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在大洋國,溫斯頓·史密斯日復一日,做著修訂歷史的工作。他根據現實的需要,隨時調整檔案和文獻中對某一事件的記錄,改動數字,隱藏事實,甚至完全改變事件的結局。“黨的一句口號說,‘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
喬治·奧威爾在其小說《1984》中,栩栩如生地描述了歷史的脆弱可以達到一個怎樣驚人的程度,而在沒有約束的情況下,權力掌控歷史敘述的愿望又是多么強烈。事實上,在大多數國家,對歷史的歪曲即使不像大洋國那樣惡劣,修正歷史的沖動和行為也從未停止。中小學歷史科教書便是一個必須要由國家意識形態牢牢占領,同時也往往被輿論忽略的陣地。通常情況下,這些教材以愛國主義為旗號,行民族主義教育之實,其方式不外乎對某些東西有意夸大,對另外一些卻故意模糊、掩蓋或遺漏。而所有這些做法,都有明確的目的性。1979年出版的《被修正的美國》一書中寫道:“小學和初中的歷史教科書與別的故事不同……它們本質上是民族主義的故事……寫它們不是為了探究而是為了教育。”
即使是對同一事件的敘述,在不同的課本中也有可能截然相反。日本與其東亞鄰國多次就歷史教科書問題引發外交糾紛,涉及對“侵略”還是“進入”等詞匯的選擇,以及對南京大屠殺或慰安婦問題的表述。2009年,以色列教育部決定,從本國小學教科書中,刪去形容1948年建國是一場“劫難”的阿語詞“納喀巴”,結果引發了阿拉伯人的強烈抗議。課本中的相關表述如下:“阿拉伯人稱這場戰爭為‘納喀巴——劫難、失敗和蒙恥的戰爭,而猶太人稱之為‘獨立戰爭。”
《審查歷史》所收入的十篇論文,分別考察了當代日本、德國和美國的中學歷史教科書及相關爭議,尤其是其戰爭敘述。戰后的西德通過與法國、波蘭和以色列合作,采取了近乎自虐卻遠為積極和有效的歷史教育。“這并非因為德國人感到內疚而日本人就只感到恥辱,”兩位編者赫茵和塞爾登寫道,而是因為德國的政治家們達成了一種共識,“官方繼續為納粹主義戰爭辯護,相比官方拒斥納粹主義戰爭,將產生更加嚴重的問題。”
日本投降僅僅兩個月后,盟軍最高司令部便頒令凈化日本的歷史教科書,以圖從中剔除軍國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的內容。然而到了1950年代,右翼勢力回潮,包含南京大屠殺等內容的教材已無法通過政府審查。被激怒的教科書編寫者家永三郎從1965年開始,在長達32年的時間里,連續對文部省提起訴訟,要求判定教科書審查制度違反憲法。法院裁定政府越權,并確定了一個意義重大的原則:政府的審查只可用于糾正明顯的錯誤,而不可要求修改教育的內容,否則便可能違憲。此案影響極其深遠。盡管美化侵略戰爭的課本并未絕跡,但敘述軍國主義暴行的教科書終于可以免于嚴苛的國家審查。
相形之下,美國做得很不好。面對越南戰爭,“有些課本似乎提出了道德問題,但是稍縱即逝。”這使得《美國歷史》成了最不受歡迎的高中課程,教師們只是照本宣科。隨之而來的是天真而無原則的愛國主義。有個笑話說:一個美國人換燈泡,同時會有一萬個美國人在他身邊高唱國歌,揮舞星條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