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榮

還是一個月前,艾曼·阿卜杜勒·加尼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信誓旦旦,“我們不會推薦兄弟會成員競選總統。”他的妻子將丈夫的阿拉伯語翻譯成英文告訴記者。
加尼是埃及穆斯林兄弟會所屬的自由與正義黨最高委員會五位委員之一。他解釋說,不參加總統競選,正是為了避嫌“新獨裁者”的外界猜想。
3月31日,穆斯林兄弟會卻正式提名加尼的岳父、兄弟會第二副主席海拉特·沙特爾為總統候選人,角逐將于5月份舉行的總統選舉。
街頭革命的最大勝利者
加尼夫妻所連結的兩個家族,都是穆斯林兄弟會成員。這兩個家族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也折射出穆斯林兄弟會在埃及前世今生的命運。
與“四月六日革命青年”等多數臨時成立的松散政治組織不同,穆斯林兄弟會在埃及乃至全球的活動歷史已超過80年。
1928年3月,蘇伊士運河西岸的埃及城市伊斯梅利亞,年僅22歲的青年教師哈桑·巴納與另外5名成員一起,成立了穆斯林兄弟會。這個宗教性質的團體一開始并未表達政治訴求,只是單純地向大眾宣揚《可蘭經》和穆斯林“圣行”。
30年代后期,穆斯林兄弟會開始抗議英國在埃及的殖民統治。這逐漸增添了組織的政治屬性,并使其順理成章地成為伊斯蘭世界里最早的政治團體。然而,1950年代,獨立后的埃及,穆斯林兄弟會與掌權的納賽爾政府逐漸產生分歧,最終走向敵對。
穆斯林兄弟會也自此被政府宣布為非法組織,并在之后的薩達特、穆巴拉克時代延續這一“非法”身份。
加尼的父親和兩個哥哥都是穆斯林兄弟會的骨干,因為反政府活動多次入獄。加尼是個土木工程師,1986年大學畢業時第一次入獄,雖然只在監獄里關了幾天。后來他在軍中的后勤部謀了個差事,又因為參加穆斯林兄弟會的活動被送上了軍事法庭,判了三年。
2000年之后,加尼每隔兩年就要進一次監獄,長則半年,最短也要兩個半月。在他出入監獄的時候,妻子為他生了四個孩子,兩男兩女。
相比那些“廣場派”青年,以及以前國際原子能機構主席穆罕默德·巴拉迪為代表的、不常參與埃及政治活動的“自由派”,這樣多舛的斗爭史、血淚史,讓多年飽受穆巴拉克“獨裁”統治的埃及人民,無論出于同情、信任還是親切度,都更愿意將選票投給穆斯林兄弟會。
2011年4月30日,穆斯林兄弟會正式成立政黨“自由與正義黨”。這是兌現早在革命之初就宣布的政黨組建計劃。2012年1月21日,多次推遲后進行的“埃及人民議會”(議會下院)選舉結果揭曉,穆斯林兄弟會所屬的自由與正義黨獲得47.18%支持率,成為議會第一大黨。
2011年2月25日,在“埃及協商會議”(議會上院)選舉中,自由與正義黨更是以59%的絕對多數票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大黨。
其他多個黨派共同分配了剩余席位。而一些“廣場派”團體由于組織松散,則根本沒有參加議會選舉。
這使得穆斯林兄弟會順理成章地成為埃及街頭革命的最大勝利者。來自“廣場派”等反對者的聲音甚至認為,穆斯林兄弟會在這次埃及革命中坐收漁翁之利,作為革命發起者的他們卻只是為他人做嫁衣。
“當然,我們非常確信的是,不僅穆斯林兄弟會的成員,所有的埃及人民都從革命中受益了。但另一點要強調的是,我們都認為,穆斯林兄弟會也可能是為革命付出最高代價的組織。因為在這次埃及革命爆發之前,兄弟會是同穆巴拉克及其軍政府做斗爭的唯一力量。”加尼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不會走伊朗之路
在埃及幾十年被打壓、遭迫害的命運,讓穆斯林兄弟會飽受了血肉之苦。也正是由于其伊斯蘭宗教色彩,兄弟會在全球各地尤其是中東阿拉伯地區卻逐步開枝散葉。
迄今,在阿拉伯各國的政治活動中,人們很容易發現穆斯林兄弟會的影子:敘利亞反對派之一就是穆斯林兄弟會。多年來中東沖突的主角之一巴勒斯坦的現任掌權者、激進政黨“哈馬斯”,亦屬于穆斯林兄弟會。就在3月4日,利比亞的穆斯林兄弟會也宣布成立反對派政黨“自由與發展黨”。
由此也很容易理解,為什么外界對兄弟會在埃及議會兩院中的獲勝結果,產生擔憂甚至惶恐。“泛伊斯蘭主義”“激進”“極端保守”,這些外界賦予穆斯林兄弟會的標簽,與其在埃及所主張的“世俗化”“民主化”口號相比,至少聽上去就有著天壤之別。
“我們并不能認同宗教屬性與民主、世俗就是矛盾的、不相容的。每個人都能看到,我們穆斯林兄弟會的管理模式就是民主的,包括內部領導者的產生都是由選舉產生。”加尼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一個有意思的猜想是:埃及是否會成為神權與世俗、民主原則相結合的國家?
