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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前屋后

2012-05-17 09:40:30水荻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2年5期

水荻

華麗的憂傷

溫廠長一家從城里搬來時,門口那棵老樹正搖下夏日綠蔭,陽光透過濃密的葉子灑下來,稀疏斑駁,濃暗相間,仿佛天工雕琢的大幅抽象畫。然而,那幅畫很快被人點上顏色不同的腳印,光影破碎,抽象得更加迷離。

不知是誰在清晨里最先發現的,這件事在尹兒灣以風速傳播,村莊人喜歡看熱鬧,不約而同地跑了來,樹下的人越聚越多。他們是來看溫廠長家的三個女兒的。

有人兩手一拍,一副神秘的樣子,說:“俊極了,跟仙女一樣,你看見了嗎?”

“沒看見。”回答的人面露遺憾,嘟著嘴。

一個腦袋晃著,很得意:“我看見了,簡直是仙女下凡。”他說的時候把自己晃成那幅抽象畫的主角,“呀呀呀,那個長相,那個腰身,那個穿戴,嘖嘖。”

有人站進畫里說:“你呷呷叫什么,還以為是北運河鴨子叫。”樹葉稀里嘩啦響著,人群發出葉子般的笑聲。郝大隊長的二兒子郝文玉坐在樹杈上,毛頭小伙子正對少女充滿向往。他爬得高看得遠,期待著居高臨下地把溫廠長那三個女兒看個夠。

這時,院子里走來一個中年男人,他板著面孔,不耐煩地撥拉著手說:“散了吧散了吧,都堵在這干嗎?”他一只手關上一扇大門,另一只手去拉另一扇。

有人認識這個中年人,說:“溫廠長,快叫你家三個女兒出來,讓我們看看,看看就走。”

溫廠長有些惱怒說:“看嗎看?又不是動物園,不賣票,走走走。”溫廠長操著濃重的天津衛口音,眼睛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眉頭緊皺。

溫廠長明顯的不友好,有人不高興了:“你還真夠厲害的,看看礙你什么事?”

“是啊,看看礙什么事?”被傷了自尊,人群失望了,附和著。

“哦——”忽然人群興奮起來,發出起哄聲,他們野狼般的目光越過溫廠長,貪婪地投向院子里的一塊肉。“哦——哦——”起哄的狼叫聲一波波涌起來。溫廠長回頭一看,是他家一個女兒,大概因為好奇推開屋門探頭張望。溫廠長咣地一聲關上鐵門,插上門栓。鐵門后傳來溫廠長的責怪聲:“沒素質……”

“起什么哄呢?啊嗯——”正在人群發出亢奮的狼嗥時,背后出現一個獅吼的聲音,郝大隊長出現了。狼群瞬間四散逃竄。郝文玉見父親來了,也猴子一樣悄悄從樹上溜下來,趕緊跑進自家院子里。

“沒羞沒臊,跑這地盤耍威風啊——”郝大隊長嗓門很高,臉沖著剛剛關上的大鐵門罵,他表面是罵那群人,弦外之音是罵溫廠長,“城里來的,又有什么了不起,農民沒素質,你們工人就有素質啊!呸!”他嘟囔著走進自家院子。

郝大隊長是尹兒灣大隊的大隊長。

這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事。

還是從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許多國有工廠陸續遷建城郊接合部,位于城市之北的尹兒灣周圍先后建了三個大工業區,遷來大大小小幾十家工廠。猶如皇帝的女兒下嫁農夫,自然生出很多故事。

那時,溫廠長所在的農藥廠是遷建的工廠之一,農藥廠占的是尹兒灣的土地,周圍還有零散的農田。后來農藥廠決定就近建一批職工宿舍,溫廠長找到郝大隊長,郝大隊長自然想到村南那個大水坑,他家就住在大水坑旁。那個大水坑與鄰村為界,經常有死貓死狗瞪著眼睛浮上來,水淋淋地被扔在坑邊,被風抽干。冬天水坑結了冰,就把兩村連在一起,從冰面上來來去去,抄個近路。尹兒灣人和鄰村人盡情把垃圾傾倒在那個水坑里,天長日久,水坑被垃圾填塞得越來越小。一到夏天,蚊蠅亂飛,臭氣熏天。郝大隊長的老婆整天對著那座垃圾堆罵街,罵蚊子蒼蠅漫天飛、罵倒屎倒尿的人不要臉。

那個飄雪的日子,溫廠長在大隊部找到郝大隊長,郝大隊長顯得很爽快,說:“行,要蓋職工宿舍,就在村南吧。”

出師如此順利,倒讓溫廠長猶豫起來,他懷疑那個地方有問題:“村南?”溫廠長試探地問郝大隊長,“能不能在公路東給撥塊地?”尹兒灣在西,一條公路從北到南,直下天津,公路上跑一趟綠顏色公交車。公路東是尹兒灣肥沃的農田。

郝大隊長往煙袋鍋里按煙葉,說:“那我可做不了主,你得上公社找書記問去。”說完抱著一條腿,悶頭抽煙。

見郝大隊長沉下臉來,一塊來的副廠長用胳膊肘捅捅溫廠長。溫廠長一見郝大隊長不高興了,識趣地說:“好好,村南也行啊,村南也好啊,天下工農是一家嘛。”溫廠長笑容可掬地賠笑臉,“住在一起,工人農民連成一片,也好,很好。”

郝大隊長吧嗒一口煙袋鍋說:“你們盡是文詞,我管你好還是不好,你們工人說話就是別扭,做事不痛快,我們農民直性子,不像你們。”郝大隊長低著眼,搓著腳趾頭,“怎么?你們還不愿意啊,不愿意就拉倒,你愛要不要。”

副廠長急忙插話:“不是不是,郝大隊長您別誤會,我們溫廠長的意思是怕打擾你們,我們來了,我們的廠子建在您的地盤上,已經夠麻煩你們的了,以后還得靠您多關照。”

郝大隊長“喝”地一聲朝地上吐口痰說:“關照個屁,你們工人是老大哥,我們農民是老二哥,二哥還得靠大哥支援嘛,今年冬天我們還得去老大哥廠子里搞搞副業,掙點錢。”溫廠長心里無可奈何,點頭答應:“那當然,肥差使都給你們留著。”

就這樣,既答應了溫廠長的請求,又安撫了老婆,郝大隊長一舉兩得。村南那個臭水坑被徹底填平了,看著一輛輛大汽車來來往往,卸下一堆堆云一樣松軟的土,郝大隊長的胖老婆樂了,以后她不必怒火沖天,靠罵街發泄了。就這樣,農藥廠的職工宿舍,在尹兒灣村南那個倒滿垃圾的臭水坑上建成了。

那排條形宿舍緊鄰郝大隊長家。郝家的房子和農藥廠職工宿舍都是面南背北,從外面看上去職工宿舍一共六排,一排十間,實際上每排中間打著一道墻分出左右,大門朝東和朝西,每個院子五間。溫廠長家住大門朝西的最后一排,還有一對老工程師夫婦和一對帶著兩個男孩的年輕夫婦各住一間半,半間是一間東西向截開,一半朝南一半朝北,北面的后房山開著一面窗戶,老夫婦住有后窗的一間半。

郝大隊長家的前面就是職工宿舍,他家大門和職工宿舍的后房山距離兩米。郝大隊長想都沒想,就在一天清晨在把大門挪到西面,把那兩米本來走道的地方納入自家院子,職工宿舍北面的那扇窗戶,自然落在他家院子里。這樣,郝家的房子和職工宿舍連成了片,大門都朝西。郝家六間房,院子比職工宿舍的兩個院子還寬,擴進兩米顯得更寬綽了。院子里有牛欄、豬圈,還開了一片菜地,郝大隊長的老婆在家伺候著。

自然地,隨著那兩米院子的擴進,隨著大門向西,郝家和職工宿舍真正成了房前屋后的鄰居。多風多雨,那是兩個不同的固有天地。

美麗的八月

八月的天空和人一樣是赤裸的。因了夏天的赤裸,常有稀罕事順著風的路徑傳來。尹兒灣寂靜的夜晚,串門聊天扯閑話是主要內容。

好奇在八月停留,尹兒灣小伙子們有了新消遣,名曰“看仙女”。

吃過晚飯,就有幾個尹兒灣小伙子站在那棵大樹附近,抽煙,搭訕,眼睛像探照燈晃來晃去,閃著窺探的光。他們不去看樣板戲,也不去大隊部院子里看那個小黑白電視,就等著看溫廠長的三個女兒。

其實溫廠長的大女兒是知青,在外地插隊。家里有兩個女兒,溫儉,溫讓。溫廠長的老婆姓黃,是城里一個資本家的姨太太生的,長得年輕漂亮,高貴有氣質,尹兒灣人錯把她當作溫廠長的女兒,錯傳溫廠長家三個女兒。等他們知道那是溫廠長老婆,更想一睹芳容,都想看看資本家姨太太長得到底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溫廠長有個兒子溫樹黃,溫樹黃本來不住這里,他在城里一個工廠上班,為了節省路途,就住在城里的那間十平米小屋里。溫廠長工作忙,經常在月光下回家,因為擔心尹兒灣農民找娘仨的麻煩,就讓溫樹黃也住過來,溫樹黃的床在兩間平房對過的廚房一角。

