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茹

“當時給我們的感覺就好像是被老虎咬了一口。” 陳紅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無極》公映之后她與陳凱歌的感受。2006年,這部打著好萊塢特效技術的魔幻商業大片讓觀眾和評論界大感失望,陳凱歌被批評為“江郎才盡”。
而早在1984年,陳凱歌剛剛出道就以《黃土地》引起了中國電影界的極大關注,他所得到的評價恰恰是“才華橫溢”“最具知識分子氣質”。在評論家、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化發展戰略研究中心研究員賈磊磊看來,陳凱歌的電影“難于定義、難于分類”。農村和城市、現實與歷史,陳凱歌并沒有把電影固定在某一個類型中,但“他遲早會對現實表述他的看法,不論這種表述是嫁接在商業電影的框架上還是植入到歷史題材的影片中”。
顯然,新片《搜索》是對現實的直接表達與介入。雖然陳凱歌現在顯得更加平易,不愿提及對觀眾的引導而更愿承認電影的娛樂工業的屬性,但他畢竟兜兜轉轉從現實又一次回到現實。
“我們在電腦特技上是栽了大跟頭的”
新千年之交,陳凱歌進軍好萊塢,創作他的電影生涯中第一部外語片《溫柔地殺我》。這一年,陳紅剛生完他們的第二個孩子,以家屬身份陪著陳凱歌到倫敦拍片。西方電影工業化體系的成熟深深震撼了陳紅,“1997年也看他拍《荊軻刺秦王》,覺得導演要干的活太多了,連租場地、演員的檔期問題都要考慮,每天都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擔心。”陳紅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好萊塢拍電影的體制太震撼了,兩種極端的對比。導演只要做好自己的創作,制片把所有的舞美啊、攝影啊,都給你安排得好得不得了。當時我就覺得好萊塢之所以成為好萊塢,有它自己的原因在里面。”
從《和你在一起》開始,陳紅除扮演角色“莉莉”外,第一次承擔起了陳凱歌電影制片人的角色。陳紅說想借這個機會,將她在拍攝《溫柔地殺我》時學到的好萊塢制片方式在中國進行一次實踐。
而他們要實踐的遠不止制片人制度,他們有更大的野心。陳凱歌和陳紅商議,決定拍一部使用“好萊塢特技效果的魔幻商業大片”,“當時我們的心很大,想做一個有關人心的寓言童話。” 陳紅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就是《無極》,雄心勃勃的“中國式好萊塢大片”。它是陳凱歌電影邏輯中突然轉折的一環。和之前的陳凱歌出品相比,它走出太遠、太乖張、太離奇。人們無法接受曾經那個皺著精英主義的眉頭,用電影反思現實的導演做出了一幕夸張荒誕、充滿艷麗色彩的電影。
這部影片耗資近三億五千萬人民幣,制作歷時三年多,一反陳凱歌電影中樸實、低調、藝術化的風格,旨在“用特效營造中國文化氛圍”,追求好萊塢式的技術和魔幻商業大片效應。在《和你在一起》中積累了一些失敗經驗的制片人陳紅,這次在《無極》中將好萊塢制片人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真的是事無巨細,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去談,甚至小到連盒飯的事都做。”這是一部好萊塢史詩大片規格的全新嘗試。
嘗試失敗了。
《無極》上映后,有人說陳凱歌試圖走出象牙塔,思考電影的投資與回收這個問題,但是“走得太遠太快了,一下子就從本土中國走到了好萊塢。”隨之而來的惡搞事件中,陳凱歌再度被網友進一步負面化。人們認定,陳凱歌已經不再適應網絡時代。他無法面對當下轉型期的現實,而企圖進行商業化的嘗試又如此尷尬。
