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百萬寶貝”成長路

馬多思

7年前一部奧斯卡影片《百萬美元寶貝》，講述了女子職業拳擊手的故事，今天，中國的“百萬寶貝”故事即將在倫敦上演。

至截稿日，倫敦奧運會女子拳擊金牌尚未決出。不管如何，三名很有可能成為中國的“百萬寶貝”的女子拳擊手開始了她們真實的追求夢想和成功的歷程。她們將從無人相識迅速通過電視轉播和報道被全國認知。

她們從哪里來，怎樣從籍籍無名到奧運獎牌獲得者?《中國新聞周刊》首解密

北京時間8月6日晚9點，倫敦奧運女子拳擊賽開打。這也是女子拳擊首次進入奧運會。首先開始的51公斤級，中國選手任燦燦以12：7戰勝俄羅斯選手埃琳娜·薩維里耶娃；75公斤級，李金子也戰勝了對手，雙雙挺進四強。由于奧運會拳擊比賽不設三四名的爭奪，至本刊截稿時任燦燦和李金子將至少獲得兩枚銅牌。

“任燦燦打得不錯。她主要勝在前手，她是左撇子，所以前手拳集中在右手。右手虛實結合，有試探也有防守，不時還能直接得分，對手無法和她抗衡。……”與比賽同時，浙江寧波拳擊協會會長鮑雄偉通過網絡電視一邊看比賽一邊評價。8年前，正是鮑雄偉的一個決定，讓本屆奧運會女子拳擊51公斤級奪金熱門任燦燦得以今天站在奧運拳擊臺上，她和另外兩名參賽選手李金子和董程從此成為當時國內唯一專業女子拳擊隊——寧波隊隊員。

“田東教練真是我家的大恩人”

倫敦比賽當晚，山東濟寧高新區柳行街道許廠村任燦燦家，她的弟弟任忍和十幾名親戚鄰里一起湊在電腦邊看網絡直播，母親任緒娥躲到了院外，女兒從事拳擊運動以來，她從來不敢看女兒的比賽。直到比賽結束，兒子從電話中告知姐姐贏了，任緒娥才從外面跑回家。

任緒娥至今不清楚，8年前田東教練怎么選中了任燦燦。

任燦燦家幾代都居住在柳行街道許廠村，小時候任燦燦就像個男孩，整天喜歡和男孩子一起翻墻爬樹，上學后因為跑得快，被送到當地體校練習田徑，后因為成績好，又被保送到濟寧市體校練習跨欄。

李憲釗是濟寧市體育訓練中心拳擊教練，也是任燦燦的拳擊啟蒙老師。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02年體校正式批準李憲釗組建女子拳擊隊，全校內招收學員，初始只有4名女學生報名。當時練習田徑的任燦燦是第4個報名的。那年她14歲，身材偏瘦，但由于有田徑功底，加上身體素質非常不錯，李憲釗收下了她。

李憲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拳擊隊剛開始訓練時條件非常糟糕，全隊只有一個100平方米的訓練館，拳臺占了近一半的面積。訓練用的沙袋也只有4個，還是小的。訓練隊早晨出早操練身體素質，下午練技術。

訓練從最基本的預備式做起，光一個預備就練了7天。之后就緩慢地開始拳法、步法的教學。因為全體校拳擊教練就一人，李憲釗索性把男、女隊員混合在一起教，一起訓練。“那時任燦燦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這個小姑娘性格內向，不愛說話，很能吃苦，和男孩子一起訓練也不怕打”。很快，任燦燦被山東體院選中，在2004年拿到某飯店杯全國比賽第二名。

寧波舉重隊的老隊員、多次全國冠軍獲得者李清(化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國內始終沒有什么正規女子拳擊比賽，有時有企業資助的小型“全國比賽”，沒有全國“錦標賽”和“冠軍賽”。拳擊運動發達的美國，直到1993年才開始有女子拳擊賽，第一屆世界杯女子拳擊錦標賽于1999年在芬蘭舉行——“別說中國，整個世界上都不重視這種非奧運項目”。