黃姓女人和兩個女兒,白天有意避開尹兒灣人,晚上盡量不出屋。

職工宿舍是樓板頂子,被烈日烤了一天,晚上特別悶熱。住在職工宿舍的人大多提著小板凳,拿著大蒲扇到公路邊乘涼,公路兩側種滿了樹,路曠人稀,晚風一吹,枝條搖擺,格外涼爽。而黃姓女人和溫儉溫讓不敢出門,如果趕上去公廁,就在頭上罩一層黑紗巾,把頭包裹得嚴嚴實實,由溫樹黃一路護送。

有溫樹黃在身邊,尹兒灣的小伙子們就會收斂一些,他們溜著路邊遠遠地跟著,如果誰有幸看到“仙女”,就會在白天農田勞動時一陣吹噓,大加渲染。放下鋤頭,他們中有人站出來模仿著她們的樣子,柳肩,窄腰,寬臀,豐胸,手臂搖啊搖,兩腿裊裊像舞蹈,說到哪個部位就比劃到哪里,說到腰就吸口長氣,肚子癟癟的。

有個小伙子綽號“野狼嚎”,黑皮膚,圓眼睛,熊樣,走路沒骨頭。他特別能調侃取樂,見大家意猶未盡,就拿出兩個玉米面窩頭,扣在胸上,托著,腆胸,翹屁股,左右大幅度扭腰,學著女人步態在地壟上大步向前走,引得眾人笑起來沒完沒了。

溫家的三個女人被尹兒灣人深深打擾,她們只能在背后發發牢騷,抱怨農村和城市的不同,想辦法盡快離開這里。

而溫樹黃并不知道,他也被屋后的一雙眼睛密切關注,這正是郝大隊長的女兒郝文鳳。郝家兩兒兩女,郝文亮,郝文玉,郝文鳳,郝文艷。郝文鳳初中畢業回村務農,后來在尹兒灣大隊的副業廠上班,副業廠就是鄉鎮企業的前身。

郝文鳳梳兩條大辮子及臀,身材勻稱,五官有優美的刻畫,有人說她濃眉大眼的俊俏模樣,像極了舞臺上高舉紅燈的李鐵梅,有很多尹兒灣的小伙子追求她,還有當地工人家庭出身的劉跑。說當地工人家庭,是尹兒灣最早出現的供銷社、煤球廠、糧店、郵局等等,他們的宿舍幾乎都在尹兒灣。劉跑的父親是郵電分局的職工,郵電分局設在尹兒灣前街。郵電分局的那兩排職工宿舍就在尹兒灣河堤下,夾雜在民居里。劉跑出生在尹兒灣,他和郝文玉是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他和尹兒灣的孩子唯一不同的是工人戶口,畢業直接分配,進工廠工作,是附近制藥廠的一名工人。

劉跑喜歡郝文鳳,他經常借找郝文玉的機會到郝家去,接近郝文鳳。農民女子若能嫁給工人,當然會讓尹兒灣姑娘找到滿足感,然而郝文鳳對劉跑的追求,就像無法感知冷暖的四季,一片混沌。溫樹黃的出現,卻一下子讓郝文鳳找到屬于她的春天。

溫樹黃與眾不同的氣質,深深吸引著郝文鳳。早上,她趕在溫樹黃騎車出門之前站在大門口梳辮子,一下一下地,把旭日的艷麗編進烏黑的辮子里,她目送溫樹黃的背影消失在公路上。夕陽西下,她拿個小板凳坐在枝葉搖動的大樹下繡枕套,橘紅的光將她的神情勾勒得更加嫵媚。鴛鴦戲水、百年好合的枕套是留給自己做嫁妝的。她嘴角含羞,粉面桃花,飛針走線的空隙,心猿意馬,脈脈含情地和下班歸來的溫樹黃搭上眼光,一雙大眼睛漂蕩水樣波光。在那個手都不敢牽的戀愛年代,郝文鳳大膽打招呼是需要勇氣的。

坐在自己屋里,她望著月亮從昏暗的屋頂緩緩爬到樹梢,在墨藍的天空中閃著圓潤的光。她癡迷地尋找月中的嫦娥,尋找自己,尋找桂樹和玉兔。然后溫樹黃捧著桂花酒來了,她接過來,捧在胸口。她看看滿屋如夢的月光,想象溫樹黃走近她,拉她的手,親吻她,和她結婚。她閉上眼睛想象新婚夜的情景,她的心咚咚跳,靜待那一美好時刻的到來……

直到妹妹郝文艷進了屋,大喊著:“姐,你在屋呀?怎么不開燈?”她在刺眼的燈光里回過神來,心里責怪郝文艷打斷她,惋惜燈光驅散她心中的縹緲月光。她睜開眼睛,回到現實,她知道現實是殘酷的,溫樹黃是城里的工人,她是農村女孩,他們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是樹枝,不是樹

吃過立秋的西瓜,風似乎變得涼爽,但中午的熱浪依然不減。整個夏天郝大隊長的胖老婆都習慣光著上身,下身穿著大花布內褲,在院子里做家務。時近中午,她在院子里歇著扇蒲扇。忽然從那扇北面窗戶的玻璃上看到光著上身的一個人,那扇窗戶掛著窗簾,她先是看見一對垂到腿上的大乳房,然后看到皮球一樣的肚子上厚厚的贅肉,兩條大胳膊,胳膊根部很粗,一條大花內褲,胖臉,蓬亂的頭發,她搖搖手里的扇子,發現那竟是自己!她手里的大蒲扇停下了,她盯著玻璃映射出的自己就像見了鬼,“嗷嗷”叫著跑回屋里。

胖女人大叫著:“窗戶,窗戶……哪有在人家院子里開窗戶的,什么都看見了……”胖女人很惱火,原來自己赤裸的樣子早被別人看了整個夏季,而自己全然不知。她旋風般地跑回屋,穿好上衣,套上短褲,趿拉著鞋,叫上剛剛回家的郝文鳳,來到職工宿舍,進了溫廠長家的院子。她揮舞著胳膊非常氣憤地喊道,“誰家的窗戶,誰家的窗戶在我們家院子里,堵上,快堵上!我們家干點什么事,不全在你們眼里了嗎?”

正是周二,職工宿舍的人公休,那對老工程師,溫文爾雅地走出來,說:“我們不是掛著窗簾嗎?”

胖女人理直氣壯:“誰知道你們什么時候躲在窗簾后面偷看?”老兩口笑了,問:“你們有嗎好偷看的,偷看你們嗎?”胖女人被問得啞口無言,一時答不上話來。

溫樹黃出來解圍。看見溫樹黃,胖女人有了救星,她對溫樹黃說:“你給評評理,哪有窗戶開到我們家院子里的?”溫樹黃也笑了,他笑得很儒雅,說:“阿姨有事好好商量,你別又嚷又叫的。”胖女人有點納悶:“我沒嚷沒叫,我們農民沒文化,說話就是大嗓門兒,直來直去,不像你們工人,有文化,捏著嗓子說話。”

看見溫樹黃,郝文鳳不自在起來,她表情羞愧,一拉胖女人的胳膊說:“媽,您看您,怎么這么不講理,人家的窗戶又不是現在開的,人家是先開的,要怨就怨咱家,誰讓咱家把大門改了呢,把那兩米走道擴進咱們家。”胖女人想想自己說得確實沒道理。老兩口對胖女人說:“放心,我們不會偷看的。”胖女人一聽來了精神,揚著胳膊露出腋毛:“那誰能保證,你又沒把保證寫腦門上。”

黃姓女人手里拿著一塊抹布出來了,她高綰發髻,嬌美潔凈,穿一身素色衣褲,她幫著老兩口說話:“沒有后窗,屋里睡覺不成了悶葫蘆了。”她抖了抖抹布。

郝文鳳偷偷瞄一眼溫樹黃,羨慕他有這樣溫柔體面的母親,再看自己的媽,郝文鳳的自卑慚愧全掛在臉上,她拉著胖女人的胳膊說:“媽,咱們走吧。”胖女人也要找臺階下,就隨著郝文鳳朝外走,然而表面又露出自己得理不情愿離開的樣子。

看著走出去的娘倆,老兩口和溫樹黃母子倆對視片刻,止不住都笑了,無奈地搖搖頭。黃姓女人感慨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啊。”老兩口嘆口氣:“我們是圖農村空氣好,才和兒子換了房到這里來的,可是……從搬來到現在,這門口就沒清靜過,他們是來看你們的。”黃姓女人說真對不起,老兩口說也怨不得你們,幾個人苦笑著各自回屋。

胖女人回到家,立刻搬動院墻角邊的一堆干樹枝,那堆干樹枝是用來燒大鍋做飯的。

郝文鳳看出母親要做什么了,她沉著臉勸道:“媽,你別這樣,人家工人會笑話我們農民沒素質的。”胖女人朝那扇窗下扔樹枝,立刻塵土彌漫。胖女人沒有住手,她邊干邊說:“素質是什么?多少錢一斤?”干樹枝揚起的塵土,在陽光里飛舞。

郝文鳳一手捂著鼻子,咳嗽著,另一只手擋著胖女人的路,說:“人家那些人會瞧不起我們的。你就給你女兒留點臉,行嗎?”郝文鳳的聲音有顫。胖女人與郝文鳳對峙著:“誰用他們瞧得起,我還瞧不起他們呢,他們不就住在那么小的鴿子窩里嗎?”郝文鳳氣得眼淚在眼眶里轉,她的兩腳來回跺著,說:“遇上這樣的農民家庭真是倒霉,怪不得我大哥跟這個家斷絕關系……”

這時郝大隊長回來吃午飯了,他聽見郝文鳳這句話,心頭仿佛砸進一塊堅冰,一疼,說:“怎么,你也有想法了,也想跟這個家劃清界限?”

