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搜索陳凱歌
中國電影已遠離現實太久。
近年,中國導演制作出的片子自覺或不自覺地向兩極分化:一邊是以炫目、特效、明星、粉絲為賣點的商業大片,在用視覺盛宴換取票房之后所能留存下的不過是浮華的灰燼;另一邊是知識分子孤芳自賞式的藝術片,這些電影大多沉浸于導演的私人經驗,他們固執地用遠離大多數觀眾真實生活的故事傳達個體記憶,觀眾只能用腳投票,然后讓電影在小圈子內留下輕盈的回聲。
在這兩者之間,即使偶爾可以看到一兩部與現實相關的影片,比如《失戀33天》或《飛躍老人院》也不過是對沸騰的生活拂過皮毛。他們談論年輕人的愛情與別離,工作與壓力,以為這就足夠深刻、足以打動觀眾。實際上,這些粗淺的涉獵還不如某些電視劇來得尖銳。觀眾只能感到被嘲弄。
電影有兩種功能:讓人深思和供人娛樂。藝術片最大限度面對現實,切入當下,銳利且冷靜,這是嚴肅導演的使命。可復制的娛樂片理應盡可能嚴謹,即使觀眾知道一切只是虛幻的泡沫,也必須讓他們在光影中感到真實,這是造夢者的職責。而中國導演卻始終在二者之間搖擺,顯露著騎墻的姿態,最終均不得要領。
回到現實才是中國導演的出路,至少是一種選擇。現實或許堅硬、殘酷,但畢竟生機勃勃。現實題材或許敏感且難以操作,但這才是電影的心臟,不可或缺。
陳凱歌曾經以關注現實和反思精神成就自身,但中途卻也走出太遠。此次的《搜索》算是回歸之作。我們必須承認,以陳凱歌的江湖地位和中國電影所面對的境況,這部作品無法像手術刀般冷靜且精準地與現實相對。與生活本身相比,電影已有些妥協的態度,但畢竟已算作一種努力。
一個美女白領在公交車上拒絕給老人讓座,更拍拍自己的大腿:“不然您坐這?”
這一幕通過媒體和網絡傳播后,迅速引發了一系列蝴蝶效應式的波瀾:諸多網友主動參與口誅筆伐,更多人則被動裹挾進事件中——理想主義的調查記者、一根筋的實誠男青年、春風得意的公司老總、情感危機的闊太太、想升職的電視臺小助理……甚至連他們生活軌跡都紛紛被這個事件所改變。
陳凱歌的新片名為《搜索》,但其意不全在網絡暴力,而更在于描繪當代社會的各色人等、世間百態。
從十年前的《和你在一起》至今,歷經玄幻題材的《無極》和歷史題材的《梅蘭芳》《趙氏孤兒》,陳凱歌再次將目光投向當下社會。
《搜索》的故事聚焦于如今網絡時代中最具爭議性的人肉搜索問題,觸及到由此引發的一系列尖銳話題。但陳凱歌這次只發問、不說教、不作結論,打破其以往電影留給觀眾們的嚴肅與精英姿態的印象,以較為輕松的氛圍拍出了一部“最不陳凱歌”的陳凱歌作品。
“我們當時覺得還蠻有做頭的”
2010年9月,新麗傳媒公司的文學策劃團隊在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的入圍名單上發現了一部叫做《網逝》的網絡小說。
這一年,魯迅文學獎首次邀請網絡文學參與評獎。在評委們艱難地對各文學網站踴躍送交的31部參賽作品進行遴選后,《網逝》勉強成為該獎項130部候選作品中唯一一部網絡文學作品。
小說最早發表在盛大旗下的晉江文學城時還叫做《請你原諒我》,講述了兩個女人被網絡暴力及媒體暴力逼死的故事:白領葉藍秋在獲知自己患有白血病、即將死亡后,情緒低落,在公車上拒絕給老人讓座,從而被媒體大加討伐、更被網民人肉搜索。葉藍秋跳崖自殺、真相大白后,報導葉藍秋事件的記者陳若兮反過來成為網民們的靶子,被逼至失業乃至跳樓。
評委們的選擇或許是出于小說對社會現實的反思,而新麗傳媒方面則發現了這個故事搬上大銀幕的巨大潛力。
“除了反映社會各階層的生存狀態,小說擁有非常復雜的情節和人物關系,寫得比較極致,非常有戲劇性,情節緊湊,懸念也很足,不像其他小說那么水。”新麗傳媒董事長曹華益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形容看中該小說的理由。
他迅速通過盛大文學買下小說的影視改編權,之后便計劃將它推薦給一些導演。給陳凱歌送去后,新麗傳媒還預備了一張合適的導演名單,其中包括拍攝都市類題材作品更多的導演馮小剛。