“燦燦也不清楚自己將來能做什么(她想退了)”，任燦燦的母親任緒娥回憶，那時女兒在山東體院上大二，剛拿到全國第二沒多久，在一次訓練中左小臂骨折，就有了退役的打算。同年，任燦燦的父親突發腦溢血去世，山東體院發來繳費通知，表示如果交不起學費，就不能繼續上學了，而母親一個人種9畝地的收入已無法供養兩個孩子上學，“有一天突然一個電話打來，我接的，就是我家的大恩人田東教練打來的，邀請我們家燦燦加入寧波隊。他說‘嫂子你就放心吧。田東教練真是我家的大恩人。”

李清，也是當年田東找來的第一批隊員之一，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第一批“中國專業女子拳擊隊”隊員其實都是些“幼病殘”，那時比較好的運動員都已在各體院拳擊隊，“像燦燦，身體有傷；李金子2004年時才是個14歲的孩子，是田東教練老家的鄰居。這次參加倫敦奧運會60公斤級的董程從湖北來，剛來時是個大胖子，1米7幾的個頭，體重150多斤，臉大得像個盤子”。她說，田東教練因為平時在國內一些比賽中當裁判員，對國內女子選手比較熟悉，自然會發現任燦燦這些隊員，“燦燦性格內向，董程特活潑，我們都叫她‘董哥，李金子那么大塊頭卻特斯文，總戴個金絲邊眼鏡，跟知識分子似的。”

李清當時在西安體院競技體校的女子拳擊隊，沒取得過什么像樣的比賽成績，她已不打算繼續練拳擊了，準備退役好好讀大學，覺得這種非奧運項目沒前途。

李清覺得，田東找她們加入寧波隊的原因，是因為都比較熱愛這項運動，能吃苦。至今田東主管的寧波女子拳擊隊對隊員的選拔在身體條件上仍比較寬松，最看重的是隊員能否為了信念而刻苦地堅持練下去。

“吵架從不動手”的寧波，第一支專業拳擊隊

提起全部來自寧波拳擊隊的中國三名參奧女拳手，鮑雄偉毫不掩蓋自己的得意。2004年夏天，雅典奧運會閉幕后，寧波體育局決定建立體工大隊，目的是為寧波贏得奧運會獎牌。但是寧波是浙江下屬的計劃單列市，體育局規模很小，資金有限，所以他們需要找到一個在浙江省甚至中國國內水平不高，投資少且能出成績快的項目。

當時在體育局工作的鮑雄偉被任命為體工大隊隊長，帶著浙江人先天的精明和眼光，他發現，除了可以設立女子舉重和女子柔道這兩項浙江省比較弱的項目外，還有一個非奧運會項目——女子拳擊，也符合花錢少有可能出成果的特征。

“我覺得奧運會一向是講究男女平等，女子舉重都進入奧運會了，就想女子拳擊肯定能進入奧運會，最快2008年就能。”鮑雄偉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他隨即考察發現，國內除了一些體育院校有女子拳擊隊外，各省幾乎全沒有專業的女子拳擊隊。于是，他決定，在寧波體工大隊內建立女子拳擊隊，他分析自己的優勢，“體育學院的拳擊隊畢竟不是專業隊，訓練時間少，比賽費用都由隊員自己出，也不拿工資，所以很難達到專業水準。”

本來鮑雄偉有更精明的算計——先資助一家體育院校，搞一個半專業的女子拳擊隊，平時體工隊出一部分訓練費，比賽時打出寧波隊的旗號，取得名次發一些獎金，這樣比自己建立一支純粹專業隊要省錢得多。另外，他覺得，女拳手最好都是外省的，要好斗一些，寧波人不行。

今年58歲的鮑雄偉記得，寧波全市在文革期間除了一人在手榴彈訓練時失誤被炸死，竟然沒發生過一起批斗打死人的事情。“寧波人吵10天架都可以，但是不動手。”