看見郝大隊長回來,胖女人不再做什么,她一下子老實下來,拍拍手上的土,從大鍋里端出飯菜,放在院里陰涼處的小飯桌上。

郝文鳳一賭氣躲進自己屋里,飯也不吃。郝大隊長沖著郝文鳳那屋的窗下大聲說:“要是覺得這個家不好,也跟你大哥一樣,看哪好就去哪,我是農民,沒本事,除了耪地,握鎬把子,什么也不會。”

郝文鳳躲在屋里低聲啜泣。本來她初中畢業是可以上高中的,可父親不允許。郝大隊長對到家里來求情的老師說,我家供男不供女,女孩念完書又有什么用,早晚是人家的人。不能繼續念高中,郝文鳳就經常借些書來讀。常常有愁絲在郝文鳳眼里編織憂郁,直到溫樹黃到來。

沒過幾天,一堆干樹枝橫七豎八堆在那扇窗戶前,窗戶完全被干樹枝擋住了。胖女人又可以赤裸上身,穿一條大花褲衩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了。郝文鳳好幾天不搭理她母親。那幾天,不見她在清晨的大門口梳辮子,也不見她在黃昏的大樹下繡枕套,她躲在屋里,怕見溫樹黃。

后來秋風乍起,胖女人回娘家照顧生病的母親,郝文鳳把那堆干樹枝挪回原地。胖女人回到家發現樹枝回到原位,叫嚷了一陣子。

再后來落葉滿地,胖女人把豬圈壘在那扇窗戶下,豬圈里有一頭大黑豬,一頭大白豬和四頭小花豬。郝文鳳心里滿是無奈。

放下,也是一種告別

有一塊大石頭始終壓在郝大隊長心頭,那就是他的大兒子郝文亮。那時工廠遷來,因為占用了農民的土地,工廠就給出名額,招當地農民到廠里當工人,名曰“占地招工”。郝大隊長常常后悔不該讓大兒子郝文亮去油漆廠當工人,如果不去當工人就不會遇上陳素秋,他與兒子之間就不會翻臉,甚至斷絕父子關系,前街那套翻蓋的新房,就不會像氣球一樣只裝滿空氣。

郝大隊長原來住前街,前街從明代就有了。前街歷史最長,地勢最高,風水最旺,最繁華。郝大隊長想把最好的留給長子,郝家一輩輩人都是這么做的。他在村南建了一所新宅,搬了過去,村南屬于后街,是老村的住戶分家以后慢慢移過去的。他寧可把村邊的冷風留給自己去擋,也要把郝家的福祉傳給長子郝文亮。他把前街的老房子拆掉,漲高了地基,蓋了三間房。

尹兒灣人蓋新房都要漲高地基,恨不得把房子蓋到云彩里,以示后人出類拔萃,高人一頭。鶴立雞群的三間新房落成,只等大兒子郝文亮結婚。村民們都知道郝家拆老房子挖地基時挖出了一件寶物,是一個很精致的木盒子,紫檀色,看上去很結實,里面到底有什么郝大隊長秘而不宣,也不知他把那木盒藏在哪里。村民紛紛猜測,說里面肯定是無價之寶,比如金條、翡翠、值錢的寶貝,因為郝家的祖上輝煌過,出過在清朝為官的人,也有過民國時期捐資助學的大教育家。郝大隊長面不更色,似乎什么事也沒發生過。

然而郝大隊長盼望的那一天,被“陳素秋旋風”卷走了。“陳素秋旋風”還是小女兒郝文艷命名的。

郝文亮個子高,五官端正,一臉英氣。他善詩文,通音律,二胡拉得抑揚頓挫,笛子吹得百轉千回,張嘴能唱李玉和,上臺能扮郭建光,他是老三屆高中生。郝大隊長欣賞兒子郝文亮時,總有一種仰望祖上那優良遺傳的聯想。那年油漆廠占地招工給了尹兒灣六個名額,村里第一次接觸農民搖身變工人,霧里看花,隔山買牛,沒有人愿意報名,村干部就到各家做動員,說當工人好,比農民多領油票布票棉花票,能買白面富強粉。因為是他郝大隊長的兒子,他動員郝文亮帶頭報名,郝文亮和另外五個尹兒灣農民到油漆廠報到。

那五個人里有一個年輕女子叫郭巧,柳眉杏眼,活潑開朗,嘰嘰喳喳像只百靈鳥。她和郝文亮都是尹兒灣大隊宣傳隊的,嗓音甜,身段俏,她喜歡郝文亮,她認為這是和郝文亮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于是也報了名。郭巧分在油漆廠食堂,郝文亮在二車間。郝文亮買飯的時候,郭巧就多盛給郝文亮一些。然而郝文亮不喜歡郭巧的外向性格,他上早中晚三班,郭巧上正常班,這樣郭巧與郝文亮一道上下班的愿望落了空,就經常找出理由到郝家串門。

二車間有個女子叫陳素秋,是城里人,高大健壯,沉穩文靜,戴眼鏡,是二車間的團支部書記,比郝文亮大兩歲。她是家里的獨生女,父母都是城里干部,住在天津的五大道,據說她家住的是一所小洋樓,房子很漂亮。陳素秋經常組織二車間青年上夜校,排練文藝節目,參加民兵打靶,還有政治學習寫心得體會,郝文亮的鋼筆字很漂亮。不知是清風有意還是朗月多情,反正在一個色彩斑斕的夜晚,郝文亮向家人宣布,他要帶女朋友回家。

聽說兒子要帶女朋友回家,郝大隊長高興得合不攏嘴,前街的那所新房子早就等急了。他躺在床上滿有把握地對老婆說:“我早就猜出來他要帶誰回來了,不然我能把房子給他預備好了嗎?”胖女人小指伸進鼻腔,摳摳,彈出指甲里的污物,問:“你知道?那是誰?”沒人回答。胖女人扭頭一看,郝大隊長笑著睡著了。

那天,郝文亮帶回從黃昏里走來的陳素秋,夕陽的余韻并沒為陳素秋增加美麗的光暈。郝大隊長一看郝文亮帶來的不是郭巧,笑臉立刻布滿陰云,眉頭蹙成一個大疙瘩。陳素秋戴眼鏡。那個年代尹兒灣人對戴眼鏡的人充滿反感,在他們眼里戴眼鏡的人就是假裝矯情,便一律稱呼他們為“四眼狗”。陳素秋禮貌地叫了聲伯父伯母,郝大隊長嘴里像含塊熱豆腐,帶理不理。看到郝大隊長的態度,為了兒子的面子,胖女人倒顯得格外殷勤。

大家正悶悶地吃晚飯,郭巧不合時宜地來了,眼前的情景讓她尷尬而失落,郭巧說:“我來的不是時候,我走吧。”說著轉身要走。郝大隊長卻異常熱情地站起來:“巧兒你別走,坐呀,吃飯了嗎?坐下一塊吃吧。”郭巧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陳素秋很大方地起身,她對郭巧說:“坐吧,一起吃沒關系。”

郭巧瞟一眼舉著筷子頭也沒抬的郝文亮,說:“我還有事,哪天有空我再來。”說完快步跑出去。黑暗遮蓋了她濕潤的面頰。

胖女人追出門外,揚著手說:“巧兒,你怎么說走就走啦……”

只有夜幕,郭巧如煙消失。

郭巧并沒有發現郝文玉跟在她身后。郭巧跑到不遠的北運河邊,抱著一棵大槐樹,頭抵在樹干上哭泣的時候,郝文玉就躲在旁邊。他早就暗戀郭巧了,只不過那是藏在他心底的一個秘密。

郝家一場夜色之戰就這樣不可避免地爆發了,這只是個開始。

“人家郭巧喜歡你我早就看出來了。”

“可我不喜歡她。”

“她哪不好了?我是從小看她長大的。”

“我嫌她嘰里呱啦太鬧人。”

“人家愛說愛笑不好嗎?”

“我喜歡穩當的,像陳素秋這樣的。”

“哼,可她戴眼鏡。”

“戴眼鏡怎么啦?是我選媳婦還是您選媳婦?”

“找個戴眼鏡媳婦我丟不起這人,人家郭巧也是工人,以后一個雙職工家庭多好。”

“陳素秋有什么不好?”

“她是城里的工人小姐,矯情,我們養不起。再說瞧她那個長相,不好看。”

胖女人右手背拍著左手心,插嘴道:“再說她比你大兩歲,不合適,俗話說女大一抱金雞,女大三抱金磚,女大二拾破爛兒,比你大一歲三歲都行,怎么偏偏找一個大兩歲的呢?”

