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
初見宋達寧的那天,唐愛可的心便如懸著的一片落葉,遲遲的不肯落下,只因眷戀著他的枝枝節節。離中年近在咫尺的男子,很好的相貌和事業,以及沉默的唇齒,讓她不愛,怎么可以?
她的頂頭上司,只第一眼,就讓她的心徹底地沉淪。
幾日間,他與他太太的點點滴滴便讓公司所有的人都窺探個清清楚楚。唐愛可的心有絲絲絞痛,她心里認定,他太太是配不上他的。
一直,唐愛可是個執著的女子,不肯輕易喜歡,喜歡了便不肯輕易放棄。如母親曾說過的:容易受傷的性格。若真的喜歡,放開膽子搶那么一次,在唐愛可想來,未嘗不可。
兩人漸漸熟悉,乘了宋達寧的車,一路上都是風平浪靜的沉默,靜靜而卓然的清涼。在淺淺的秋里,唐愛可知道了他是不肯使用香水的男人,沒有煙酒嗜好,見過許多所謂成功的男士,他們的喜好都在車子中的空氣里,惟有他,清淡若水。
每次乘他的車,宋達寧幾乎目不斜視,恍如逃避誘惑的嬰孩不敢看糖果的樣子。唐愛可的心,若陽光下的水滴,裊然飛翔。
此刻,唐愛可便是誘惑所在了,微笑輕輕揚上嘴角。
一次,她借故給宋達寧送遺落在公司的文件,連招呼都沒打就擅自闖入了他的家。也因此她見到了宋達寧的妻云幻,一個安詳在輪椅上的女子,她望著唐愛可笑了,安詳高貴到孑然,一如高秋正午下的菊。
唐愛可說:宋太太,我是唐愛可。
她望著宋達寧笑:我已不再是宋太太,怎么還亂說?宋達寧也笑,那刻,他若陽光少年一樣的心底無雜。
原來如此,唐愛可的心,頃刻奔涌而起。
宋達寧有許多業務要忙,早早走了,云幻和唐愛可喝紅茶。唐愛可便知道了她和宋達寧的過去,三年前,因一場車禍她的腰椎以下便成了一種擺設,用絕食威逼宋達寧離婚,唐愛可問得幼稚:你們不愛了嗎?
她笑:當我能給予的愛情只剩了形式,對另一個是不公的,你不覺得,有一種癡情,對另一個人其實是殘忍么?
唐愛可說哦。
但我必須一直接受他的照顧,這是他答應離婚的前提。
原來這個家并不是宋達寧的,他的家在對面。離婚后,他便買了一樓的兩套房子,與云幻門對門的住著。
唐愛可愛他們美如煙塵的往事,胸有丘壑的云幻,即使自己得了宋達寧的愛,對她,必然也會敬重的。
走的時候,云幻的輪椅轉到門口,突兀的,唐愛可聽見她的聲音:宋達寧是個好男人,離開他,是因為他還有很長的歲月可以愛或被愛。
云幻的聰慧,即使黑夜,在她面前也是透明的。
唐愛可回頭望她,一轉身淚落了下來,幸?;腥敉偈挚傻谩?/p>
后來,云幻的電話便是常來:唐愛可,你可以來陪陪我么?
唐愛可去,從不推諉,自從那次離開后,這是接近宋達寧的惟一途徑。
他常常在,品著紅茶,看唐愛可和云幻談笑,笑容溫暖。每一次云幻都說:宋達寧啊,送送唐愛可吧。唐愛可的心便嘩啦嘩啦地飛起來,黑夜里的臉紅,他們看不見。
而云幻,高貴的微笑之下,洞悉唐愛可內心的每一個角落。
幾杯紅茶便讓唐愛可微醉,是愛情若酒嗎,不知宋達寧可否洞悉?
一個閱人無數,江湖看盡的男子,若是不知,便也是推脫了。
那夜的路上,唐愛可說:宋達寧,不想再去愛了嗎?
