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曉巖

初夏山谷的清晨,寒氣凜冽迫人裹緊衣衫。第一道光線扒著東方高峻的山峰,縱身幽深的峽谷。其后,無數條光線逼退群山,一條黑白分明的線條從巖壁上緩緩爬下來。
曾經有巨大的瀑布在這里削峰成谷,不舍晝夜,現在流水終去,空留這個直徑百米,高百米的大半個天然環井。
環井如刀砍斧削般直立的巖壁,是南太行萬仙山典型的長砂巖,肉紅色的巖石細密堅固,橫向生出裂紋,像極了一塊巨大的五花肉。全國的攀巖愛好者聚在這里,在冒險中暢享精神的饕餮。
日影無聲漂移,巖壁從冰冷、溫暖直到熱得燙手,從冷藍、輝煌逐漸變得刺眼,遠遠望去,一只“壁虎”隱形其上,大張著四肢,紋絲不動。仔細瞧時,那是攀巖者將整個身軀緊貼巖壁,左腳尖點著巖壁細小的凸點,左手四指鎖定巖縫,以右腳前掌部分與巖壁的摩擦維持身體平衡,空出的右手,向四方摸索,試探著向上的機會。
不必望遠鏡,也可以想象得到,“蜘蛛人”大滴的汗珠滲出黝暗的皮膚,匯成瀑布;手上青筋暴露,摳住巖縫的指關節已變得蒼白,因為承擔幾乎全身重量而微微顫抖;整條手臂溝壑縱橫,肌肉、骨骼、脈管仿佛要突圍出皮膚。
他已經一動不動“梗”在這里很長時間了。他內心里有兩個“小人兒”在打仗,因為他不時地輕輕搖頭,否定一個又一個的設想。他的臉一定因發力而扭曲,因絕望而懊惱,因沉思而寧靜。
當然,他盡可以選擇放棄,松開快被折斷的手指,地面上,他的保護者操縱攀巖繩,可以毫發無傷地將他速降至地面,輕松地擺脫尷尬,重踏堅實的大地。
但他來到這片巖壁的目的不是中途放棄,而是到達最終的紅點,發出勝利的吶喊。終于,他爆發出最后的力量,大臂肌肉猛地凝成一塊,右腳蹬出,整個身體向上躍起,懸在空中的一瞬間,他的右手奮力撲上上方的一條巖縫,并成功地在身體墜落之前緊緊地扣住了縫隙……
好!漂亮!Nice!Bravo……仰望著他的同伴們歡呼雀躍,大聲叫好。
于是,好奇的體驗者也躍躍欲試。將腳塞進被正常鞋碼小了兩個號碼的攀巖鞋,穿好全身式安全帶,并與主繩相連。在銀色的小口袋里抓一把鎂粉,“啪”地兩手一拍,粉塵四濺。仰頭看一下巖壁——突然間,緊張感擊退新鮮感,那直立90度與藍天相接的巖壁幾乎要傾翻下來,砸在身上。
赤手拽著纖細的小草、帶刺的灌木枝,甚至嵌進巖石里的掛片,抓住一切可以借力的東西;肚子蹭著、膝蓋跪著、手肘撐著,用盡各種稀奇古怪的姿勢;手指抓、勾、捏、掐著巖石上每一個可以利用的凸點,終于將快掛掛上了第二個掛片。
在巖壁上找到了立錐之地,一直在空中蕩漾著的心算是安定了,但體驗者卻兀自神傷:這巖壁“芭蕾”,怎么讓我跳得一點都不好看!
保護者鼓勵體驗者向第三個掛片前進。
“不行!不可能!”精疲力竭的體驗者望著更光滑的巖壁以及更高的掛片,絕望地說。
“我的胳膊沒有力氣,腿不夠長,鞋子不合適,身體會倒掛著,一頭栽下去!”恐懼讓體驗者有無數個借口,大山太冷漠,地心引力太霸道,她感覺巖壁伸出一雙手往外推她,不讓她靠近。
“相信自己,相信保護者,相信攀巖鞋!”保護者極力鼓動。
“我不行!”此刻體驗者內心也有兩個“小人兒”斗爭著。她發出最后一聲哀鳴,手指松開,以決絕的姿態把身體蕩在空中。保護繩急速伸展,保護者迅捷收繩,避免體驗者沖墜。
下來了,輕松啊,天高云淡,體驗者通體舒泰。然而,空落落的感覺卻悄悄蔓延:也許,我能再堅持一下,我就能再多上一米。
但為時已晚,不管是剛剛踏上巖壁第一步,還是奮戰數小時終于要觸到紅點的一瞬間,攀巖者一旦脫手,就必須從頭起步,想“斷點續傳”不被規則接受,這就是攀巖的殘酷。
攀登一條線路,如果在到達掛片前一刻不慎脫手,勢必“享受”長距離的沖墜,失重的感覺和堅硬巖石的沖撞將讓人永生難忘,這也是攀巖的殘酷。
攀登者選擇了不適合自己的線路,空有強大的意志,矯健的身體,也于事無補,他的肌肉痙攣、僵化,感受不到手指的位置,和巖壁的交流,除了放棄別無他路。這還是攀巖的殘酷。
但,攀巖者深情地說,巖壁是個舞臺,展示肌肉的力量和姿態的美;是裁判,判斷我的能力、技術、意志和情感;是戰場,我既是獨自戰斗,又必須與我的保護者密切合作。
攀巖者浪漫地說,在這半空中,沒有人類留下的垃圾。攀登途中,我可以靜靜地俯在大山的胸膛休息,可以與輕柔的山風對話,與巖縫中不安的蟲子對視,我了解大山也有心在跳動,也有體溫可以彼此溫暖。
攀巖者說,我一直在試著與身體和解,不是逼迫它,而是認識它,順應它,鼓勵它。許多女性攀巖者強過男性,因為她們善于利用自己的身體,像一枝藤蔓一樣在巖壁伸展,她們善于用直覺發現軟與硬的契合,既柔又韌地達到目的。
美國詩人艾米莉?迪金森的贊歌恰當地描述了攀巖這項極限運動的獨特魅力所在:
吶喊著去戰斗固然勇敢
但是我知道
與內心苦惱的騎兵搏斗
要有更大的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