郝文亮不耐煩地說:“行了,媽,你那是農村的老迷信,那是討個合轍押韻。”

同樣的遭遇也發生在陳素秋領郝文亮到自己家。陳素秋父母不同意,說:“怎么找一個農民呢?門不當戶不對,不僅是兩個家庭坐不到一起,你們兩個人根本不是一類人,結了婚以后你就知道了,他身上的農民習氣會讓你受不了的。”

后來才知道,溫廠長是陳素秋的舅舅。

讓郝大隊長暴跳如雷的是陳素秋家提的條件,入贅。“去他奶奶的!”郝大隊長破口大罵,“老郝家的長子得在郝家頂門立戶,怎么能入贅陳家呢,那還不得讓村里人笑話死我!”郝大隊長氣憤地摔了茶碗,踢倒凳子,暴跳如雷,“再說我也對不起郝家的列祖列宗,休想!”

郝大隊長記得很清楚,那天細雨綿綿,郝文亮是赤身裸體走出門去的。郝大隊長看著兒子赤裸著身體走進雨里,眼眶中立刻積滿淚水。

那天郝大隊長帶著絕望的口吻對郝文亮說:“你真要入贅陳家,我們就斷絕父子關系,你光著屁股走,只當我沒養過你!”讓他沒想到的是,郝文亮在他面前一件件脫下衣服,趴在地上給他磕了個頭,轉身走進雨里,一去不回頭。

郝文亮再沒回過家。郝大隊長經常在夜深人靜時想起大兒子郝文亮,想起那天他赤裸著走進雨里的樣子。每當這時他的心就滴血,疼痛,睡不著。他就悄悄披上衣服起身,走出去,來到星星高懸的前街。來到前街那所房子里,他挪開偉人像,搬出那個紫檀色木盒子,打開,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托在手上,仔細觀看。

油漆廠離尹兒灣并不遠,幾次到農田里干活,郝大隊長都不由自主地朝不遠處的油漆廠方向張望,田疇廣闊,風動麥香,而他,被深深的空洞啃食著。

有了長子的教訓,郝大隊長說什么也不讓二兒子郝文玉去當工人了。

一個傳說的出現

尹兒灣地處城郊接合部,綠樹繁花,河流縱橫。尹兒灣人大都是這里的老居民,他們的祖上幾百年前就落戶于此。這些老居民世代農耕,過著悠閑的農家日子。

供銷社、糧店、郵電局、煤廠的職工家庭,陸續在這里落地生根。比如劉跑家。小眼睛的劉跑喜歡郝文鳳,但他父母不同意。他父母都是郵電局職工,說郝文鳳是農民,如果真和她結了婚,以后孩子戶口也是農民,那是一輩子也翻不了身的事。父母托人給他介紹了好幾個當工人的女孩,見了面,可他都說不喜歡,一心追求郝文鳳。

郝文鳳臉上的冷風吹不落劉跑心中那幾片充滿期待的黃葉,他投其所好,有時到新華書店買本書,送到郝文鳳冰涼的手里。有時托廠里到上海出差的人捎來時髦衣物,送給郝文鳳。郝文鳳淡淡地說聲謝謝,就令劉跑心花怒放。

郝文玉看出端倪,問劉跑:“你是來找我,還是看上我妹妹了?”劉跑嘿嘿一樂,眼睛瞇成縫,央求郝文玉:“幫幫忙,以后你就是大舅子了。”郝文玉啐劉跑一口,指指職工宿舍,說:“知道嗎,要想成,把前院的溫樹黃擠兌走了,你就有戲了。”劉跑眨眨小眼睛,有些不解。郝文玉一戳劉跑腦門:“你是傻蛋,還聽不明白?”他拉長聲音,“溫——樹——黃——溫廠長的兒子,人家是城里的工人,你是當地土生土長的工人,長得又沒人家好看,你,比得了人家嗎?”劉跑這下聽明白了,他使勁點點頭。郝文玉給劉跑打氣:“我妹妹是一廂情愿,她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已經是深冬了,冷風呼嘯,門前高高掛在電線桿上的一盞路燈晃晃悠悠如同鬼火,大樹的枯枝在燈影里張牙舞爪,鬼魅的暗影投在地面上。郝大隊長發現,前一陣子已經靜下來的溫廠長家門口,又有光著腦袋穿棉大衣的年輕小伙子晃動,抽煙聊天,不時地傳來,“快出來唄,看仙女嘍——”的叫聲,然后是一片起哄的笑聲,吹口哨聲。

終于,在一個星星瑟瑟發抖的寒冷夜晚,溫廠長和溫樹黃喘著粗氣站出來,大概是太出乎意料了,那些人立刻鴉雀無聲。

溫廠長怒不可遏:“你們還有完沒完,還讓人活不讓了,閑著沒事吃飽了撐的,上這消食來了!”溫樹黃握緊雙拳,氣宇軒昂,他一揮拳頭:“告訴你們,從明天開始,你們要再到這搗亂,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有人見溫樹黃一副書生模樣,來了膽量,用鼻音含含糊糊地說:“不客氣,不客氣能怎樣啊?”

溫廠長大聲斥責:“你們這是擾亂社會治安,知道嗎?”

又有人哼哼嘰嘰答道:“我們農民沒文化,不懂。”這時,有人從后面推前面的人,被推的人又推自己前面的人,一層層地推過來,就有人一頭撞到溫廠長身上。

經常被門外“看仙女”的人騷擾,溫樹黃早就忍無可忍了,一看人群起哄,一個人居然還斗膽撞到父親身上,溫樹黃抓過那人便打,嘴里說:“怎么,你們還敢撞人呢?”

撞到溫廠長身上的人是劉跑,他推開溫樹黃的拳頭,辯解道:“我是被推的……”還沒等劉跑的話音落下,溫樹黃已經一把抓住劉跑的衣領,長期積壓的怒火變成暴雨般的拳頭,噼啪噼啪落在劉跑身上。劉跑比溫樹黃矮了一頭,被打倒在地。他爬起來如同拱地的母豬撲向溫樹黃,嘴里喊著:“弟兄們,給我上啊!”

溫樹黃一躲,劉跑一個趔趄碰在墻角上,頓時頭破血流。劉跑捂著額頭繼續喊,“上,弟兄們,上,給我打……”

聽到外面嘈雜的聲音,郝大隊長出來了,看到這種混亂場面,他立刻大聲喝道:“你們干什么?打群架是不是?”邊說邊沖進混亂的人群,拉開這個,扯開那個,一看是郝大隊長,人們住了手。

郝大隊長用身體護著溫廠長和溫樹黃,大聲喊著,“欺負人哪,我看誰再敢動手,明天都給我停工寫檢查,扣工分……”聽郝大隊長這么一說,沒人再敢動手,有的怕被郝大隊長認出來,就悄悄低下頭后退,撤了。郝大隊長嚴厲地說,“從明天開始,誰再到這里來起哄,就扣誰工分,讓誰寫檢查,定流氓罪,抓進派出所……聽見沒有……”

劉跑不僅捂著流血的傷口,還捂著臉,如果被郝大隊長發現,將來很難辦。他把大衣向上一抖,腦袋褪進在棉大衣里,比寒風消失得還快。

在尹兒灣,郝大隊長的火暴脾氣是出了名的,就像名為“二踢腳”的炮仗,剛剛還有模有樣地靜靜地站在地上,火信“哧”地一閃,立刻“嘭”的一聲跳起來,飛上天,接著“砰”地一響炸開花,碎屑般的怒氣便劈頭蓋臉地紛紛落下。

郝大隊長見溫家父子的狼狽樣子,內心不安,他斬釘截鐵地說:“你們放心吧,明天他們就不敢來了,他們再來,我教訓他們。”溫廠長拍拍身上的土,說:“謝謝,謝謝郝大隊長啦,這地方真沒法住了,唉。”溫樹黃謝過郝大隊長,攙著父親,一瘸一拐地回了屋。郝大隊長看著溫家父子倆的身影,不由得同情起他們來。

連續幾個晚上,穿著大棉襖的郝大隊長都站在大門口昏黃的路燈下,揣著手,踱來踱去,見有人來就用手一指,大聲質問:“干什么來了,是想扣工分,停工反省寫檢查,還是想把你抓進派出所,定你個流氓罪?”來人定睛細看,發現是郝大隊長,脖子一縮扭頭就跑。郝大隊長朝他們喊,“去大隊部看唱樣板戲去,要不就回家幫你媽干點活兒,再上這兒來小心我敲折你腿。”

溫樹黃想陪陪郝大隊長,但被攆回屋。郝大隊長在搖晃的燈影里說:“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又不是仙女,沒人看我。”說完就用手背抹抹鼻涕,偷偷一笑。這句話弄得溫樹黃哭笑不得。那以后尹兒灣人就不敢輕舉妄動了,沒有人再敢嚷嚷著“看仙女”了。

然而讓尹兒灣人沒想到的是,黃姓女人和女兒溫儉溫讓不久便出現在尹兒灣的大街小巷。她們一律穿著黑呢子大衣,頭上系著漂亮的圍巾,腳蹬皮鞋。一連三天,她們走遍尹兒灣的前街后街,胡同角落,就像登臺演出,讓尹兒灣人看了個夠。見了人她們就打招呼,黃姓女人逢人就說:“我們是農藥廠職工宿舍的,是溫廠長的家屬,這是我的兩個女兒,溫儉,溫讓,以后還請你們多照應著。”如此一來,倒弄得尹兒灣人不好意思了。母女三人的亮相,成為尹兒灣最轟動的新聞。那一幕美麗風景永遠裝進尹兒灣人記憶里,以后每每提起,仍歷歷在目,成為一個長久的傳說。