這時一位在體育院校擔任拳擊教練的老友向他介紹了建立一支純粹的專業隊的好處，并推薦了田東。正是這次推薦，徹底改變了寧波女子拳擊隊的走向。

田東，1972年出生，黑龍江肇東人，23歲就拿下全國拳擊錦標賽60公斤級冠軍。退役后在東北一些拳擊俱樂部里擔任教練，有時擔任一些比賽的裁判，那個時候，田東正在到處找資金，想建立一支自己的拳擊隊。

雙方一拍即合，田東被任命為寧波女子拳擊隊主教練，全部費用由寧波體工大隊出，隊員初步定在20人左右，拿到全國冠軍的隊員解決編制，拿工資上保險。拳擊隊由田東組建，隊員由田東自己去找。成績要求：兩年之內要有隊員獲得全國冠軍，四年之內獲得世界冠軍，女子拳擊進入奧運會后要拿到獎牌。

“是寧波把世錦賽辦得成功促成女拳入奧”

2004年底，田東終于把隊員招齊，寧波體工大隊的幾位工作人員親自考察了隊員的素質，第二年3月田東就駐扎寧波體育局提供的宿合和訓練館，開始了一直持續到現在的一天四練。

田東制定的訓練計劃——早上5點半起床長跑1萬米；上午訓練力量、柔韌，一個半小時；下午訓練技術，對練，兩個小時；晚上自由練習一個半到兩個小時。

因為經費有限，那時女子拳擊隊隊員和體育局普通工作人員一樣，都在食堂吃，一頓飯四素半葷，半葷指的是肉和青菜炒在一起。很多隊員晚上練習后餓得只能自己煮方便面吃。

鮑雄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田東出成績快，熱情高干勁足，有編制沒編制的一下子招了30多人，一年下來各種經費超過100萬，寧波體育局確實感到有些緊張。

寧波女子拳擊隊成立不到一年，在全國比賽中就取得一個冠軍和三個第三名，2006年更拿到一個亞洲冠軍和兩個世錦賽亞軍。這時，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2008年北京奧運會暫時不設女子拳擊項目。2012年是否進入奧運會還無法確定。

如果無法確定能否進入奧運會，那么每年為女子拳擊隊花的這100多萬到底值不值?寧波體育局開始有了異樣的聲音，在新局長上任后，寧波體育局已經有部分工作人員調研是否繼續保留女子拳擊隊，并向局長遞交了調查報告。

鮑雄偉又急又氣，因為他發現一些省市已經紛紛建立自己的專業女子拳擊隊，越來越多人開始押寶女子拳擊必然進入奧運會，甚至正暗地里從寧波隊挖人。可是，這個關鍵時刻，寧波隊還要拆自己的臺。鮑雄偉同時也勸告田東，把隊員控制在30人以內，絕對不能再擴大隊伍了——能保住女子拳擊隊就是勝利。

2008年，第五屆世界女子拳擊錦標賽在寧波舉辦，中國選手共獲得了5金2銀4銅，來自寧波隊的秦建、李金子和任燦燦都獲得了冠軍。此前中國選手參加了第一、二和四屆的比賽，前兩屆各獲得一塊金牌，第四屆則兩銀兩銅。

2009年初，國際奧委會決定女子拳擊進入2012年倫敦奧運會!持續了兩年要取消女子拳擊隊的聲音終于在寧波體育局消失。鮑雄偉松了口氣，他覺得是因為寧波這次把世錦賽辦得非常成功，各國女拳手的表現精彩，贏得國際奧委會的肯定，這才讓奧委會下決心讓女子拳擊進入奧運會。

2010年，任燦燦獲得亞運會女子拳擊冠軍，2012年在秦皇島舉辦的第七屆女子世界錦標賽上，任燦燦和李金子均獲奧運會參賽權，寧波隊的李云飛獲81公斤級冠軍。

之后，寧波女子拳擊隊分成兩部分，所有老隊員都在位于杭州蕭山的浙江體育職業技術學院的訓練基地訓練，著名游泳運動員孫楊、葉詩文去倫敦前就在這里訓練。這里的伙食已大為改善，8月1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到達當天的晚餐是牛肉、鱔魚、甲魚燉雞、鱸魚、排骨，還有各種蔬菜水果。年輕隊員仍然在寧波體育局訓練，每頓飯還是四素一半葷。田東剛從昆明農村招來4個小隊員，“我們絕大多數隊員都來自農村，只有農村的孩子才能吃得了這個苦”。李清說。

