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松:好時代的壞孩子

郭芃

“正好在夕陽下，正好在遠方”，看著這幾句好多年前寫給葉蓓的詞，他想起了當年當日，那時的他有柔軟的心和猙獰的表情，而現(xiàn)在，表里正好換了個。

他給自己的新書取名《如喪》。在他看來，這是如來的反義詞：如來，就是如同要來，還沒來，但終歸會來；如喪，就是如同要喪，還未喪，但終歸會喪。

“我還沒到‘如喪考妣的年紀?！畣士煎€可以有點心理準備，但青春不同，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刻就沒有了，是你不慌張那一天還是你陽痿那一天，反正你不知道，毫無準備就沒了……”

高曉松的人生很精彩，至少到目前為止如是，他已經(jīng)嘗試了太多的角色，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走出大學校門幾個月后就發(fā)了財，私家車、大哥大，還有一個號碼很牛的BP機……當年人們所認為的財富象征，他集于一身，那一年，他22歲。兩年后，他發(fā)表的第一首歌《同桌的你》大紅大紫，小半年里幾乎成了“國歌”。

音樂人、電影導演、作家……高曉松恣意地在眾人面前展示著自己的才華，恃才傲物成了圈中人對他的一致評價。當一切如火如荼、順風順水時，那眾所周知的6個月降臨了。

6個月，一個曾經(jīng)視自由為生命的人失去了最珍視的東西，被囚禁在一個連雨都看不見，只能豎起耳朵靜靜聆聽窗外百米之外雨聲的地方。

他說：“在那里每個人都一樣，只有一床被子、一床褥子，沒有枕頭、被單、床單，因為那些都能殺人。把褥子卷一點到頭上就當枕頭睡了。里頭沒有任何電源插口，怕人觸電?！?/p>

一個身上帶著與生俱來的痞氣的北京爺們兒，就在那里與那樣一群人朝夕相處，他教他們寫詩，跟他們神侃，平靜地接受著法律的懲罰與上天的恩賜。

法律剝奪了他6個月的自由，但同時，上天給了他停下腳步思考和沉淀的時間。

他說：“生活在最關鍵的時候讓我懸崖勒馬，免于陷入瘋狂。而且正好在整個文化行業(yè)大井噴之前，讓我能安靜下來想一想，以免被裹挾在大潮里徹底迷失?！?/p>

那段日子，他常想起李叔同和蘇曼殊臨終時說的兩句話：“悲欣交集”和“一切皆有情”。他說：“你在看不見天空的地方想外面的世界，覺得每個過往的人和事都有情，都有悲歡，都是緣分，都成了遠方。你把心腸拿出來慢慢洗，不著急，慢慢就看見了?！?/p>

人生需要偶爾停下腳步。盡管他是被迫的，也幸好他被迫停了下來。在這6個月中，他的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出一段段影像，曾經(jīng)的自己，莫逆的朋友，甚至那些只見過一兩次面的人。他說：“那些人有的說過話，甚至發(fā)生過什么，有的僅僅在旅途中擦肩而過，聽見只言片語，看過浮光掠影。原以為這些都已沉入如煙人海，沒想到坐在木板上竟能一一浮現(xiàn)。”

如果不是這不得不停止折騰的6個月，或許他這輩子都不會主動給自己留出時間去懷念這些生命中曾經(jīng)的過客。他為每一個人立傳，“如年輕時的狐貍，一路上撒尿做標記，以為自己還會回來，等老了蜷伏于遠方某地，想一想那些不靠譜的足跡”。

他感謝生活，感謝生活帶給他的一切。

他說：“在看守所里無法用電腦寫作，筆也只有最柔軟的筆芯。剛開始特別別扭，后來我自制了一支筆，把早上喝的粥涂在筆上，拿紙卷在筆芯外頭，卷成一支比較粗的筆。”