坡上坡下

三月,溫暖的風吹紅桃花,粉紅的桃花如成百上千的蝴蝶密密麻麻落在枝條上,隨風飛翔。幾只鳥落入花叢,不見了蹤影,只見花枝輕搖,一陣疾風掀動蝴蝶的翅膀,鳥兒才從花海中飛出來。這就是剛剛來到尹兒灣的春天。

在這個春天里,一個消息比鳥兒飛得還高,比蝴蝶還具魅力,那就是溫儉在尹兒灣插隊了。那以后的很多日子,溫儉都和尹兒灣人在農田里干農活。她白皙的皮膚漸漸鍍上一層蜜的顏色。她細眉微蹙就見月兒彎彎,她明眸輕動就有清風掠過,皓齒紅唇,令人心動。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令尹兒灣人于心不忍,于是有人接過她手里的鐮刀說:“小心,弄不好會割傷你腿,你去捆麥秸吧。”于是溫儉去捆麥秸,又有尹兒灣人搶過她手中的麥秸捆說:“你手太嫩,劃破你手,你還是去運麥子吧。”于是她就去運麥子,剛彎下腰,就有尹兒灣人說:“別動,別累壞你那小身子骨,你去菜地里摘幾條黃瓜給大伙解解渴吧。”于是溫儉就拎了籃子去菜地摘黃瓜。當她把黃瓜遞到那些人手里的時候,每個人都感覺嘴里的黃瓜味道和平時不一樣,尤其是尹兒灣的小伙子,嚼黃瓜的感覺奇妙無比。

郝文玉從不敢從正面看溫儉,完全不是他當初趴在樹上看仙女的賴皮相。在溫儉面前,郝文玉和尹兒灣的小伙子們十分小心謹慎,他們不敢放肆地說葷話,他們看她時不動腦袋只動眼睛,瞟一下又瞟一下,兩眼像轉動的貓頭鷹鐘表。尹兒灣女孩子們卻不愿靠近溫儉,她們誰也不想做她的陪襯,相反,心里倒有些妒忌尹兒灣人對溫儉的呵護,尤其看到郝文玉他們在意溫儉的樣子更添醋意。

時近傍晚,一個騎自行車的男青年穿過麥田來了,那青年很帥。溫儉走過去,一個坐在自行車上,一條腿支在地上,一個站在自行車旁邊,摘下草帽,他們像一幅剪影,晚霞是他們多情的背景。溫儉回到田里和隊長說了些什么,就坐在男青年的自行車上走了,一對情侶的身影消失在大地的那一端。尹兒灣的女孩子耷拉著眼皮,既羨慕又妒忌。郝文玉和幾個小伙子偷偷摸摸地跟過去,想看看那倆人在干什么。不一會兒,他們帶著一臉壞笑跑回來,雙手合成喇叭狀,說:“看見了看見了,倆人藏在土坡下嘴對嘴賞鴿子呢!”本來大鴿子喂小鴿子的情景叫賞鴿子,尹兒灣人把賞鴿子這個詞拿來形容親吻。農田里的人向著二人消失的方向大聲起哄。

想象著他們更大膽更親昵的動作,郝文玉心思恍惚,說:“媽的,那小子艷福不淺啊。”有人說:“誰讓咱天生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郝文玉心里憤憤不平起來,他被郭巧拒絕,心里正有一股怨氣。

那天傍晚,郝文玉約郭巧在河堤那片樹林里見面,向她求愛,沒想到被郭巧無情地拒絕了,郭巧想都沒想就說:“我不想嫁一個農民。”郝文玉清楚地看見郭巧眼里不屑的神情,她撇著嘴說:“工人怎么能嫁農民呢?”郭巧變成十足的天津衛語調,郝文玉聽了心里不舒服,就指責郭巧:“你怎么滿嘴的天津衛口音?”郭巧爭辯:“在廠里我周圍人都說天津衛口音,我不說天津衛口音人家一聽就聽出來我是農村來的,受歧視。”郝文玉鼻子一哼:“你真虛榮。”郭巧眼睛一瞪:“換了你去試試,時間長了處處不遭人待見,不自卑才怪。”郝文玉據理力爭:“你不同意和我搞對象,可別忘了當初你也是農民。”郭巧頭一搖:“可我現在是工人,除非你也變成工人,我才會考慮和你搞對象。”

郝文玉雖然生郭巧的氣,但他還是去求他爸爸郝大隊長,讓他去當工人。郝大隊長一聽郝文玉說也要當工人,就像見了瘟神似的節節后退,說什么也不答應,他不會讓郝文玉走郝文亮的路,他著急的是郝文玉的婚事,周圍和郝文玉同齡的人都抱上孩子了。正在郝文玉煩惱的時候,郭巧嫁了住城里小房子的一個傷殘復員軍人,直到這時,郝文玉才認真地考慮起自己的婚事。

那個年代,溫儉和男朋友的大膽舉動,無疑就是尹兒灣的強烈地震。郝文玉他們耳語幾句,就抬著一筐馬糞,輕手輕腳地朝遠處的土坡下走去。尹兒灣女孩子們平時見溫儉被呵護本來心里酸溜溜的,看到郝文玉他們抬著一筐馬糞去了,立刻心花怒放。她們相互摟作一團,捂著嘴樂,銀鈴般的笑聲在風中回蕩。不一會兒,幾個去倒馬糞的人提著空筐回來了,他們扔下空筐,美得直蹦。

遠處,只見兩個人從坡下爬上來,又跺腳,又拍打。

此岸彼岸

從尹兒灣的清晨里走出來的,是兩類人,一類是工人,穿戴整潔,提著包奔向工廠。一類是農民,衣著破舊,扛著農具,帶著水奔向農田;女人的頭上還包裹著厚圍巾,遮擋著臉。

而晚飯后的尹兒灣無比寂靜,黑黢黢的,路燈少,狗叫聲多。就在一個這樣的晚上,溫廠長和兒子溫樹黃提了兩瓶直沽高粱酒來到郝大隊長家的院子里,聽到腳步聲,豬圈里的豬哼哼著抬起腦袋。郝大隊長正坐在飯桌前“滋溜溜”喝酒。一個燈泡吊在兩屋之間的窗欞下,在里屋借著燈光看書的郝文鳳,見溫樹黃如風一般悄無聲息地站在屋里,心猛地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臉一下子紅到脖頸,腿軟手涼。

溫樹黃很平靜,他看了郝文鳳一眼,算是打招呼,然后坐在他父親旁邊。他們是來表達謝意的,自從郝大隊長出面,他家門前再沒有來騷擾的人了。他們順便告訴郝大隊長,農藥廠在公路東建了宿舍樓,明年他們就要搬家了。公路東邊原來是農田、倉庫和荒地,后來統一開辟叫尹兒灣工人新村,都是各大廠建的職工宿舍,有三棟五層高的樓房和一排排整整齊齊連成片的平房,那些樓房叫某某廠職工宿舍樓。公路西的尹兒灣人稱公路東的那些樓房為火柴盒,稱那些平房為鴿子窩。

聽說溫廠長一家明年要搬走了,郝大隊長喝了口酒,頭也不抬地說:“你們將來去住那火柴盒,多憋悶,不如住平房開心。”溫廠長欠欠身子,笑得有點勉強,他早就在尹兒灣的民居里住夠了,他說:“工人比不過你們農民,你們農民家家都是大房大院子的,”說完嘿嘿笑了兩聲,他轉頭對胖女人說,“大嫂子,想和您商量件事。”胖女人“嗯”了一聲,溫廠長指指院子里的那扇窗戶,“天快熱了,您能不能把豬圈挪個地方?那老兩口沒辦法開窗戶哪。”

還沒等胖女人開口,郝大隊長很干脆地說:“不用挪,開春把豬賣了,我打算依著你們那排宿舍的后房山蓋一排小房子。”溫廠長轉轉眼珠,心想這老狐貍又賣嗎藥了?郝大隊長吧嗒著嘴說,“哦,放心,不借你們的房山。”

見父親不說話,溫樹黃接過話茬說:“那不是把那個窗戶徹底堵死了嗎?”