清朗的月光下,唐愛可不看宋達寧,只是糾纏著手指。所有的答案在他一個人的心里,那么多的前塵后世,唐愛可不在乎。
淚滴在指上,他環繞過來,唐愛可便丟棄了所有的堅持,愛情原來如此。
那夜,宋達寧干渴多年的身體若狂風暴雨,一下子淹沒了唐愛可的全部,從此即是永遠。
他欣賞唐愛可的身體,若古時那個——挑燈看劍的英雄。
天亮時,他給唐愛可套衣,一件一件,很是仔細,說:天冷了,莫穿少了凍著自己。唐愛可便就此知了云幻,究竟是為何愛宋達寧這般徹底。他是這樣的細膩,責任一旦掛在肩上,便不肯卸去,即使累壞了自己。
唐愛可說:宋達寧,我終要嫁了你。
他便是笑,然后,緩緩說:我只怕委屈了你,因為,我不可以不善待云幻。
因為如此,我更是愛你。
在唐愛可想來,最初的宋達寧,只是簡單的誘惑;而現在,是愛得徹底。云幻的退場,宋達寧執著地不肯丟棄責任,如挑燭燈簽,挑亮了宋達寧的美好。
后來,唐愛可知道,云幻已跟宋達寧說過多次,讓他愛了自己,因為唐愛可眼里的愛情有圣徒朝圣般的姿態,被這般愛著的男子,定會幸福的。
這場愛情,來得如此容易,連搶都不曾開始。
和宋達寧的初夜,莫名的,唐愛可執著在自己家里,再見云幻,便有了淺淺的尷尬。而安詳的云幻就不停地講法文原著里的幽默,快樂的笑聲中,憂郁一閃而過。
三個月后,唐愛可和宋達寧結婚?;槎Y的早晨,云幻托保姆阿玉把宋達寧的鑰匙送來,依舊很是銳利的棱角,沒有因開啟而打磨得圓潤。握著它,唐愛可感覺很像接受了一些過去。
唐愛可打電話,請云幻去觀禮,云幻淡淡回了:這是你們的豪華盛宴,我就算了吧。之后淡淡扣了電話,那刻,唐愛可便聽出她心里的蒼涼,無論怎樣寬容豁達的女子,讓她參加曾經愛過男人的婚禮,究竟是殘忍的。
如果唐愛可和宋達寧的婚禮是一道盛宴,那么在云幻看來,已感覺自己像極了凄然的殘湯剩羹。
繁華熱鬧的婚禮中,唐愛可表情渙散,而宋達寧竭力的周全,是不肯委屈了唐愛可的。那一刻,唐愛可忽然意識到,這樁云幻竭力成全,而自己竭力追逐的愛情,委屈的,或許將是兩個人。而盛宴已經開始,大家都再無退出的余地。
是夜,宋達寧說過去看看云幻。
唐愛可說:累了,你自己去吧。宋達寧便去了。
唐愛可望著宋達寧的背影恍然間明白了,以前自己與宋達寧的夜,被固定在自己家,其實是不想與云幻有如此咫尺的距離,亦不想聽她說:宋達寧啊,送送唐愛可。那語氣,被愛情泡過的顏色,褪不掉的。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忍受男人的心里裝著以任何形式存在的深情過去。
遠觀、向往、設計、追逐與到達的現場效果,從來都是不同,如現實與夢想的距離。愛情從來沒有快樂三人行,這樣的自私,沒有人可以徹底摒棄。
唐愛可悄然站在云幻的門外,看見云幻縮在輪椅里,浸泡在微藍的夜色里,望著窗外的天空。宋達寧的手,扶在輪椅推手上,極不像婚禮中熱浪迭起的新郎。
新婚的夜,唐愛可與宋達寧很是安靜,他伸過手,試圖扳過她的身體,其實唐愛可知道,這只是他外強中干的一個動作而已。唐愛可沒動,他的手也無力,這是一雙剛剛沾染過前塵的手,如果他剛才與云幻屬于心靈,那么自己僅僅屬于身體。
淚就滑下來,蹭在被子的一角,不與他知。唐愛可說:親愛的,今天真累呀。他說:是啊,真累,婚禮向來如此。唐愛可的心跳了一下疼,那刻她才知道,沒有女子不在乎自己愛的男人的過去。
云幻從不肯到唐愛可家來,穿過兩道門就是的,防盜門淺淺的門檻,對于她的輪椅,算不上障礙,她卻不肯。她說:我不想打擾你們幸福的生活,以后,不要讓宋達寧來看我了,有阿玉陪我就足夠了。
宋達寧卻不可以不去看,很多習慣改不掉,宋達寧也不想改。他總是固執地認為,唐愛可愛他,云幻是其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在愛情上,男人總是自信的。
甚至情人節的鮮花,在宋達寧的手里也是兩份的,送給唐愛可玫瑰,她知道,愛情是殘缺了一個部分的,其中一些被切割在了云幻的康乃馨上。玫瑰和康乃馨,在宋達寧的心里,是等同的味道,他只是在表面上區分了一下而已。
