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迪的猴子

畢淑敏

當心理醫生的朋友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布雷迪的猴子。

布雷迪不是一座山，也不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而是一位科學家的名字。

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兩只猴子各自坐在它們的椅子上，像平常一樣開始了一天的生活。但寧靜僅僅維持了片刻，20秒鐘后，它們猛地同時遭到一次電擊。這當然是不愉快的感受了，猴子們驚叫起來。

被儀器操控的電源毫不理睬猴子們的憤怒，它均勻恒定地釋放電流，每20秒鐘準時擊發一次。猴子們被緊緊地縛在椅子上，藏沒處藏，躲沒處躲，只得逆來順受。

但猴子不愧為靈長目動物，開始轉動腦筋。很快，它們發現，各自的椅子上都有一根壓桿。

甲猴在電擊即將來臨的時候掀動壓桿，電擊就被神奇地取消了，它倆也就一同逃脫了一次痛苦的體驗。

乙猴也依樣掀動壓桿。很可惜，它手邊的這個壓桿是擺樣子的，壓與不壓對電擊沒有任何影響。也就是說，乙猴在頻頻到來的電擊面前，束手無策。

實驗繼續著。甲猴明白自己可以操縱命運，它緊張地估算著時間，在電擊到來之前，不失時機地掀動壓桿，以避免災難。當然它有時成功，有時失敗。成功的時候，它倆就有了短暫的休息；失敗的時候，它倆就一道忍受電擊的折磨。

時間艱澀地流淌著，實驗結果出來了：在同等頻率、同等強度電流的打擊下，那只不停掀動壓桿、疲于應對的甲猴，由于沉重的心理負擔，得了胃潰瘍；那只聽天由命、無能為力的乙猴，卻安然無恙……

“假若是你，你愿做布雷迪實驗里的哪一只猴子？”朋友問。

我說：“我是人，我不是猴子。”

朋友說：“這只是一個比方。其實高速運轉的現代社會和這個實驗有很多相同之處，頻繁的刺激接踵而來，人們生活在目不暇接的緊張打擊之中。大家拼命地預防傷害，采取種種手段未雨綢繆。殊不知某些傷害正是在預防之中發生的，人為的干預常常弄巧成拙、適得其反……所以人們有時需要阿Q精神，需要隨波逐流，需要無動于衷、順其自然……”

我說：“我對于這個經典的心理學實驗沒有發言權。如果布雷迪先生只是借此證明強大的心理壓力可以致病，那無疑是正確的。”

停了一會兒，我又對她說：“你剛才問我，我會在布雷迪實驗里的這兩只猴子中做怎樣的選擇。經過考慮，我覺得我愿意做那只得了胃潰瘍卻仍在不斷掀動壓桿的猴子。”

朋友驚訝地笑了，問我為什么。她問過許多人，他們都愿做那只無助然而健康的猴子。

我說：“那只無助的猴子健康嗎？每隔20秒鐘準時到來的電擊，是無法逃脫的、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惡性刺激，日復一日，終有一天會瓦解意志和身體，讓它精神失常或者干脆得上癌癥。”

它暫時還沒有生病，是因為它的同伴不斷地掀動壓桿，為它擋去了許多次打擊。在別人的保護下生活，把自己的幸運建立在他人的辛苦與危險中，我無法安心、習慣。

再說那只無法逃避責任的甲猴，既然發現了可以取消一次電擊的辦法，它繼續摸索下去，也許能尋找出更有效的辦法，求得更長久的平安。壓下去，拖延時間，也許放電的機器會燒壞，通電的線路會折斷，椅子會倒塌，地震會爆發……形形色色的意外都有可能發生，只要堅持下去就有希望。

100種可能性在遠方閃光，避免一次電擊，就積累了一次經驗。也許實踐會使它漸漸熟練起來，心情不再緊張悲苦，把掀動壓桿只當成簡單的游戲……不管怎么說，行動比單純的等待更有力量。一味地順從與觀望，辦法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當然最大的可能是無望，嘔血的猴子無奈地掀動壓桿直到最后一刻……即使這樣，那我也絕不后悔。

因為—

假如我和那一只猴子是朋友，我愿意把需要背負的重擔留給自己；假如我和那一只猴子是路人，我就遵照我喜愛探索的天性行事；假如我和那一只猴子是敵手，我會傲然地處置自己的生命，不在對方的庇護下茍活。

所以，天造地設，我只能做那只得胃潰瘍的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