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巴克·鐵塔,一只兩歲的德國牧羊犬,在鐵籠里時而站立、時而坐下,焦躁不安,眼睛四處張望,眼屎順著眼角流下,嘶啞吠聲最后變成了嗚咽。
它的主人鄧錦杰,2012年7月3日后再也沒回來。那天下午,這位27歲的湖南婁底小伙子在城區孫水河里救起1人,自己卻犧牲。
巴克一直等在河邊等著它的主人上岸,但那被救起的人,卻在別人提醒“救你的人還沒上來”后,依然急匆匆離開了現場,再也沒有出現過。
犬癡曉杰
如果沒有這場意外,2012年7月3日將只是鄧錦杰生命中一個平常不過的日子。
下午五點多,他帶上巴克,和兩位朋友一起去孫水公園遛狗。公園依孫水河而建,位于婁底市政府新址前,夏天常有市民散步納涼。
在婁底的“狗友”圈子中,鄧錦杰算是小有名氣。他15歲開始養狗,喜歡德牧和藏獒。他為自己租住在農村的狗舍設計了狼形標志,命名為“狼嚎谷”,自稱“狼曉杰”,朋友們也順勢叫他“曉杰”。
曉杰有十多條狗。他的QQ空間里,幾乎全是狗的照片、訓練日志、養狗經驗轉載。“阿虎”,高大魁梧卻耍小孩子脾氣;“妹姜”,“海盜臉、黃金眼、身穿巧克力外衣”;還有身形小巧的“秀珍”“海豚”......
其中,巴克是最讓曉杰自豪的德牧之一。血統純正,身形健碩,除了坐、臥、靠這些指令,巴克還掌握了撲咬、追蹤等高級技能。
巴克的吃食,多由曉杰自己調配,用雞架、玉米、麥殼、海帶、雞蛋、鮮魚,有時加上維生素和鈣片,做成巴克喜歡的大窩窩頭。為此,曉杰特意買了蒸饅頭的全套工具。此外,巴克還時常打打牙祭——昂貴的羊奶和羊胎盤。
遛狗也是必須的。婁底人晏建偉,便是在8年前的一次遛狗中偶遇曉杰的。晏建偉清楚記得,人們看見自己帶的狗,通常只是目光注視,最多摸一下狗的腦袋,曉杰卻蹲了下來,給了狗狗一個大大的擁抱,還不忘親吻它一下。
對狗的摯愛,有時讓素不相識的人誤會。有一次,曉杰去藥店給一只懷孕的狗買保健品,沒想到售貨員很是熱情:“你老婆又懷孕了啊?”
漸漸地,曉杰成為狗友們口中的“狗癡”。精瘦身板、標志性長發、細長眼睛厚嘴唇,常年掛在臉上的笑容,加上有“狼嚎谷”字樣的工作服,這套標準形象為他贏得不少狗緣和人緣。
這一天,曉杰同樣穿了一件黑色無袖的工作服,下身是大口袋工裝褲,腳上穿著運動鞋。曉杰隨身帶了三四個訓練球,丟進水里,讓巴克銜回來。
突然,一聲聲“救命”從遠處水面傳來,看上去像是一家三口,孩子從救生圈里滑落下來,兩位大人慌了手腳,也好像嗆了水。
有人溺水!碼頭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一位男子首先向孩子游去。曉杰站起來,胡亂將工作服甩在岸邊,心急得連褲子和鞋子都沒脫便躍身入水。
第一位跳下去救人的男子先救起了那個小孩兒,帶他游向岸邊,曉杰見狀,轉而游向另一位沉入水中的女子。緊張而慌亂,這位女士已不知所措,并且漸漸沉向水下。曉杰奮力游過去,快接近被救者時,他潛到水下,看樣子是想從下面將溺水者頂出來。
建筑工人鐘雄,在曉杰之后下水救人。他看到,在曉杰與女子沉下的那一片水面,氣泡不間斷地涌上來,不知道過了幾秒鐘,或是十幾秒鐘,女子頭部終于露出水面,她不是自己浮上來的,是被人用力往上頂了兩下,頂出水面的。鐘雄明白,是那位長頭發年輕人,在水下充當了女子的救生圈。
鐘雄抓住女子,帶著游回河岸,那個女子站定,哭喊著說:“救我老公!救我老公!”不過,大家很快看到,落水男子已經自己爬上了對岸。
至此,溺水者全部獲救,其他四名救援者也回到岸邊,大家剛想松口氣時,鐘雄發現,那位長頭發年輕人還沒有出現。
幾秒、十幾秒,一分鐘,幾分鐘……岸上的人都緊張地盯著曉杰潛下去的那片水面。在現場的婁底市民陳克儀還記得,他就站在那位獲救女子身邊,看她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便安慰她說:“已經沒事了,你不要著急,不會追究你的責任的。你謝謝人家就行了。”