靜如秋水的幸福,在于唐愛可只是一種表象,而云幻的安詳以及高貴,也是做給別人看的道具,隱隱的傷,藏匿在彼此心底。
那夜,唐愛可說:宋達寧,我們生個孩子吧。
宋達寧說:好啊,等他大點,可以讓云幻教他學法文。
閃爍其辭的態度,便在唐愛可心里冷下去。
唐愛可依舊去看云幻,兩個女人的聊天,漸漸的有了一些簡短的靜默,目光落在不同的地方,彼此的心里是有了結的,便是有關宋達寧。云幻家里,有宋達寧給她買的書,以及種在陽臺上的太陽花,小而倔強地生長在陽光下,仿若小而明晰的傷疤,開放在唐愛可的眼睛里。
到處都是宋達寧的痕跡,唐愛可便知道,云幻的放棄,其實是愛他的另一種方式。愛情不過是一場痼疾,一旦得了便沒了治愈的機會。潛藏在身體深處,每一個不經意的時刻它便跑出來,如頑皮的孩子,折磨著心靈或者身體。
唐愛可對于云幻,竟有了漸然的恨意迭起,去看或者關照,不過是一種敷衍做給宋達寧看。云幻必是洞悉的,那樣一個聰慧的女子,唐愛可知她若自己一樣,必須把一種豁達的寬容表演到底。
而宋達寧,幸福得不知就里。
他不知道在唐愛可的夢里,正有云幻靜靜地睡去,不再醒來。唐愛可夢里的微笑,花朵一樣綻放得徹底。
愛情的自私,足以讓人滋生足夠的殘忍。
夜里,宋達寧周旋在唐愛可的身體上,快樂是他一個人的事。在她心里翻騰的,是宋達寧和云幻曾經用過怎樣的纏綿在床上淋漓盡致。這樣夢寐般的臆想里,只有綿長的疼如線繞指。
唐愛可便喊:宋達寧,你一定說,你只愛我一個。
宋達寧喘息,說:只愛你一個。
唐愛可知道這不是真的。
和云幻再在一起,冷酷便藏匿在唐愛可眼睛深處。臉上的笑,像一下一下安上去的積木,一轉臉的瞬間,就會碎落無聲。
唐愛可越來越感覺,自己不過是云幻送給宋達寧的愛情禮物,他們之間的故事曾經令自己感動,而現在,唐愛可想要宋達寧的全部,而不是云幻之外的部分。
只有在一種可能的情況下,唐愛可才可以得到他的全部,就如夢里,云幻永遠地睡了。
唐愛可的心,冷得發抖。
阿玉回老家探親了,宋達寧說:唐愛可,你若沒事,就早些回家陪陪云幻吧。唐愛可說好啊,心又一次顫抖起來,冷風忽忽地穿過身體。
很多很多陰冷的場面,一下一下閃過心底。
包里揣了那把精致的刀子,回家的路上,眼淚莫名其妙地滑落。一個個片刻,唐愛可不知道身體里裝著的是不是自己。
進門,倒看見云幻,一直是恍惚狀態。
云幻望著唐愛可笑,唐愛可手足無措,只想把包藏起來,卻找不到地方,仿佛她一眼便能看見藏匿在包中的利器。
云幻說:這么早啊。
唐愛可說:啊,下午沒事,然后沉默。把包放在茶幾上,用眼睛丈量了一下包和自己和她之間的距離。
云幻說喝茶吧,唐愛可說哦,好的……恍惚,一直是要命的恍惚。云幻拿茶,唐愛可就一直那樣看著她艱難地取茶罐,無動于衷。云幻細膩的脖子裸露在外面,很好的角度,很好的機會,只要取出刀子,一揮之間,她的動脈就會裂開。
唐愛可伸手,恰好她抬頭,唐愛可一慌,包落在地上,隔著柔軟的小牛皮,刀子還是在大理石地面上碰出了清脆的聲音。云幻遲疑地看她一眼:是不是包里有什么跌碎了?唐愛可說:沒有,可能是手機,云幻說:我看看,摔壞了哪里?
唐愛可捂著包,死死的,不給她看,云幻眼里逐漸是了然于心的茫然以及傷感,有什么戳痛了手臂。尖利的刀子落地時穿過了唐愛可的小牛皮包,刀尖扎進唐愛可的皮膚,血一滴兩滴地落在地板上,宛若絕望的花蕾,越來越多。
云幻望著唐愛可的恐慌,望著寒光四射的刀子,她笑了笑: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女人的包里藏著刀子呢,要我給你包扎一下嗎?
不了。
仿佛所有的陰謀已被洞穿,唐愛可緊緊抱著包,張皇退后。云幻望著她笑:如果刀子是插在我身上我會感謝你,我原以為看見宋達寧的幸福我會快樂的,其實不是。你們的幸福近在咫尺,其實是我的煎熬,愛情是如此的自私,與曾經想象的不同。
唐愛可帶著淚聲哭喊著:為什么會這樣?下一秒將刀子插入了云幻的胸口。云幻痛苦地掙扎著,望著她蒼白的臉,緩緩滑下淚水:你為什么要這么急呢?讓阿玉回家,是因為我的安眠藥已經攢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