沒想到,還沒等曹華益把故事送給別的導演,陳凱歌就先看上了。一個星期后,陳凱歌方面給出了肯定的回音。按照制片人陳紅的說法,拍完《趙氏孤兒》后,找上他們的題材、劇本都很多,而她和陳凱歌對這個題材有“高認可度”。
“(小說里)有富豪,有媒體人,有職場菜鳥,各色人等,有點像都市浮世繪;此外更有人和網絡之間的關系,由一個不起眼的小事引發蝴蝶效應,把所有人的生活卷入其中,”陳紅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們當時覺得這個核心不錯,還蠻有做頭的。”
雙方一拍即合,影片的創作立即提上了議事日程。曹華益找到曾創作《北京你早》并參與編劇《十七歲單車》等影片的唐大年,后者被告之,自己將與陳凱歌合作,寫一個暫定名為《人肉搜索》的電影劇本。
“一個加害別人的女記者反過來成了一個網絡的受害者……” 即便認為小說寫法比較通俗、有很重的網絡小說痕跡,唐大年看完小說后,還是興奮于其網絡暴力題材,“現代人有很大一部分精神世界與網絡緊密相關,這就是生活的現實。”唐大年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事實上,《請你原諒我》除了具有良好的故事改編基礎,更重要的是為樂于拍攝當下題材電影的創作者提供了一個新鮮少有的故事角度。
“中國電影現在處于一種很焦灼的狀態,不知道該拍什么樣的電影。比較有現實性、話題性的當代題材電影太少了,有也是輕喜劇居多,”唐大年認為如今當下題材的電影作品在找角度方面十分困難,“既想拍點有意思的內容,又要審查通過,又要有市場,幾個限制會讓選擇變得挺窄。這個小說就挺適合的。”
“現在總體來說都比原來顯得要‘真善美了”
在劇本寫作前,陳凱歌與唐大年就如何改編小說聊了十幾次,“能想象嗎?第一稿出來之前,我們討論的時間至少在200個小時以上。”陳凱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他們一致認為,原小說有些過于陰暗。由此,第一稿劇本去掉了與葉藍秋有感情前史的醫生角色,一些表現警察、電視臺、網絡等方面過于負面的內容被去掉;葉藍秋跟楊守誠的情感從雇傭關系開始一步步推進,變得更為合理;而葉藍秋的老板沈流舒則被重塑為一個“資本的代表”。
此外,他們一開始試圖多圍繞網絡暴力本身進行表現,但在討論的過程中,“重點也有所偏移”。最后影片表現網絡暴力對人影響的內容不算太多,更多的情節集中在幾組人物的生活狀態和情感關系方面。
“也是有點陰暗,因為網絡雖然有很多負面的東西,但其實還是有很多積極的方面,大家能夠更自由地發言,帶來更透明的信息,要是一味強調網絡的陰暗面也不是特別合適。”唐大年說,“我們一直在摸索怎么能讓這個故事和人物最為成立的方式,也許最后跟初衷不是特別像。一開始是這個目標,后來走著走著覺得這個目標并不能完全立起來,就偏一些、找另一個目標。”
隨著討論的深入,“人物之間更冷酷一些”的第一稿劇本又進行了一輪修改,原來保留的陳若兮被人肉搜索、被逼跳樓、成為又一個網絡暴力的犧牲品這個沉重結局被去掉。
與原來相比,成片中的其他人物也變得更為陽光。沈流舒的太太莫小渝懷疑葉藍秋與丈夫有染后,并沒有像小說里那樣跟陳若兮勾在一起,發表污蔑葉的帖子;陳若兮也由小說中媒體暴力的代表轉為一個極度理想主義的新聞人,更為積極、正面。
“現在總體來說都比原來顯得要‘真善美了,每個角色都有變好的趨勢。就連劇名也從《人肉搜索》改為《搜索》,“我估計跟審片有關系。”唐大年說。
《搜索》的創作過程的確小心謹慎。陳紅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你要按原小說,審查肯定通不過。”
在電影立項之初,電影局有的領導看過小說,提出這故事里“沒有一個好人”。得知他們要拍這個涉及到電視臺、媒體、網絡暴力的故事,有的領導“蠻警惕的”。