郝大隊長把食指伸進嘴里摳牙縫,閉著眼說:“你們也真是的,還蓋什么半間,真成養鴿子了,要不行,讓他們住我們家來,不要租錢,白住。”溫廠長馬上說:“那怎么行,那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郝大隊長一搖腦袋:“你們工人就是毛病多,還什么解決辦法不辦法,哼。”他瞥了瞥溫樹黃說,“我們農民哪家沒閑房啊,不像你們工人家庭,一家人擠在鴿子窩里,還住廚房。”溫樹黃聽出郝大隊長在說他,臉不由得一紅。

郝大隊長低頭夾菜,看似無意地問溫樹黃:“有對象了嗎?”溫樹黃連忙回答:“還沒有。”郝大隊長說:“想找個什么樣的,說說條件,讓你嬸給幫幫忙。”溫樹黃嚇得連忙擺手,說:“不不不,謝謝郝叔,不需要。”

郝大隊長斜著眼睛說:“瞧把你嚇的,我知道,你得找工人戶,最好還是城里的,你們條件高,我們農民家的孩子,你們看不上。”

正倒水的郝文鳳垂下眼簾。其實郝大隊長早看穿女兒的心事了,他是故意試探。

郝文鳳端來兩杯茶水,遞給溫廠長和溫樹黃,她的手冰涼、顫抖。

話不投機,不愿多說,溫家父子告辭。郝文鳳目光如藕中長絲,被溫樹黃的背影牽著,扯不斷。想想明年他們就要搬走了,從此遠離她的視線她的生活,她波動的心更加傷感。她看溫樹黃就像仰望掛在天空最亮的那顆星,那么耀眼超群,那么遙不可及。不過對郝文鳳來講那只是一顆流星,悄然劃過她年輕俊美的歲月心空,無影無蹤。或者溫樹黃從沒停留過,像運河水順勢而來輕倚河岸,便繼續向前流淌。郝文鳳想,我就該接受固有的命運嗎?郝文鳳心有不甘,她想應該去找溫樹黃袒露自己心中的秘密。癡情女子啊,一旦深情決口便如火山噴發,她決定給溫樹黃寫一封信。

與愛情無關

一夜細雨過后,幾架大馬車停在郝大隊長家門前,車上裝滿了土,土被卸到郝家的院子里。郝大隊長墊高了地基,依著職工宿舍的后房山蓋了一排房子,房子揚著頭,高過職工宿舍。后墻擋雨的房檐伸向職工宿舍房頂,雨水雪水一律流到職工宿舍的房頂上。明明知道時間久了他們的房頂會遭殃,但溫廠長和那對老夫婦,還有那對年輕夫婦都把怨氣悶在心里,誰都不說什么。他們只盼望早點搬離這里。老兩口家的那扇后窗被結結實實地堵死了。

與蓋房同時進行的,還有一件屬于初春的事。那就是溫樹黃的回信。

那封信首先被小四子郝文艷無意中發現,她和姐姐住在一個屋,她看了一眼,是溫樹黃婉言拒絕郝文鳳的求愛,她很驚異地讀下去。窗外溫讓喊她的名字,她們一起去上學。郝文艷急忙丟下信,跑出去。收拾房間時,胖女人看到那封信,她不識字,正好劉跑來了,她便把信遞給劉跑,讓劉跑念給她聽。劉跑放下信,臉色蒼白,好像受到巨大侮辱。

晚上胖女人把這件事悄悄告訴給郝大隊長,他們覺得顏面盡失。郝文鳳回到家,發現那封信動了位置就問:“誰動了我的東西?”郝文艷覺得自己做的沒道理,就向姐姐道歉。這時胖女人走過來,一揚胳膊打了郝文鳳一個嘴巴,說:“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你也做得出來。”那個晚上及至以后,郝文鳳發現周圍人看她的眼色不對了,他們的眼里明顯帶著鄙夷,再不見劉跑的身影。

春至河開,郝文鳳站在石橋上,凝視河水,她從衣袋里掏出那封信,撕碎了,揚起來,還沒等碎屑飄落,她就越過橋欄,一頭扎進河里,碎屑在她身后落入河中。等被人撈上來,郝文鳳早已斷了氣。橋上一個如花的女子,橋下變成一具面目慘白的尸體。那具毫無生氣毫無痛苦的尸體躺在河岸上,臉上蓋著一件藍色舊衣服。

有許多人圍觀。郝大隊長的老婆聞訊趕來,她蹲下身,掀開那件藍衣服,看了看,蓋上,雙手支著膝蓋站起來,轉身就走。有人詫異地問胖女人:“她不是你家文鳳嗎?”胖女人面無表情地回答:“是。”“那你怎么不哭呢?”“憑什么哭?”胖女人有點生氣,她說,“她是坑我來的害我來的,從小她就不像我們家人,她要真是我女兒,就該活著,就該給我養老送終,她比我先死,就證明她不是我的……”胖女人不僅不悲傷,反而充滿怨恨。胖女人在人們驚訝的目光中,甩著短胳膊走了。

春風無語。

因為未婚,收斂郝文鳳遺體的棺材被漆成朱紅色,而且她不能進郝家墳地。那口朱紅色棺材孤零零地在河堤上放了幾天,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被幾個人埋在河坡上,沒有墳頭,棺材放進去后,幾把鐵鍬立即使河坡恢復原狀。她是被愛情埋葬的。

郝文艷內心充滿了自責,她覺得姐姐的死與自己有關,她的哭聲在河岸上飄來蕩去,她不能原諒自己。郝文艷梳兩條齊肩短辮,長得和姐姐相像。郝大隊長和郝文玉面露沉痛。胖女人沒有來。

送走女兒,郝大隊長來到前街那座空蕩蕩的屋。這座屋的地下曾挖出寶物,那個紫檀色木盒子,這件寶物還在他手里,那里是一本名為《郝氏家訓》的書,那上面的字他認識不了多少。郝大隊長掏出煙袋鍋,想想被埋在河堤上的女兒,他開始憎恨溫樹黃。郝文鳳喜歡溫樹黃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也曾想暗地里幫女兒一把,給她弄個招工指標讓郝文鳳轉成工人,但他明白他們家和溫家存在的差距,女兒只是癡心妄想。后來他發現,劉跑經常借著找郝文玉的機會出現在他家,眼睛總在搜尋郝文鳳,他就徹底放了心,他認為女兒一定會很快把心思放在劉跑身上的。可沒想到事情出乎意料,劉跑最終放棄了郝文鳳。

郝大隊長在前街新房里為女兒難過,低頭抽煙。暮色四合,郝大隊長拿定主意,站起身磕磕煙袋鍋,朝溫廠長家走去。他在院子里喊了一聲:“溫廠長在家嗎?”溫廠長應聲從屋里鉆出來,說:“是郝大隊長,屋里坐……”郝大隊長直截了當:“我想跟你說說茅房的事。”尹兒灣人稱公廁為茅房。

郝大隊長一指公廁方向說:“這南邊的茅房你們廠得派人掏,這個茅房幾乎都是你們職工宿舍的人在里面拉,我們不能光伺候你們,你們自己出車,自己派人掏。”

“這,讓我們掏廁所,您這是……”溫廠長不明白郝大隊長用意何在。郝大隊長目光堅定,說:“對,你們派人掏茅房,然后把掏的大糞送到糞場。”說完郝大隊長扭頭就走。

溫廠長在后面邊追邊喊:“哎,哎,郝大隊長,你等等……”溫廠長追到院外,眼見郝大隊長快步如風地進了自己家,溫廠長轉回身。屋里傳出女人的干嘔聲,接著是女人的鶯燕之聲:“真討厭,人家正吃飯,他們農民說話就是不懂得分寸場合,這飯還怎么吃得下。”

飯吃了一半,溫廠長坐在飯桌前,擰緊眉頭,食欲全無,說:“不對啊,這事不對頭啊,他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溫樹黃嘴里嚼著,說:“他女兒剛死,心情不好。”

溫廠長一下子瞪大雙眼,若有所悟地問溫樹黃:“對了,我問你,你招惹過他女兒嗎?”溫樹黃一笑:“我招惹她干什么,我怎么能看上她一個農民呢,不過……”溫樹黃停了停,“不過她給我寫過信,說她喜歡我。我說感謝她,我告訴她我們之間存在鴻溝,不可能的,可我祝她……”

溫廠長一拍大腿,說:“祝個屁,你呀,你惹事了,郝大隊長是條老狐貍,別看他們表面挺憨厚,內里精明極了,他們農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溫廠長急得在屋里團團轉。看到父親焦急的樣子,溫樹黃感覺事情不妙,他不解地問:“您不會說郝文鳳的死跟我有關吧?”看到溫樹黃一臉無辜的樣子,溫廠長不忍心責怪兒子,他說:“這段時間你別回來住了,我們還是小心為妙。你趕快收拾東西,天黑就走。”

黃姓女人擔憂地問:“事情有那么嚴重嗎?”溫廠長不耐煩了,他壓著嗓子吼道:“我就這么一個兒子,我不想看見他出事。”溫廠長在屋里轉圈。黃姓女人不再說什么,她為溫樹黃收拾了東西。

天色完全黑下來,溫廠長先到大門外探探動靜,然后朝院里一揮手,溫樹黃騎著自行車快速消失在黑夜里。從那以后,尹兒灣人再沒見過溫樹黃。

第二天天剛亮,離職工宿舍不遠的公廁前吵鬧聲四起,有人來喊溫廠長。溫廠長跑出去一看,一個叫愣子的尹兒灣人正在公廁前和一個農藥廠職工吵架。

見溫廠長來了,愣子指著地上一泡屎,又指指那個職工說:“你看,他拉的,溫廠長你說怎么辦吧?”溫廠長一臉嗔容地對那個職工說:“你怎么把大便隨便拉在地上呢?”