陳紅向《中國新聞周刊》坦陳,當年決定拍《無極》,是想對商業題材做一種嘗試。可是中國的市場并沒有那么大,“好萊塢能花那么多錢,他的市場是全世界”。但實際上,口碑與市場往往不成正比。這部廣受詬病的商業大片最后并沒有虧錢,相反,“光(出資方)中影集團就賺了四千萬”。
陳紅說,當時她拿著預算去找好萊塢相關人士評估,結果光電腦特技就估了兩千萬美金。“我們的市場只有在大陸,我能忽悠那么多錢,但是你敢花嗎?”陳紅習慣用反問回答記者的提問。“當時因為不懂特技,還被人訛了很大一筆錢。就像是被老虎咬了一口那個感覺。我們在電腦特技上是栽了大跟頭的。”《無極》是陳紅第一部盡心盡力參與制片的影片。從制片人的機制,到拍攝的技術、手法和理念,都從最大限度上追求好萊塢式的效果。直到現在,制片人陳紅也認為,這是一部很好的作品。
“陳凱歌的選題從來沒有變過,從骨髓上,從靈魂上是從來沒有變過,《無極》只能說是個魔幻片、是個商業片,但是創作靈魂是從來沒有變過。”陳紅說。
“創作不要有妄想”
靈魂有沒有變外界并不清楚,但至少與之前的作品相比,《無極》的形式變化巨大。陳凱歌遭遇了口碑的滑鐵盧。“拍這部片子的一個收獲就是,它讓我們明白,創作不要有妄想,”陳紅回憶當時的想法,“還是要回歸到創作的本身去,包括選這個題材。”
深受挫折的陳凱歌決定選擇一條相對中規中矩的路。他回到了熟悉的梨園行,選擇將梅蘭芳跌宕起伏的一生搬上銀幕。關于這部片子本身糾葛的商業路線和人文精神問題,陳紅坦承,“《無極》之后,不再考慮是商業片還是藝術片,只想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路子。”
“第五代”導演中,生于藝術世家的陳凱歌具備濃厚的文學底蘊和文化修養,這也使他的電影充滿了思考和反思色彩。馮小剛曾開玩笑地評價陳凱歌,“像陳凱歌這樣的導演,就應該好好呆在象牙塔里,思考人類、民族性的精神問題。”
走上影壇之初,他也似乎在踐行一個“最具知識分子氣質”導演的路徑。《黃土地》回應當時文化界普遍的反思潮流,以“文化尋根”為主題,風格深沉、厚重,充滿對歷史與命運的思考。據評論家賈磊磊說,陳凱歌最想拍的片子其實是記錄他少年時代在云南插隊生活的電影《孩子王》,根據阿城的小說改編而成,“但這個歷史的機遇是在他拍完《黃土地》之后多年才得到”。在獨立電影評論人程青松看來,《孩子王》是陳凱歌電影中最能表達他自己靈魂的作品。《邊走邊唱》改編自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試圖從一個簡單的生命渴望和民間故事,再次闡述世界的真相”,繼續走小眾藝術氣質的路線,充滿了對生命哲學的深度思考。這些早期的作品共同塑造了陳凱歌作為第五代導演中“最具知識分子氣質”的形象。1993年的《霸王別姬》成為陳凱歌的巔峰,將陳氏電影里對歷史和命運的思考發揮到極致,近乎完美地將個體命運和宏觀歷史融為一體,在商業和藝術上都取得了巨大成功。
這樣的背景下,《無極》轉型突破的失利,讓陳凱歌再選擇下一部作品時更加謹慎。
當時可選的劇本很多,仍有魔幻題材,也有商業大片,但唯一的想法還是回到原來熟悉的創作路子上去,“還是想回來”。
“當你受了傷你會覺得家里最溫暖,一定是你的家人、你的親人才是你的避風港。”陳紅這樣描述當時選擇劇本的心情。“回來能夠拍一個自己能夠駕馭的題材,而不是一個生疏的,遙遠的,不可控的。”
于是有了《梅蘭芳》。選這個題材名正言順也有些討巧。
陳凱歌的父親陳懷皚是個戲曲行家,曾拍過很多這類主題的電影,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戲曲是陳凱歌最為熟悉的題材。而這又與他的巔峰之作《霸王別姬》做出了呼應。觀眾愿意看看多年之后陳凱歌對類似題材的重新表達。
