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小時候常看戰爭片,從國產的《地道戰》《南征北戰》到進口的《第八個是銅像》和《寧死不屈》。每看一部,都會慶幸自己出生在和平時期,盡管文革也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和平時期,至少不用害怕從天而降的炸彈,也不用擔心經不住敵人的嚴刑拷打。
到歐洲后,發現每座城市都有戰爭遺跡:布達佩斯城堡入口,至今保留著一幢彈痕累累的宮殿廢墟,那是二戰末期遭到空襲的國防軍司令部;柏林市中央的威廉大帝教堂廢墟,看上去像從套著五彩絲襪的商廈群中伸出的一條壞疽的腿,痛苦,丑陋,震懾人心;華沙猶太人紀念碑前,曾被希特勒開除國籍的西德總理勃蘭特一跪驚世界,由此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巴黎拉雪茲神父公墓,與布滿唇印的王爾德墓相鄰,有兩座哀悼二戰殉難者的紀念碑;去慕尼黑參加啤酒節,無意中投宿在達豪集中營墻外,石墻,鐵網,碉樓,陽光下刺眼的礫石,陰森的牢房,焚尸爐的煙囪,至今讓人感到的恐怖、沉重和哀痛;更不要說曾屠殺過上百萬人的死亡工廠——奧斯維辛。
“永遠不能忘記”!在所有集中營遺址上都立了一塊這樣的石碑。所有人從那里心驚肉跳地走出時,都容易相信人類經過如此的苦難,不應該再有戰爭。然而,“不能”不等于“不會”,前者表示的只能是意愿,殘酷的現實是:人類總會忘記。
看看我們生活的地球,何時真的停止過戰火?十幾年前,我住在匈牙利的一座南方邊城,曾親見到坦克駛過,戰機凌空,親耳聽到轟炸南聯盟的炮聲和成批涌入的難民;有一枚未引爆的炮彈,正落在一位朋友家鄰居的花園里。進入21世紀,戰爭不是離我們遠了,而是近了: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巴以戰爭,利比亞戰爭……
不久前我讀加拿大女作家安妮·麥珂爾絲的《漂泊札記》。合上書時,以為殘酷的戰爭永遠過去,以為作為戰爭幸存者的人類后代,真的會永遠厭惡戰爭。“雪白的海鷗,如冰川的碎塊,貼著金光粼粼的海面飛翔,銳利的翅膀劃開天空那藍色的信封。”麥珂爾絲在她詩化的小說里,通過幸存者的經歷,感嘆“歷史是一口被投了毒的井”,只有愛是人類最終的精神歸宿。
書攤在桌上,屏幕里的戰火令人無語。二戰的老兵許多還活著,從集中營幸存的凱爾泰斯還在寫作,但大眾對“戰爭”二字似乎已脫敏,戰事如同明星軼事,只是媒體熱炒的新聞而已。一方面,人們愿意相信“戰爭是反人性的”;另一方面,卻認為“人類不可能避免戰爭”,在他們看來,人類身上遺傳戰爭基因,在厭惡戰爭的同時,也習慣了戰爭。
我有一位叫佐利的匈牙利朋友,是歐洲一和平組織的積極分子。每到年底,佐利都會通過電子郵件向熟人和親友們群發一份特別的郵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于1986年發表的《關于暴力的聲明》,并建議大家轉給周圍更多的人。
25年前,來自各國的知名科學家聚集在西班牙的塞維利亞,舉行了一次“和平文化學術會議”。大會以聲明的形式向世界公布:人類進行的有組織有計劃的戰爭和暴力活動,并非源于我們的生物天性。
他們認為,人類的戰爭傾向不是從動物那里繼承的,因為動物并不像人類這樣進行有系統地相互殘殺,它們只為食物殺戮,只為爭奪雌性配偶而進行儀式性的比武,但也并非以殺死對方為目的,只將對手逐出領地;其次,我們的祖先也沒將戰爭傾向遺傳給我們,在古印度河流域,在古希臘的克里特島,在許多古代文明社會,根本不具備戰爭設施,而歐洲曾經的海盜國,今天則是和平典范;第三,戰爭不能保證生活水平,美國在五十年內投在核武器研制上的經費,相當于美國人貸款的總合,可以翻修全美的所有學校;第四,戰爭是后天文化的產物,人類的生物屬性僅為戰爭提供了可能,但并非必須;第五,現代戰爭利用了人類自身的屬性,比如服從性、可影響性、理想主義,還有語言、種族意識以及預算、計劃和信息處理能力……總之,認為人類天生擁有發動戰爭、實施暴力的遺傳基因的觀點沒有科學依據,戰爭和暴力傾向,并沒有編入人類的基因密碼。
據說,這份聲明公布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希望各成員國將其列入文教計劃,可惜收效甚微,只有少量國家把它編入了教科書。難怪佐利抱怨,人們接受和平理念要比接受戰爭意志艱難得多!因為后者可以得到清清楚楚的利益注釋,前者卻是烏托邦的。
在一部介紹流行歌王邁克·杰克遜的紀錄片里,記者安慰杰克遜的母親:人們永遠不會忘掉他的兒子。婦人的回答令我震撼,她平靜地說:“忘不忘記邁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忘記愛。”在又一個新春到來之際,盡管現實令人失望困惑,但我還是愿意相信:人類沒有戰爭基因,但有愛的基因。退一步說,至少我希望后者能是優勢基因。
(作者為作家、翻譯家,現居布達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