那個職工苦著臉說:“溫廠長,能怨我嗎?他守著廁所不讓我進,我跑到北面的廁所,也有人守著,說除了尹兒灣人,其他人一律不許進,我又跑回來,他還是不讓進,我不隨地拉,就拉褲子里了。”溫廠長一聽,一下子明白了,這是郝大隊長的主意,他說:“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收拾收拾準備上班。”

愣子伸出胳膊一攔,說:“想走,那可不行,這地上的屎怎么辦?” 愣子擺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周圍聚滿叉著胳膊看熱鬧的人。

溫廠長一看這陣勢,說:“讓他鏟走,清理干凈。”

愣子搖頭:“光鏟走不行,你臟了我們的地皮,還得鏟走一塊土,得賠償。”“對,得賠償。”周圍人附和。

看透事情真相,溫廠長不瘟不火,說:“怎么辦都行,我奉陪……”溫廠長對那個職工說,“你快去找把鐵鍬把這里清理了。”然后對愣子說,“我去找你們郝大隊長去。”

愣子的聲音揚得老高,說:“找誰也沒用。”

那個有風的清晨,尹兒灣東南西北和前街一共有五個公廁,每個公廁都有人把守。

溫廠長一推郝大隊長家的大門,門從里面插上了,他使勁拍門,沒人應,他又拍,還是沒人出來。郝大隊長的胖老婆輕手輕腳,趴在門縫上看到溫廠長站在院外,轉身回屋,把這個消息告訴郝大隊長,郝大隊長身子動都沒動,鼻子一哼,說:“好戲還在后面呢。”

太陽高照,溫廠長只好悻悻地走了。

剛到廠里,就有幾個人匆匆來到溫廠長辦公室,他們告訴溫廠長:“不好了,我們的排污口被堵上了。”溫廠長一聽,從椅子上蹦起來,腦門上立刻滲出細汗,暗罵郝大隊長:這條老狐貍,真夠狠的。溫廠長風風火火地來到工廠院墻外的污水排放口,他的身后跟著幾個人。他看見了郝文玉。每年農閑時節,郝文玉帶尹兒灣的二十幾個農民在農藥廠搞副業,他們干農藥廠里的活,掙農藥廠的錢。很多工廠都有尹兒灣搞副業的人。

郝文玉正和那二十幾個人在污水排放口周圍打鬧取樂。溫廠長站在郝文玉面前,說:“文玉呀,你這是干嗎?”

“沒事呀,玩。” 郝文玉怪腔怪調。

“你們怎么能把排污口堵了?你知道工廠停一天工,損失有多大嗎?” 溫廠長很著急。

郝文玉一梗脖子,說:“哎,那我不管,這是我們尹兒灣的地,我們想怎樣就怎樣。你們廠的污水把河溝污染了,里面的魚蝦都絕戶了,還臭氣熏天。”他把手里的一把鐵锨朝地上一扔。

溫廠長辯解:“可是,我們是給了你們錢的。”溫廠長的眼睛里露出祈求的光。

郝文玉不慌不忙:“我們吃不上這河里的魚了呢,這個損失怎么辦?”郝文玉一指周圍的農田,“再說因為你們廠,這些地種的莊稼也活不了,過去可不是這樣的,過去這里的莊稼長得最好,對不對,弟兄們?”

“對——”尹兒灣人嘻笑著大聲呼應。

溫廠長一看沒法講道理,只好央求道:“文玉,這些你說得都對,你要什么條件我都答應,你先把堵在排污口的東西挪開,剩下的事好商量,關鍵是不能讓工廠停工。” 他晃著郝文玉的胳膊。

有工人陸續來了,幾個工人走上來,一指郝文玉他們:“你們農民也太不講理了,別以為我們工人好欺負。”

郝文玉帶來的那二十幾個人,忽然來了勁頭,他們一挽袖子,說:“想打架,來呀。”

又有工人聚上來,說:“打架就打架,誰怕誰呀。”

哇——兩撥人一擁而上,你推我搡,罵罵咧咧。郝文玉和一個工人先動起手來,二人扭打在一起。“野狼嚎”上前幫郝文玉,兩手一用力,把那個工人掄向一邊。幾個工人抓扯“野狼嚎”,一個尹兒灣人從溝邊抄起鐵锨朝撲向“野狼嚎”的一個工人的后背拍去,又幾個尹兒灣人抄起洋鎬,農藥廠工人也找來木棍,鐵尺,田野里一場混戰爆發了。“哎喲——我的媽呀——”叫聲不斷,“操你媽!”“打死你個小白臉!”溫廠長大喊:“住手!住手!”他的聲音被淹沒。事態愈發嚴重。地上躺了好幾個人哎喲喲叫。

不知誰報了警,派出所民警及時出現了。一個工人斷了胳膊,還有一個工人捂著腦袋,鮮血順著臉往下淌。“野狼嚎”的耳朵被咬了,少了半個耳垂,臉上身上到處是血。傷者被送到醫院。民警帶走了郝文玉和幾個帶頭打架的人。

溫廠長兩手是血,額頭青筋鼓漲,坐在地上喘粗氣。他明白,這些都是因溫樹黃而起。

事情總是要解決的。溫廠長平靜下來后想,強龍難壓地頭蛇,還是以息事寧人為主,寧可自己一方吃虧,也要讓郝大隊長出了這口氣。打定主意,他帶人到處找郝大隊長,大隊部、家里、田里、副業廠、郝大隊長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溫廠長急得直跺腳,愁眉不展。

郝大隊長就在前街的新房里,他把自己反鎖起來。

溫廠長叫會計結了副業款,又拿出補償掏公廁和污水排放的錢款,把錢裝進鼓囊囊的黑書包里,讓副廠長送到尹兒灣大隊部去等,他說:“你就坐在那等郝大隊長,把這些錢親自交到他手上。”溫廠長倒在椅子上。

忽然,一道清涼的瀑布注入溫廠長火燒火燎的心潭,他想到他的外甥女陳素秋,去找郝文亮!對!溫廠長從沒在郝大隊長面前提起過他與陳素秋的關系,他想那樣不僅會惹郝大隊長反感,而且還會給自己找來不必要的麻煩。現在溫廠長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看見了希望。

我孫子姓郝,這就夠了

一夜花落,綠葉出新。清晨,只有枝頭的鳥還在,來了,又飛去,剛剛暖起來的天氣忽然涼下來。

郝文亮帶著陳素秋和他們的兒子站在自家大門口。幾年不見,大門改了方向,忽然感覺家的陌生,院門大敞著。郝文亮小心翼翼地走進去,陳素秋和兒子跟在他身后。

先是郝文艷發現了哥哥,她大喊著:“媽,媽,我大哥,我大哥,我大哥回來了——”

胖女人聽見郝文艷的叫聲,從屋里跑出來,她看見了兒子郝文亮,她的手一下子扶在門框上,深眼窩里立刻蓄滿淚水,向外撇去的嘴不停地哆嗦。

“媽。”郝文亮走向前,站在胖女人面前。胖女人“嗚嗚”哭出聲,邊哭邊數叨:“你呀,白養你啦,白養你啦,你走了就不回來了,你還有臉回來呀……”

郝文亮上前一下一下撫著胖女人的背,說:“媽,您原諒我吧,是我不好,是我不對。”

郝文艷搬來凳子,放在胖女人屁股下面。胖女人坐下。郝文艷看看大哥,想起姐姐郝文鳳,不禁抿嘴拭淚。見胖女人哭夠了,郝文亮喊身邊的兒子:“叫奶奶。”胖女人掩泣而笑。陳素秋也走上前來,喊了一聲“媽”。胖女人“哎哎”地答應著。

郝文亮掃視四周,問:“我爸呢?”

胖女人紅著眼睛說:“他呀,躲在前街。”

郝文亮不追問什么,他是帶著任務回來的,他說:“我要去看我爸爸。”

胖女人揉揉眼睛取出鑰匙。郝文亮和胖女人走在前面,郝文艷和嫂子侄子跟在后面。尹兒灣人在路上發現了郝文亮驚訝聲四起,熟識的上前打招呼,不想上前的就在暗處把目光撂在他們身上。

前街,街中央那棵老槐樹下坐著曬太陽的老人,還有玩耍的幼童,抱小孩的婦女。胖女人邊“嘩啦啦”開鎖邊大嗓門喊道:“老頭兒,你快看,誰回來了。”

郝大隊長正坐在屋里,懷里抱著那個紫檀色木盒子,他抬頭一看,眼前是兒子郝文亮,他的頭“嗡”地一響,迅速地從頭涼到腳,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血凝固了。

郝文亮拉著兒子“撲通”一聲跪在郝大隊長面前,說:“爸,這是您孫子。”

郝大隊長坐在原地沒動,他的頭扭向一邊,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稍頃,肩膀微微抖著。陳素秋也走到跪在地上的父子倆旁邊說:“爸,我們是認祖歸宗來了,您老人家原諒我們吧,您看孩子都這么大了,您要認下我們,我們就搬回來住。”

聽到最后這句話,郝大隊長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哭出聲來,鼻涕眼淚落在那個紫檀色木盒子上。他哽咽著說:“走了一個,又回來一個……”

郝文亮不明白父親在說什么,他看見小四子郝文艷也抹起眼淚。

就在這時,一股風暴驟起,坐在郝大隊長旁邊的胖女人號啕大哭,她面向郝文亮:“你妹妹文鳳,她跳河了,死了,別人都以為我心狠,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不疼嗎,我是恨她啊,她為什么要跳河,她為什么要死……”郝文亮一聽說妹妹文鳳死了,也止不住哭出聲,一家人哭作一團。

陳素秋拉起郝文亮和兒子,又勸胖女人和小四子郝文艷。她搬過一只凳子,郝文亮坐在郝大隊長對面,看看那個紫檀色木盒子,勸道:“爸,您別難過了,都怨我當時年輕不懂事,這些年讓您操心了。”他雙手抱起郝大隊長懷里的那個木盒,把它放在一邊。

郝大隊長抽抽鼻子,嘴里嘀咕著說:“感謝列祖列宗,他終于回來了……”他擤了把鼻涕,慢慢恢復平靜。胖女人的哭聲繼續著,她那久居胸中的痛苦在這時徹底爆發了,所有的悲傷都從鼻腔里涌出來。她是在用她的方式,承受失去女兒的痛楚。