對于陳凱歌來說,梨園主題就是陳紅口中那個“溫暖的家”。此時,至于是商業片還是藝術片,似乎已經不再重要。“無極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想法,(但是)要拍一個純粹的商業電影,你就會變得很糾結,索性什么都不要想,你就拍好電影。”陳紅說。
而賈磊磊認為,陳凱歌與其他第五代導演的努力,“是在整合所謂的主流電影、商業電影和藝術電影。在彌合藝術、市場和大眾之間的裂痕這方面,陳凱歌的電影做出了很大的努力。”《霸王別姬》《梅蘭芳》《趙氏孤兒》和《搜索》都是這樣的作品,“可是這種努力許多人并沒有看到。”賈磊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以前遇到的現實題材本子拍不出導演要的深度”
賈磊磊評價說,陳凱歌的電影題材多樣化,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中國電影的走向”,《黃土地》中對中國傳統的戲劇化電影進行改寫,《霸王別姬》里將人生舞臺與京劇舞臺交叉呈現,《無極》中用浪漫、奇幻的想象與高科技的筆法描繪人性,這次的《搜索》,陳凱歌選擇揭示現實沖突,他的東西“往往是借助一個題材來表達自己的觀點,而并不在意題材本身是什么”。“我們看到的陳凱歌電影是一種充滿變數、銳意圖新的電影。”與賈磊磊的觀點不同,程青松認為,包括陳凱歌在內的中國導演太易受到外界環境的影響。“他們的成功可以說是時勢造英雄吧,那個時代都反思,所以就去反思了。改革開放了,好像西方忽然通過第五代了解中國電影了,現在這個時代看起來不需要反思,就(都去)迎合觀眾,所以就去走商業化,沒有自己的堅持,很難總結。”程青松說。
而在陳凱歌自己看來,他的創作路線和主題,“一句話就說清了,最牛×的傻×,就是我選擇故事的要素”。
無論承認與否,陳凱歌的電影邏輯發生過轉折,從現實出發直到《無極》,之后再度折返,盡管,作為制片人的陳紅更樂于強調導演內在不變的東西。“從《黃土地》到現在,從選題上的本質上導演從來就沒有變過,”陳紅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選題可以天馬行空,但共同的特點就是每部電影里都有一個特執著、特不可理喻的人物。”
賈磊磊也認為,陳凱歌的影片從始至終都貫穿著一個主題——“命運”。“物質層面上的生存焦慮從來就不是陳凱歌電影中的‘第一主題。陳凱歌最為關注的是人的情感與人的命運。”賈磊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從《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到《和你在一起》里的劉成,再到《趙氏孤兒》里葛優扮演的程嬰,甚至新片《搜索》里高圓圓演的葉藍秋,每個人都有固執得讓平常人難以理解的性格。這些難以理解的固執正是故事本身存在的基礎,是他口中的“最牛×的傻×”,也是陳凱歌最感興趣的地方。這是導演選擇題材一以貫之的標準。
現在上映的新片《搜索》,陳紅并不想刻意界定它屬于藝術片或者商業片。陳紅說,現實是陳凱歌一直想關注的題材。“只是以前遇到的現實題材本子大多是都市愛情童話寓言……不痛不癢,拍不出來(陳凱歌)想要的那種深度。”她說。
隨著時間和環境的變化,對整個第五代導演來說,當年的反思情結已然漸去漸遠,關于這個話題,陳凱歌似乎已經不愿意多談。“你倒是想帶著人家反思,但人家聽你的嗎?這不是自作多情嘛!”
陳凱歌對當下觀眾喜好的把握很到位,“我覺得《霸王別姬》那個時代的反思精神我現在還有,”陳凱歌說,“但是我覺得觀眾的情況發生了變化……你只是提供了這個電影而已。”
“你問我將來會拍什么題材?我現在也不知道,”接受了一整天媒體采訪的陳凱歌有些疲憊,“但這個最牛×的傻×是一定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