一般的電影有了故事提綱就可以送審,但《搜索》按照要求,給15個審查委員提交了15份劇本。“大家都沒有選擇沮喪,而是積極地去生活、重新開始,所以大家看了這個片子不是悲傷,而是有一些溫暖或感動,這確實是導演處理的功力比較好。”曹華益說。
除去審查因素,陳紅表示自己和陳凱歌都非常不喜歡原小說惡的東西。“人和人之間極度的報復、放棄、灰暗,我覺得太極端了,”她說,“導演傳遞溫暖向上的東西,我覺得這是一部有關女人尊嚴的片子,每個人都在搜索自己的內心和自我發現。這并沒有減弱尖銳性。”
在唐大年看來,結尾的改動也有一些劇情發展方面的考慮,“跳樓什么的是更有沖擊力,但劇情本身推不到那程度,人物內心的合理性不太足夠,真實性也不夠強烈,好像是為戲劇性而跳樓。”
“他拍得非常輕松、非常喜感,也不雷人”
幾輪提前看片會下來,《搜索》得到了不錯的反響。
陳凱歌的電影歷來在拍攝誠意、演員表演、攝影、美術、音樂等方面都有所保證,而在兩個小時的觀影時間內,媒體、影評人和院線經理發現這次的故事極易讓人入戲。
對于很多熟悉陳凱歌電影中慣常的大結構敘事、深省式主題的觀眾而言,這部并非加以道德性評判或俯視性說教的影片是難得一見的陳氏作品,“甚至有人說陳凱歌拍了一部馮小剛式的電影”,曹華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據曹華益介紹,一些院線經理對這部影片非常喜歡,甚至想把它推薦給自己的親友。他這才算是長出了一口氣——實際上,由于陳凱歌影片此前十分鮮明的嚴肅風格,他在開拍前對最后的成片效果有點擔心。“凱歌導演確實給了我們一個莫大的驚喜,”他說,“他拍得非常輕松、非常喜感,也不雷人;看完以后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
“有意想要接近當代人的生活時,過于嚴肅未免顯得有些奇怪,容易顯得有點裝,”唐大年寫劇本時就提醒自己,寫作上應該帶一點自嘲的精神和荒謬感。他認為,這個故事只是網絡上一件很簡單的事,“戲本身的內涵并不是特別重要、不值得去特別探討,還是要把故事講得更流暢、更有風格,用心去想人物關系怎么更有意思。”
盡管如此,在現實主義影片缺席影壇多年、現代題材影片又大都拍成小格局浪漫愛情或惡搞喜劇片的背景下,《搜索》已算是其中少有的涉及到社會問題的影片。
在評價自己十分喜歡的伊朗現實題材電影《一次別離》時,陳凱歌對《中國新聞周刊》強調,“伊朗這么好的電影,拿到中國市場肯定不行。也許一些發燒級的影迷會喜歡,但中國主流觀眾對伊朗電影的這些累累碩果并不一定能夠買單。”
在唐大年看來,并不是導演們不想去拍攝現實題材的影片,而是票房等因素使大多數創作者望而卻步,“拍文藝片票房肯定是不行,拍類型片呢,類型題材又不成熟,”他說,“《搜索》按類型片的話只能劃作劇情片,但好像又不算。”
7月到8月的影院排片似乎有打破現實主義題材影片缺席的趨勢。除了《搜索》,另一部反映社會問題的現實題材影片、由高群書執導的《神探亨特張》也將于7月上映;同時,改編自新聞事件、去年爆冷奪得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導演銀獅獎的蔡尚君作品《人山人海》也傳來了上映的消息。
但陳凱歌認為,三部影片在同期上映只是一個巧合,并非中國導演向現實主義影片領域邁進的集體意識表現。
無論如何,《搜索》在面對市場時具有先天優勢,即陳凱歌作為中國頂級導演之一所帶來的影響力與號召力,這使得影片獲得了其他導演無法企及的明星、資金等各方面支持。據曹華益透露,在現代題材電影中,《搜索》無疑算是大成本投入。
參與過票房黑馬《失戀33天》投資的曹華益認為,《搜索》與《失戀33天》有很多相似之處,譬如“都是身邊的故事、身邊的人,都反映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但前者“反映的世界更為廣闊”。
(實習生祝偉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