女子沒有回答。
時間一點點過去了。不知什么時候,陳克儀突然發現,那獲救的一家三口,已悄悄地消失了。
2012年7月3日17點56分,孫水公園轄區的大柯派出所的電話響起。他們接到了報警。
貧窮的農家少年
這天晚上6點半左右,鄧秋瓊撥通了弟弟鄧錦杰的電話。她和老公、兩個兒子住在婁底市區,離狼嚎谷不遠,曉杰答應遛完狗后要到她家里吃晚飯,卻遲遲不到。
接電話的卻是一個陌生男人,在詢問過鄧秋瓊的身份、家庭情況后,嚴肅地說:你立刻到大柯派出所來一趟。
鄧秋瓊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弟弟犯事了——盡管她認為這不可能。
鄧家姐弟從小生長在婁底市婁星區茶園鎮塘群村。父母照管茶園,打打零工,一家人生活清苦。從小到大,兩姐弟都是那種“把善良掛在臉上”的老實人——一位熟悉他們的朋友說。
弟弟曉杰,1985年陰歷4月初2出生。他心地善良,尤其熱愛動物。鄧秋瓊還記得,不到6歲時,弟弟將一枚鳥蛋帶回家,居然還孵出了一只白頭翁。兔子、鴿子、烏龜、羊、貓、狗、魚、蛇、鸚鵡,還有仙人掌、百合花、吊蘭......他幾乎都養過。更特別的,別人把羊養在屋外,他把羊養在室里,有時,羊帶著一腿濕泥跳上床,被媽媽罵了,曉杰也舍不得把羊從床上趕下來。
初中畢業后,曉杰沒有繼續讀書。這位農家少年學過廚師、開過塔吊、做過流水線上的鞋廠工人,幾番曲折之后,最終決定將養狗作為改變命運的機會與事業。
在中國,跑車與猛犬是有錢人的寵物。曉杰最喜歡的一條藏獒是晏建偉的,身價600萬,品相稍好的德牧,最少也要幾萬元。
但是,曉杰沒有錢。他的原始積累,只能依靠養狗、繁殖、出售一步步來,除此之外,還靠自己緊巴著過日子。
他經常搬遷狗舍,住的全是婁底市郊村民用來養豬的“雜房”。他的“房間”還是石棉瓦頂,最值錢的是一臺臺式電腦,為了養狗,摩托車進過當鋪,一天只吃一頓饅頭的日子也不在少數。
在鄧錦杰去世前居住的雜房里,《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發現了一個紅皮賬本,記錄顯示,從2012年元月19日至28日,鄧錦杰陸續購買了羊頭、豬皮、豬腦、豬肺等狗食材料,一只羊頭要68元,后一天,他買了自用毛毯,38元。
賬本里還有一些不得不依靠救濟的記錄,如“6月9日,下午在師母手里拿錢(200塊)”“6月23日,家,(100塊)”。……
鄧秋瓊記得這100塊錢。6月23日端午節,鄧錦杰回家后說快沒錢用了,爸爸也沒錢,給了他100塊。鄧錦杰拿到錢后,問爸爸要不要給奶奶買點香蕉。爸爸有些生氣:“你自己都快吃不上飯了!”
曉杰養狗,家里人不太支持,就連晏建偉也勸他,這是有錢人的游戲,還是別玩了。曉杰卻沒有放棄。端午節后,經濟困難的鄧錦杰每天便到姐姐鄧秋瓊家里吃飯。
7月3日晚上7點多,鄧秋瓊在孫水河邊,終于見到了沒能到家里吃晚飯的弟弟。
嘴唇是黑紫色的,長發貼在臉上,遮不住紫色的淤血塊。身上到處纏著水草,手臂冰涼,胸口似乎還有一點點溫度。鄧秋瓊的第一反應,便是四處摸索。然而,心跳、脈搏、鼻息,什么都沒有了。
除了哭,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覺得全身又疼又脹,站不起來。每過一會兒,她就無意識地用力動動手指,似乎是身體要提醒她,自己還活著。
在幾百人的圍觀下,在昏黑的天色下,她長這么大第一次指天罵地:“老天爺,你怎么不長眼睛?!好人不是有好報么?!救那些沒良心的人,你干什么!……”
直到現在,她仍然無法釋懷,“弟弟是愿意受苦的,但是一直到死,他還是那么苦!”