胖女人哭夠了,安靜下來。

陳素秋落落大方。郝大隊長覺得陳素秋不像初次見的那么難看了。重要的是孫子姓郝,叫郝辰。

從前街的房子里出來,郝大隊長心里生出從未有過的踏實。他把那個紫檀色木盒子放好,出了大門。他看見落花枝頭飛起那么靈巧的麻雀,看見黃狗亮著玻璃一樣一塵不染的眼睛,看見路邊的豬圈里一頭雄壯的大種豬,在那幾頭花母豬面前耀武揚威地配種打圈。此刻尹兒灣是那么美好。郝大隊長大步流星地把風甩在身后,他大聲說:“我孫子姓郝,叫郝辰,哈哈。”

抱著黑書包坐在大隊部苦等的農藥廠副廠長終于看見郝大隊長,他在大隊部的長凳上睡了一夜,面色憔悴。郝大隊長叫來會計,黑書包里的錢悉數照收。他對副廠長說:“回去告訴溫廠長,每年的排污管理費和廁所清理費都要交,你們工人不能白占我們農民便宜,一分不能少。”

副廠長不知內情,解決了一個難題,以為自己立了大功,回去可以順利交差,他的頭像雞吃米似的點著,說:“那一定一定,回去我和溫廠長匯報。”

看見那位副廠長拎著空書包走了,郝大隊長叫來身邊一個尹兒灣人,對他說:“傳我口信,告訴守茅房的,全撤!”

溫廠長和郝大隊長一同出現在派出所,他們在派出所里握著手,共同擔保郝文玉和那幾個被帶到派出所的尹兒灣人。

小籠屜

小四子郝文艷接受了姐姐的教訓,她沒向父母請示就自作主張上了高中,她知道父母根本不了解自己在讀哪個年級。郝文艷和溫廠長的小女兒溫讓前后座,她們都喜歡畫畫,是鄰居又是同學,很快成了好朋友。她們一同上學下學,在路上說說笑笑。接觸起來,溫讓并不像郝文艷想象的那樣高傲。老師們喜歡花蕾般的溫讓,更有不少男生追求她。溫讓總是把心里的秘密告訴郝文艷,比如誰又給她寫了紙條,誰在她書箱里放了好吃的并賦詩一首。一有時間她們就到你家或我家,寫作業、聊天,或者畫畫。溫讓叫郝大隊長的老婆郝嬸。郝文艷到溫讓家不叫黃姓女人溫嬸,而稱呼她黃姨,這是黃姓女人要求的。黃姓女人說,隨城里的叫法吧,那樣她聽著舒服,女人應該有自己的姓。

暑期的一天,郝文艷聽到溫讓和黃姨的尖叫聲從前排職工宿舍傳來,郝文艷急忙丟下手里的筆,跑過去。溫家廚房的地上放著一個躺著一窩小老鼠的籠屜,那個籠屜是蒸小籠包子用的。那窩毛色白亮稀疏露著粉肉的小老鼠蜷著身體,搖著小爪子蠕動著。在尖叫聲中,一只碩大的灰老鼠扔下它的幼崽,倉皇逃竄。黃姓女人從柜廚頂部取下籠屜來蒸包子,卻沒想到她那玲瓏的小世界已經被大老鼠變成育兒房了。郝文艷轉身跑回家喊著:“媽,媽,你快來。”

胖女人看到一窩小老鼠,安慰溫讓母女說:“別怕,還有人喜歡吃老鼠肉呢。”她不慌不忙地端起地上的小籠屜,朝院外走去,等她回來,籠屜里什么也沒有了。她把手里的籠屜遞給黃姓女人,黃姓女人立刻驚恐地縮回兩手,說:“你干嗎?”胖女人回答:“刷刷,接著用啊。”黃姓女人擺著手,指指地上東倒西歪的另幾只籠屜說:“不不,都不要了,扔了吧。”胖女人看看手里的和地上的,面露惋惜地說:“不要了,太可惜了,挺好的東西,這么好的東西不要了。”黃姓女人試探地說:“你要愿意你就要吧,我不要了,這小籠屜蒸的小包子可好吃了。”

胖女人咧開大嘴嘎嘎笑:“你用這個蒸那小包子,還不夠我一口一個呢,用這個蒸包子,還不急死我,我用大鍋蒸大菜餡包子,一個頂你的五個。”

黃姓女人點頭,細聲細語地說:“你的大菜餡包子包得好,我見過的,可太大了,像饅頭。”

胖女人晃了晃小籠屜說:“你要嫌它,不然我就用它喂小雞,我剛買了小雞,我去拿給你看。”說完斂起地上那撂小籠屜,扭著屁股走了。

不一會兒,胖女人端著一個小籠屜來了,里面有五六只毛絨絨的小雞。小老鼠換成了小雞。黃姓女人和溫讓郝文艷圍攏過來,胖女人對黃姓女人說:“你看,它們多愛人,送給你吧。”

黃姓女人略帶為難的神情說:“可我不會養。”溫讓愛不釋手,說:“媽,留下吧,我養。”溫讓歡喜地把那小籠屜端進屋,忘了剛才那里面惡心的小老鼠。

又過了一會兒,胖女人送來蒸熟的小米,她還順便捎來了老鼠藥,她囑咐黃姓女人,老鼠藥千萬不要讓她家母雞吃到。看黃姓女人似懂非懂的樣子,胖女人說:“干脆我來吧。”她就在柜子后面,水缸旁邊,院子角落灑起老鼠藥來。黃姓女人有點感動,說:“謝謝你啊,郝嬸。”胖女人無所謂地說:“你們就是太客氣了,我們尹兒灣人從不會說‘謝字,誰幫誰都是應該的。”

讓郝文艷和溫讓彼此分開,緣于一次工藝美校招生,他們只招工人戶口的學生,郝文艷羨慕而失落地看著溫讓報了名,她也喜歡畫畫,可惜她是農民戶,不能和溫讓一樣報考。考試很簡單,畫一幅素描寫一篇作文而已。當溫讓拿著作文題目找到郝文艷的時候,郝文艷有點沮喪,她作文好,幾乎篇篇作文都是老師手里的范文。帶著復雜的心情,郝文艷還是認真地替溫讓寫了作文。溫讓順利地進了工藝美校,溫讓告訴郝文艷,她那篇作文得了最高分。

溫讓每個星期都回來,說說工藝美校的情況,問問班里同學的事情,她說上兩年工藝美校就可以分配工作了。郝文艷是農民戶口,除了務農,嫁人,生孩子,她不知自己的命運還會怎樣。

后來溫家搬到公路東的宿舍樓,她們二人來往少了。再后來溫家搬回城里,郝文艷和溫讓從此失掉聯系。

爸爸教你識字

一切在秋風中暫告平息。樹葉黃了,天卻藍得心曠神怡。郝大隊長把那個紫檀色木盒子交給郝文亮后,肩頭無比輕松。那個木盒子埋在郝家地下很多很多年了,雖為郝家子孫,但郝大隊長從未讀過,更談不上遵從,遇到問題就說我是個農民,大老粗,沒文化。

郝文亮一家三口沒有搬過來,陳素秋聽了舅舅溫廠長的介紹,心驚膽寒。她違背了當初搬過來住的承諾,遵溫廠長的囑咐,借口孩子在天津城里幼兒園,平時住在城里,只在公休日才偶爾回來,住在前街的房子里。郝文亮便隨著母子倆來回走走。起初他們每周回來一次,后來每月回來一次,再后來,尤其是寒冬,基本不見他們的身影。郝大隊長心里很失落,他常常站在前街那所房子里,木呆呆地朝遠處眺望,那房子地基很高,可以遙視遠方的樹冠,和通向尹兒灣村外的公路。

一個公休日,有陽光,郝文亮一家三口回來了。陳素秋對郝文亮說:“郝辰該識字了,該給他買識字課本了。”

郝文亮沒有回答,他拉著郝辰,懷里抱著那個紫檀色木盒子,走到有秋菊的院子里,坐在陽光里。郝文亮從木盒里取出《郝氏家訓》,對郝辰說:“過來,兒子,爸爸教你認字,這個字念寬,這個字念厚,這個字念恭,這個字念謹……”

郝辰隨著郝文亮開心的讀著,儉約,溫恤,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讀書志在圣賢,非圖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身家……

天空,大雁南飛,郝辰指指天上的剪刀形雁陣說:“爸爸我也要變成鳥,我也要飛。”

郝文亮仰望遼遠的天空回答:“有些事,不是自己能選擇的,比如選擇什么樣的家庭,什么樣的父母。人一出生就決定了你這輩子飛的高度,沒辦法改變。”郝辰當然不能聽明白郝文亮話里的感嘆。

白的黃的秋菊在庭院里盛開,那些菊花是郭巧送的,郭巧離了婚,住在娘家,仍然說一口半生不熟的天津衛口音。她特別關注郝家前街的那所房子、那扇大門,只要那扇大門打開,她就會借故串門,她凝視郝文亮的神情特別嫵媚,特別大膽。陳素秋呢,倒顯得很大度,她們聊著自己的工廠,聊著令人羨慕的獎金,然后哈哈大笑。

責任編輯 李春風

郵箱:sdwxlcf@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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