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記顧小卡

凌霜降

我先是坐火車，然后換乘汽車，再然后是坐拖拉機(jī)和牛車，最后，還要徒步翻過一座山，才到了這個小山村。好友絹提著我的行李，看著目瞪口呆的我抱歉地笑。她是這里的老師。

有什么好說的呢，是我堅持要跟她來這里過一個月與世無爭的生活的，所以我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她進(jìn)了她那間低矮的宿舍。突然，一個人急匆匆地跑出來，差點(diǎn)兒把我撞倒。他黝黑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慌張，衣服破舊但干凈。

“顧小卡，是你?！?/p>

“老師，我……你走的那天，我怕有老鼠，來裝了老鼠夾，今天我聽說你回來……就……”

他的另一只手上，果然拿著一個鐵夾子，那個鐵夾子正夾著他的手！

“你的手！”我沖過去，和絹一起手忙腳亂地找到了那個鐵夾子的機(jī)關(guān)，慌張地打開它，拯救出了那只已經(jīng)在滴血的手。

第二天下午，我捧了一本小說躺在山坡上昏昏欲睡，這時我看到10米之外出現(xiàn)了一個人。

“顧小卡，過來！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你為什么不去上課？”

“我16歲，已經(jīng)畢業(yè)兩年了。”顧小卡有些得意地說著。我從包里抓出一把花生，說：“那和我聊聊天吧。”他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接過花生，臉卻紅了，羞澀地笑了笑。

顧小卡說他家是這個村子里最窮困的一戶。媽媽生下他弟弟后就死了，再沒人愿意嫁給他爸爸。沒有女人的家總是充滿了父親打兒子的聲音。他的小學(xué)是在絹的幫助下勉強(qiáng)念完的。現(xiàn)在弟弟上學(xué)家里也經(jīng)常交不起學(xué)雜費(fèi)，絹老師總是替他交，所以他常常幫絹干一些活兒，挑水、砍柴什么的。

“這是生花生，是絹老師從家里帶來的。你怎么不吃？”

“我不吃，我想留著。”他說，“到春天種到地里，明年就能長成一大片了?！?/p>

“顧小卡還真是聰明呀。”我逗他，“你要記住，這些花生種子是我給你的，到收成的時候你要還我的。我走了以后要是收不到你的花生，我會天天寫信罵你說話不算數(shù)！”

“我才不會忘記！你放心吧！”

聊天結(jié)束的時候，我把包里的瓜子、話梅、牛肉干等吃的全都掏出來，說：“這些都是不能種的，送給你吃吧?！?/p>

顧小卡紅著臉，猶豫了半天，拿了一包牛肉干。想了想，又拿了兩顆糖。他說：“牛肉干給我爸下酒，糖我和弟弟一人一顆?！?/p>

離別的日子到了，我決定離開這個貧窮落后的小山村。到了車站，上車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跑來兩個人，有一個還一拐一拐的。我趕快從車上跳下來，沖他喊：“顧小卡，你的腿怎么了？”

弟弟小車說：“有人告訴我爹，說他偷了你們的糖和牛肉干，腿是被爹打的?！痹瓉硎且驗槲宜徒o他的東西惹的禍，我心里十分難過。

顧小卡臉色發(fā)青，由于疼的緣故，說話也有點(diǎn)兒哆嗦，說：“你還沒有和我說‘再見就走了。”“我會給你寫信的！”“真的嗎？你會給我寫信？”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真的，你還欠我的花生呢?！彼f：“我記著。”

轉(zhuǎn)眼兩年已過。那是三月，南寧微寒，雨水很多。公司門口的大理石走廊上，有一個民工模樣的人在躲雨。風(fēng)大，我取出包里的雨傘，準(zhǔn)備出門。不經(jīng)意間看了他一眼，竟然是顧小卡！

餐廳里，顧小卡有些坐立不安，說：“我本來給你帶了一袋花生，去年夏天就收了?？晌襾淼侥蠈?，錢不夠，又不認(rèn)識路，前些天只好把花生賣了?！?/p>

顧小卡長大了很多。才18歲，臉上卻有了滄桑感。腿也因為那次傷沒有徹底治愈，有點(diǎn)兒跛。

“沒關(guān)系，這里有賣的?！蔽艺f，眼睛忽然覺得潮熱，“小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絹老師給我的地址。”小卡越說聲音越低，看著桌上的食物咽了一下口水，喉結(jié)在他黑瘦的脖子上活動，兩只手始終在桌子底下。我趕緊抓起筷子遞給他：“菜上了，趁熱吃?！?/p>

顧小卡這才伸出手來，那雙手紅腫變形，像被化學(xué)藥品浸泡過！我看著那差點(diǎn)兒握不住筷子的雙手，眼淚終于蒙住了雙眼。

一個從未走出過小山村的18歲的男孩，帶著一袋花生，來到南寧，歷盡艱辛；而我，卻早已把這個承諾忘記得那么徹底。他的腿還不方便，卻還要去那些非法的傷害人體的化工廠做最苦的活兒……

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只是不斷給他夾菜，背過身把眼淚擦干。

“今晚你先找個地方住下來，過幾天我看看能不能給你找一份工作?！蔽医K于慢慢找回理智，為顧小卡尋找在城市里生存的方法。

顧小卡的頭卻更低了，不斷地?fù)u頭。

“我想，我想回家去……你能不能……”顧小卡說不下去了。

“那我送你去火車站吧。”我說。心里是說不出的感覺，感動、辛酸、懊悔……都有，又都不是。

我為顧小卡買了車票，給了他200塊錢，他沒有推辭。雖然我背棄了承諾，可是我可以償還他，用另外的方式。我想，那對他或許是最重要的吧。

窗外在下暴雨，初秋的雨。顧小卡已經(jīng)走了快5個月了。

忽然，絹打來電話，告訴我顧小卡去了?！八袅艘稽c(diǎn)東西，我給你寄去?！苯佌f。她這樣說時，我還不明所以。

“他怎么了？去了哪里？”

絹的聲音很低：“村里要開路，炸石頭時沒注意到顧小卡在地里挖花生，就……”絹哽咽了，顧小卡他爸前年上山挖藥材時摔傷了，現(xiàn)在顧小卡一走，弟弟顧小車怕是成績再好也讀不了書了。

電話在我手里落了下去，心悶得透不過氣來。

幾天后，我收到絹寄來的東西：有一包生花生，顆粒飽滿；有一封未發(fā)出去的信，一個舊的疊得很整齊的牛肉干包裝袋；還有一張疊得同樣整齊的糖紙。信是用鉛筆寫的，字很工整，寫種花生了、下肥了、開花了之類的事情。而信的末尾還有這樣一句話：不要忘記顧小卡。

“不要忘記顧小卡?！边@一次，我對自己發(fā)誓，對天發(fā)誓。

大學(xué)開學(xué)的時候，我見到了顧小車。他長得和顧小卡很像，是個很帥氣的小伙子。

顧小車說：“姐姐，謝謝這些年你一直幫助我，我不會忘記你。”

“不用謝?！蔽艺f，“顧小卡在天上看著呢。”

8年之后，我終于可以說：“顧小卡，我沒有忘記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