未來奧運冠軍的歸屬

“爸爸，你放心吧，我一定要取得好成績，為你爭口氣!”任燦燦點上一炷香，然后跪在父親遺像前磕了三個頭。這一天是任燦燦將參加奧運會前的5月份，幾天后她將到北京集訓，就沒時間回家了。6年前，她也曾在父親遺像前這樣磕頭，是告訴父親自己已經參軍，將成為武警拳擊隊的一名隊員和士兵。

雖然在媒體報道中，任燦燦還是屬于寧波隊，其實早在2006年任燦燦已經參軍，和寧波隊沒什么關系了。“沒辦法，當時任燦燦還沒有在寧波隊正式轉正，就被武警隊挖走了”。鮑雄偉仍覺得很遺憾，“武警隊能提供更大的比賽和訓練空間，對隊員也有好處。只是在我們的爭取之下，任燦燦還能經常在寧波隊跟田東教練訓練，順便傳幫帶一些小隊員”。同時被挖走的，還有全國冠軍楊亭亭。

除了任燦燦和楊亭亭，已經大學畢業的李金子也被自己就讀的吉林體院變相“扣”住，關系算是吉林和寧波兩地共有，如果奧運會得到獎牌，吉林與寧波各占一半功勞。

即使已經轉正的老隊員也非常羨慕任燦燦和楊亭亭的“高就”。最早獲得全國冠軍轉正的李清說，她現在的工資是每月稅后2000元左右，屬于隊內比較高的。總教練田東把所有隊員的工資和比賽獎金都管理起來，每個月隊員都能看到自己的工資和獎金條，知道自己每個月的總收入，但是教練只發給每個人300元生活費。如果急需用錢，要向教練申請。“攢了8年，我現在都攢了十多萬了，成績特別好的隊員大概有二三十萬了吧”。

她認為，田東教練之所以把錢控制起來，也是因為他深知除了少數最優秀的運動員將來可以做到衣食無憂，絕大多數專業運動員退役后必然要面臨生活問題，如果能攢下一些錢，對將來的生活還能略有幫助。鮑雄偉說，田東甚至有個計劃，如果隊員愿意，將來可以入股他的拳擊俱樂部——一個商業性的企業，靠組織比賽賺錢。

畢業于北京體育大學的女拳手“大金”曾經是任燦燦在寧波隊的隊友，后到北京體育大學讀了4年本科，期間曾參加全國比賽多次獲得第三名。8月3日“大金”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她畢業兩年了，到現在也沒找到工作。她有時想回寧波隊找田東重新開始拳擊訓練，但又擔心打出成績還好說，萬一打不出成績，落得最終一身傷病，還是找不到工作。據“大金”了解，這就是中國目前相當多女拳手的處境。

隨著女子拳擊入奧，以前在中國根本不被媒體關注的女子拳擊，最近的報道也多了起來。從7月下旬開始，《濟寧晚報》連續報道了濟寧女孩任燦燦的成長事跡，當地體育局完全不了解這個曾在這里長大的女孩，任燦燦雖然是濟寧人，但是2004年到寧波，之后是武警拳擊隊隊員，不管取得什么樣的成績，和濟寧體育局都搭不上任何關系。

最近幾天，山東濟寧高新區柳行街道的幾位正副主任都在積極商量著，萬一任燦燦拿到了奧運金牌，他們應該送給任燦燦家多少慰問金合適?畢竟是給家鄉爭光了。柳行街道辦李主任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2010年任燦燦拿到亞運會女子拳擊冠軍時，柳行街道給任燦燦家送去1萬元，村里送去了3千元，“這次如果拿冠軍，肯定要多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