的發生,受到如下因素的影響:
中國社會利益分化加快,貧富差距加大,權力及權力親緣群體所建構的利益秩序,對弱勢群體進行社會排斥,后者普遍有被剝奪感。這是群體性事件發生的社會背景。
同時,一些地方政府受利益、政績驅動侵害民眾權益,或一些基層執法人員粗暴執法,挑釁圍觀者。這可以說是刺激群體性事件的“直接責任人”。
還有其它因素。
一個社會的階層關系、利益格局、道德狀況、價值觀念,往往會產生某種社會情緒效應。
當官民關系比較和諧,道德狀況相對較好,政府能夠用宏大理想來進行社會整合時,一個社會便會彌漫著一股理想主義氣質,20世紀80年代就是這樣。在這種社會情緒下,現在所說的群體性事件與它實際上并不合拍,它的發生,也容易被理想主義氣質所左右。
而當政府以經濟發展來引導人們的社會行動,利益分化,貧富差距拉大,但大多數人對改變自己的命運似乎有著預期時,隨之而來的,是整個社會的功利、焦慮、浮躁之氣。1992年后到本世紀初大致就是如此。在這種利益結構的裂變下,群體性事件具備了一定的土壤,但往往局限于單一利益群體、同質性群體對被損害的一種反彈。
但如果這種利益結構進一步畸形化,而人們僅僅因為處于較弱勢的地位,便難有改變命運的預期時,社會情緒將再次變化,在功利、焦慮、浮躁之外,許多人出現挫敗感、煩悶感、怨恨感。現在正是這樣的狀況,而且可以想象會越來越嚴重。這種社會情緒是一個明確的信號,它對群體性事件的發生、形成,提供了強大的支持。
激化
當一個社會的許多人出現挫敗感、煩悶感、怨恨感,就有了一些麻煩。它們有一種讓人想找個機會發泄的沖動。
另外,在今天,人們被“解構”成了一堆相互離散的社會原子,普遍感覺到孤立、無力。而通過一個事件在心理上進行結合,從群體行動中獲取力量感,正是他們的渴望。
群體性事件之所以一不小心就發生,并造成很大影響,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這里:權益被侵害或沒有得到滿足成了社會情緒的引燃點,很多人奔著發泄,奔著可以成為一個心理群體中的一員而來。而且,他們既可以在現場參與,也可以在網絡、微博空間里參與。所有積累下來的情緒,都可以集中投射在某一具體的事件上。
于是,在群體性事件形成過程中,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勒龐關于心理群體具有非理性、易受暗示、易怒的描述,一次次呈現。但它還有其它更值得注意的特點。
最讓人頭疼的一個特點是,這是一個很不穩定、難以協調的異質性群體,在和政府互動時,雙方對對方的行為都沒有明確的預期。
也許一開始,提出訴求的是一個同質性的小群體,但隨著參與者的增多,看熱鬧的,發泄怨恨感、受挫感、煩悶感的,趁機打砸的,什么樣的人都參與了進來。這使得群體無法自我控制。而由于政府是在和抽象的群體打交道,防御群體的過激行為更甚于回應群體理性的權益訴求,稍有不慎,便會導致雙方的行為相互刺激。
同時,群體并不全是非理性的,很多人也喜歡搭便車,希望別人去鬧,去承擔風險,自己在一邊得到替代性發泄,或取得維權的收益。于是,要維持群體的存在,以構成一種持續的壓力,要么群體對某些成員施予道德壓力,瓦解他們搭便車的心理,要么群體必須保持一種激奮的狀態—無論群體內有人行為過激,還是政府應對失當,都可以做到這一點。
維穩
群體性事件難以遏止,一方面,既是一種“歷史欠賬”,也說明它的產生有其社會土壤,而一些官員思維老套,按既有的慣性,仍在刺激它的產生。政府官員解決社會矛盾的速度,跟不上社會矛盾產生的速度和社會情緒繼續彌漫的速度。
另一方面,當出現群體性事件跡象時,一些基層政府官員控制事態的思維,往往不僅沒有效果,反而把它“召喚”出來。
有必要反思一下基層政府官員面對民眾權益訴求時的一些考慮。它對群體性事件的應對失當,是因為只在“利益—權力”和“維穩”的框架內思考。
錯不在“維穩”,錯在對“維穩”的片面誤讀。廣東省委副書記朱明國對此說得很清楚:“一些地方和領導干部片面理解‘穩定壓倒一切,認為平安就是‘不出事。對群體性事件應對失當,要么亂扣帽子、加劇沖突,要么喪失原則、一味妥協。這種邏輯下的維穩,不是權利維穩,而是權力維穩,不是動態維穩,而是靜態維穩,不是和諧維穩,而是強制維穩。”
在群體性事件發生前,面對民眾的訴求,既具有“維穩”壓力,又具有自身利益和政績驅動的基層政府往往傾向于采取拖延、壓制的策略。畢竟,要解決的社會矛盾很多,要回應的訴求也很多,導致了它的這種擔心:會不會誘發連鎖反應,導致失控?而要消除這種焦慮,看起來理性,但實際上非理性的選擇是一開始就把民眾的訴求壓下去。
如果在基層政府官員成為直接侵害民眾利益方的情況下,比如強制拆遷,它就更難以克制自己的壓制沖動,導致對行政資源和警力的濫用。它或許認為,只要能把事態壓下去,在“維穩”下就沒有什么事,可以掩蓋很多事情,或可以得到上級官員的默許。
從權力和權利的關系上來說,群體性事件是政府和民眾理性互動的一種失敗,也是在官民博弈很不對等的情況下,某些基層政府官員缺乏在法律和制度框架內自我約束的一個結果。它的復雜性,使要解決這個問題并非一日之功,也非壓制所能遏制。但政府官員確實可以去做那些民眾關心的事,不去做那些損害民眾權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