1月31日,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警告,埃及的政治動亂“可能使埃及變成類似伊朗的神權國家”。
無獨有偶。2月4日,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也公開評論,認為埃及人的“起義”表明了當地人的伊斯蘭覺悟,并指出發生在埃及的街頭革命是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的延續。他同時警告埃及人,“不要與任何被西方國家認同的領導人妥協。”
對此種看法,加尼連連向《中國新聞周刊》否認,“我們和伊朗非常不同,宗教給我們提供了制定政策的基礎和信念,而不是統治的基礎。我們反對政策宗教化,我們不會走伊朗之路。”
加尼說,“自由與正義黨是一個政治性的黨派,所以不會考慮宗教議題,而是會著眼于教育、經濟、政治等國家建設的各個方面。”
議會制走向破滅
4月1日上午,《中國新聞周刊》撥通了埃及穆斯林兄弟會總書記穆罕默德·侯賽因辦公室的電話。
盡管得知約訪電話來自中國媒體——不是他們比較排斥的西方媒體,侯賽因還是因為語言問題而拒絕接受采訪。
“請問你能用英文接受采訪嗎?”
“我能,但是我不會接受英文采訪。一個問題也不行。因為英文無法準確表達我的意思。” 侯賽因用流利的英文回答。他隱含的意思是,他只接受阿拉伯語的采訪。
每天穆斯林兄弟會都接到幾百個電話或郵件采訪的申請。在面訪申請中,西方媒體的成功率算是最低的。
埃及穆斯林兄弟會總部位于開羅東南部唯一的一座山,穆卡塔姆山上。從這座五層小樓的樓頂,可以俯瞰整個開羅。這里顯然遠離開羅傳統的政治中心解放廣場,前總統穆巴拉克所屬的政黨“民族民主黨”被焚毀的總部大樓就緊鄰著解放廣場。
3月31日,當一貫西裝革履、平頭灰發、大胡子的千萬富翁沙特爾被提名為總統候選人,穆斯林兄弟會在“后革命時代”極力維護的高風亮節瞬時被顛覆了,也似乎預示了議會制政治走向的破滅。穆巴拉克時代的埃及實行總統制,革命以后的政權趨勢是還政于民,總統不再是最關鍵的掌權者。
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中東問題專家王聯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穆斯林兄弟會在參選總統問題上的出爾反爾,或許是早就做好的預謀:通過宣布不參加總統競選,穆斯林兄弟會可以贏得民眾支持,進而首先得以順利在議會兩院成為第一大黨。
“當然,也有可能是穆斯林兄弟會對局勢所作出的反應。制憲會議確定過程中,穆斯林兄弟會遇到了來自議會之外的世俗、自由力量的抗議,因此意識到了總統權力的重要性。”王聯說。
第三種因素,則來自穆斯林兄弟會對現有總統參選者的不滿。
從穆斯林兄弟會辭職參選總統的阿卜杜勒·穆奈姆·阿布·法圖,被認為背后有自由派和世俗派的支持。而其他幾位參選的總統候選人,如前總理艾哈邁德·沙斐格、前阿拉伯聯盟秘書長穆薩則被認為有埃及軍方的背后支持。
如果沙特爾順利當選總統,那么穆斯林兄弟會將手握議會、總統兩大權力,無論新憲法規定埃及實行總統制還是議會制,穆斯林兄弟會都將同時握有立法權、行政權。
3月17日,制憲委員會人員組成比例終于確定:議會與非議會力量各半。
議會政黨沒有一黨獨大者,小黨派隨時可以重新走上街頭,他們成為了穆斯林兄弟會比較顧忌、需要團結的政治力量。然而,各黨派彼此間政治立場相差太大,難找到共同的妥協點。這是埃及政治進程發展遲緩的根本原因。
“穆巴拉克仍在獄中,他的支持者依然眾多。不過,我們有希望,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因為這不可能輕易完成。許多‘壞人也在暗地里行動,如果他們贏了,那么革命就將逝去。”加尼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加尼所指的“壞人”,或許就包括那些不斷重新走上街頭的反對派。
然而,作為2011年“阿拉伯之春”第二個革命取得成功的國家,埃及的民主化進程畢竟在緩慢向前行。
據說,穆斯林兄弟會總部將來還是要搬回到開羅傳統政治中心,未來的兄弟會大廈將建在民族民主黨總部大樓的原址上,沙特政府正在考慮出興建大樓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