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史的獨特書寫者

吳俊

趙長天是我應該尊稱為老師的前輩作家。約算起來，大概在上世紀80年代中就認識他了，但其實一直交往不多。簡單說來，作為上海的文學前輩，趙老師支持和幫助過我，尤其在我近年與上海漸離漸遠的時候，回想起來猶覺溫情。從外表看，他是一個清瘦的人，平時似乎不茍言笑，但為人做事實際上都非常親和低調，尤其是跟你說話的時候，眼神常帶笑意，眼角的魚尾紋細細的，向上微微翹起，有時也會仰頭朗聲大笑，但有節制。你會感到這是一個務實可以信賴的人。作為一個作家，在我認識他以前，他就是上海文壇少數幾位有全國影響的著名作家之一。80年代我還讀研究生時，曾寫過一篇有關上海作家的批評文章，當時還有過不小的反響，連早晨的新聞聯播節目中也有播報。其中沒有涉及到趙長天。因為當時在我看來，他是一個需要單獨對待的個案。這有兩層意思，一是他的寫作不易被簡單評說，很難概括或發現他的明顯問題或缺陷，而我那篇文章的目的是在揭示上海作家的問題，多是批評性意見，且是簡單評點的寫法；二是在經驗層面他的作品相當程度上超出了我能把握的范圍，這不是說他的作品量或類型，而主要是題材內容，我的學生時代經驗、想象和當時的閱讀準備、知識積累，都限制了文學批評的視野和深度，但在偏執的方面卻得到了發展和鼓勵。順便要提一句，1980年代的大部分時期，多樣、多元的文學批評在主流報刊上也都是得到鼓勵的，我的這篇文章還被《人民日報》轉載了主要觀點和段落文字，只是作者身份變成了“上海文藝工作者”，單獨署名的待遇“被失蹤”了。

但我現在這篇文字的目的也并不在談論趙長天的文學創作，這仍需要專門的批評功夫。我的企圖似乎更大，因為在80年代之后，趙長天在文學界的地位已經遠非我當年所能想象的了，同時我也有了點自信：我想自己已有可能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層面上討論趙長天的文學貢獻。而且，實際上我早已在此之前六七年的時候寫過幾篇相關主旨的文章，只是不是這種以人物為主的寫法。

趙長天在當代文學史上的獨特貢獻是什么？簡單說，他是一代文學潮流、一代文學風尚、一代文學史現象的策劃者、催生者、引領者；他是一代中國作家的“文學教父”，他是形成中國當代作家在世紀之交代際更替的“幕后推手”，他是中國文學進入新世紀發展生態的締造者之一——何以謂此？理由主要就始于《萌芽》的“新概念作文大賽”。

1990年代中期，文學出版陷于低谷，包括一般的文學閱讀也淡出了人們的日常文化生活。許多著名的文學刊物連生存都成為問題。這其中就有《萌芽》。在此存亡興廢之際，趙長天擔當了重整復興《萌芽》的重任。但是要想恢復這個老牌文學刊物的新生命，在這江河日下大勢所趨的時代，任誰也沒有充分的把握。可謂背水一戰。這時，有過部隊生活經歷的趙長天的毅力、韌性和信念，還有長年敏銳關注思考社會變遷、又比一般作家更多具備實際工作策略的素養，成為領導這份刊物中興可以依靠的主要人力資源。我后來曾請過趙長天到學校為文學傳播專業研究生專門介紹《萌芽》復興的傳奇，從他的敘述中，還有我陸續從他的同事李其綱等人的介紹里，漸漸明白了他所率領的《萌芽》新團隊如何忍辱負重走上街頭為刊物尋找生路，如何對應青少年學校文學教育缺失的普遍性問題，如何與高校文學專家溝通磨合聯手，最終形成了“新概念作文大賽”的杰出創意。《萌芽》由此竟然一舉沖出文學江湖，成為一個時代文學潮流的引領者。

《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賽”的意義和價值何在？趙長天的貢獻何在？我認為從其大者而言，至少體現在這樣幾個方面。一是激活了中國社會集聚的巨大文學寫作能量，尤其是青少年寫作的文學能量；從此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當代青春文學。二是標志性地造就了一代年輕作家的成長，韓寒、郭敬明、張悅然等連同所謂“80后”作家的概念和實際存在，完全脫胎于“新概念作文大賽”。三是由一個刊物的文學努力和寫作實績，形成并代表了一種廣泛社會性的文學潮流的發展趨勢，至今余波仍在，就好比是只用了一根杠桿就撬動了地球，這需要怎樣的想象力才能做到。四是在當代文學刊物史上誕生了一個傳奇，僅僅依賴自身的力量而非主要是國家資源的幫助，一個純文學刊物達到了四、五十萬份的市場發行量，進而造就了一個文學品牌資源。以上四點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再無第二例。這還不具有文學史的意義和地位嗎？

今天來看，尤可堪稱奇跡的是，《萌芽》的業績和創舉是在沒有網絡大行其道的文學寫作時代出現的，一個傳統紙媒刊物開創了一個時代的文學歷史，這是后來所完全不可能做到和設想的。這一切都與趙長天直接相關，而且，這一切都因趙長天的決斷而成為現實。雖然是不同的時代，但也可類比，我以為趙長天在此不可或缺的作用猶如終于刊發了《傷痕》和《班主任》的決策者。一人的魄力擔當了一種時代的召喚。他們由此書寫了這個時代的文學史。

有些夸張嗎？一點也不。時勢造英雄；另一個說法可以是危機造英雄。外表清瘦的趙長天在文學萎靡不振的時代，發揮出了強力扭轉文學社會形象的巨大力量。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現在我這樣來看待、評價趙長天的獨特文學貢獻，也是在表達對于這一段文學史傳奇的看法。我想今后在寫這一段世紀之交文學史的時候，趙長天的名字和《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賽”是無論如何不可忽視或跳過的。應該尊重歷史，尊敬在平凡中參與歷史創造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