慷慨而失敗的商人
鄧錦杰遇難的消息,在狗友們中迅速傳播。一些狗友從昆明、廣州、長沙等地趕到婁底。晏建偉率先懸賞1萬元,征集被救者線索,不久,又有20位朋友宣布,各自承擔5000元,共同追加10萬懸賞費,他們幾乎全部與曉杰在遛狗時結識,他們的愛犬也大多在曉杰那里寄養過。
楊贊偉告訴記者,寄養一只大狗的市場價約是50元一天,曉杰講義氣,常常不收錢,只需主人自帶食物即可,時間長的,一養就是一個月。
因為養得好、訓得好,曉杰的狗價格略高,所以他的生意并不太好。久而久之,婁底狗友中流傳著一句話:“曉杰的狗,看得起,買不起”——當然,這還不包括曉杰自己喜歡而舍不得賣,干脆打算一直養著的。
“他根本沒什么經商頭腦,”晏建偉說。他曾免費將自己名下中國南方獒園里最昂貴的一只藏獒借曉杰配種——市場價通常是10萬元左右。不為別的,只因為孩子有一次對他說,爸爸這么多徒弟中,只有曉杰叔叔一個人在飯桌上會幫他們拿飲料。
誰家的狗病了、要配種了,叫曉杰一聲,曉杰就會幫忙。業界內部,狗糧配方大多是各自保密的,但曉杰從來坦誠相告,“不談錢,只做事”。
還有一次,一位狗友家里被偷了,曉杰凌晨三點帶著巴克趕來嗅味追蹤,從1樓走樓梯爬到27樓,又從另一幢樓房的27樓吭哧吭哧爬下來。當然,分文未收。
他的慷慨,有時也成為自傷的匕首。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告訴記者,曾有人找到曉杰合作養犬,收益平分。不過,全部是口頭協議。最終,對方背信棄義,曉杰一下虧掉幾萬塊錢。
被騙的細節,曉杰從沒對人說過。不過,從他寫在空間日志里的一句話或許可以窺見端倪:“被騙過一次,可還是走了回頭路.....寄養,雖然在這方面給犬友、愛犬帶來了方便,可自己真是犯賤......”
不過,他接著說:“很多時候想想,我是犯賤,而你連犬都不如!”
像很多喜愛動物的人一樣,曉杰也常常守著他的狗狗們,將自己的心事說給他們聽,“它們其實都很乖巧,不會多說話......于是經常,我們就像很熟悉的朋友一樣,隔著不遠的距離,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卻不尷尬。待四散而去時,就好像完成了一次輕描淡寫的傾訴。”
然而,不論多么善良,直至去世,曉杰仍然沒能靠養狗改變自己潦倒無常的生活。QQ空間的日志里,他承認了自己的失敗:“選擇滴(的)事業,說實在滴(的)是有錢人玩滴(的)。對于本人白手起家,狼狽不堪.”
無法證實的惡語
截至2012年7月9日,婁底市婁星區大柯派出所調看了事發地監控,走訪了11位目擊證人和五六十戶事發地附近居民,甚至到各診所醫院查看受傷小孩的接診情況,但還是無法確定被救三人的真實身份。
“他們畢竟沒有觸犯法律。作為公安機關,我們只能盡力尋找。”大柯派出所副中隊長劉兵說,這并非刑事案件,他們不能運用刑偵手段。
公安機關的無奈不只這些。鄧錦杰遇難的孫水河是婁底市飲用水源,本來是不允許市民游泳,并且已豎立警告標志,也有鐵絲圍欄,然而,還是有人將鐵絲網撕開,眾人便循此路,下岸,進河。就在事故發生后的7月9日晚,《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看到,碼頭處還是約有二三十人在游泳。
此前有報道,人們攔住獲救者質問:救你們的人還沒有從河里上來,怎么就走呢?三人中的女士說:關我屁事啊!但大柯派出所表示,目前尚沒有找到確認自己親耳聽到這句話的圍觀群眾。各個媒體的尋訪同樣無果。也有婁底市民從當地語言習慣來質疑這句話的真實性。在婁底話中,它通常會表達成“這個關我什么事啊”,而不是硬邦邦的“關我屁事”。
但這句話,成為鄧錦杰救人遇難故事迅速傳播的“信息眼”,婁底這個小城市,一時涌進十數家各地媒體,人們群情激憤,譴責被救者人性泯滅、自私無良。
或許是大家不愿相信,人性可以無良到這種地步,于是,當地街頭巷尾也在為被救者的離開尋找各種注解,比如:他們剛闖過鬼門關,嚇得神智不清;或者,這三人恐怕不是一家人,有難言之隱,害怕曝光懸賞、人肉搜索,尋找這三名獲救者的輿論呼聲越來越強烈,當然,可以想象,壓力越大,三人站出來的可能性反而越小;還有觀點認為,在這種輿論形勢下,獲救者一旦出現,也可能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受害者”。
鄧秋瓊最初借助媒體說,希望獲救者悄悄聯系自己,無需承擔任何責任,只希望能在弟弟面前說句“謝謝”。隨著找到他們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她覺得自己當初的體諒似乎正在變得多余。
無論對鄧家還是曉杰,都已不再需要那句“謝謝”了。
就在遇難前幾天,2012年6月28日傍晚5點多,曉杰在QQ空間里寫下這樣一條記錄:“犬永遠是犬,而人,有滴(的)時候真不配做人。”
雖然偶爾有這樣灰色的想法,但在聽到“救命”聲后,他沒有絲毫猶豫地跳下水去。一同遛狗的朋友也跳入水中,在看到曉杰游向溺水女子時還大喊了一句:“曉杰別去了,那邊草很深!”
曉杰轉過頭來,臉上還是招牌式的微笑:“沒事!”——這是曉杰留給這世界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