就是用這樣一支自制的筆，他翻譯了文壇巨匠馬爾克斯的《昔年種柳》—一本之前還沒有人翻譯過的書。他說：“談版權(quán)時我就跟馬大師和他的經(jīng)紀人說，一個熱愛他的文字的犯人，在監(jiān)獄里用柔軟的筆芯在極其昏暗的燈光下讀他的書，沒有桌子，只有一個板。他坐在板上，抱著兩床被子，邊翻譯邊寫，希望他能給予出版的許可……當你認認真真逐字逐句推敲翻譯一本大師的著作時，收獲的東西遠比泛讀要多。”

翻譯完《昔年種柳》后，強烈的寫作沖動讓他拿起筆，繼續(xù)傾訴自己心中的情感：《如喪》的第一篇便是他在那時完成的小說—《寫給1988年暑假的高曉松》，這是他自認為多年來寫得最為出色的文章。

2011年的他寫給曾經(jīng)的自己，失去自由的他回想著當年的不羈，時間上的分割，空間上的對比，那一刻，他將自己割裂開來，用客觀的眼光和態(tài)度去看待年少時的一切。

那段人生中的沉淀，讓他學會了低調(diào)，懂得了內(nèi)斂，盡管他骨子里仍然恃才傲物。劉震云曾經(jīng)評價高曉松：“他寫音樂、寫書、拍電影，以他的才華，只要他專注于其中任何一方面，就一定能做到大師的程度?！痹谌饲?，他會謙虛地說自己這輩子都做不成大師，但把酒言歡時，他的回答卻是：“在一個方面做成大師不算牛，在三個方面都是大師才是牛人?！彼廊粫诿利惖陌柋八股侥_下面朝平靜的湖水大喊“我才高八斗”，他依然在所有他覺得自己能夠施展才華的方面竭盡全力，只是現(xiàn)在的他少了些浮躁，多了些沉淀。

入行18年，曾經(jīng)輕狂的他或許沒有想過現(xiàn)在的模樣，那時他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絢爛迷幻，讓人無暇顧及未來是什么模樣；現(xiàn)在他依舊才華橫溢，而且已經(jīng)“老”得可以談談自己的未來……

Q：在看守所的日子里，有讓你難忘的人和事嗎？

A：那里是一個與外界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我在中學、大學全都因為打架挨過處分，所以融入那個環(huán)境不算太難。我在里面還教人寫詩，教他們十三韻，有一陣子還掀起了一股寫詩的高潮。

那里的很多人和事讓我挺難忘的。我在里面認識了一個年輕人，五官長得端正，人非常正派。他之前做服務員時，遇上一個醉酒的客人耍酒瘋揍他，他還手時把人家的眼眶打裂了，因此被判了刑。我跟他說出獄后給我做助理，他特別高興。但是我出來后跟家里人、經(jīng)紀人商量，他們?nèi)疾煌?。整個社會其實對刑滿釋放人員還是挺歧視的。前一陣子他出來了，我給了他一筆錢，幫他報了廚師學校，希望他能靠自己的努力過上好日子。

Q：這次的經(jīng)歷之后你的生活有變化嗎？你還是以前那個恃才傲物、常常表現(xiàn)出優(yōu)越感的高曉松嗎？

A：生活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少說多做，一切都會慢慢過去的。至于優(yōu)越感，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滲到骨子里了，北京人，書香門第，從中學到大學讀的全是名校，再加上年紀輕輕就名利雙收，想沒有優(yōu)越感都難。那時候我太膨脹了，現(xiàn)在不太一樣的是我不太表現(xiàn)自己的優(yōu)越感了?！暗驼{(diào)，一定要低調(diào)！”我每天都跟自己說。有優(yōu)越感不是壞事，壞的是你總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

高曉松，中國著名音樂人、導演、制作人、詞曲創(chuàng)作者；1988年考入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后退學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1994年出版的《校園民謠》到1996年的個人作品集《青春無悔》令其聲名鵲起，攬獲多項音樂大獎，成為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音樂制作人；2011年11月8日，因醉駕被判6個月拘役的他獲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