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7月26日這天的北京,陰沉沉的,悶熱,隨時可能從厚實的烏云里落下的雨水,就像閣樓上的第二只靴子,讓人有種焦慮的期待。
此時,加藤嘉一坐在東三環(huán)建外SOHO的某處咖啡館里,隔著玻璃窗望著北京。這個1984年出生的日本青年,在北京住了9年,即將在8月6日離開,去美國哈佛大學做中國問題和中美關(guān)系的研究。如果不是5月20日在南京先鋒書店里的“失言”風波,他在中國的生活可謂“完美”謝幕,當時,他正忙碌著中國的校園巡回演講,并給自己設計了一個結(jié)局:最后一場演講結(jié)束后,在公眾面前大哭一場,以示告別。
但風波“偶然”而起,就像一場讓人猝不及防的大雨,麻煩因而產(chǎn)生,甘肅省教育廳發(fā)出公告,拒絕他即將前往甘肅的高校演講,他于是提前打道回府。
“我更愿意他們說我是忍者”
“有人覺得你是個人精,你對此反感嗎?”面對《中國新聞周刊》提問,加藤一愣:“人精?”他似乎不太熟悉這個漢語詞匯。
聽過解釋,他笑著說:“我更愿意他們說我是忍者。”他隨手從單肩包里拿出一本小書:《武士道》,“忍者就是武士道者。”這是他喜歡的書,作者是新渡戶稻造,加藤強調(diào)似地補充:“就是5000日元上頭像的那個人。”
這本書里闡釋了武士道精神:武士、正義、道德,還包括忍耐,寬容。
7月24日,他闊別兩月后重回北京,寫下《離開中國前的心里話》一文,“忍耐,忍耐,忍耐。”
那時是5月,20日在南京先鋒書店演講完,加藤繼續(xù)全國巡講,照計劃,他將從內(nèi)蒙古經(jīng)北京,然后去青海民族大學,接下來是甘肅農(nóng)業(yè)大學,最后一站是西安翻譯學院。可剛到青海民族大學,就有人告訴他,有人在網(wǎng)上罵你了,還在微博里@了甘肅省教育廳,你的校園行要受阻了。
聽到這話時,他正在這個高海拔地區(qū)參觀寺廟,四周很靜,有些缺氧。甘肅農(nóng)業(yè)大學隨后果真與這次演講的主辦方聯(lián)系,說要先看演講稿,再后來干脆發(fā)了聲明,活動取消。
離他計劃中的最后一站西安如此接近,但他卻無法作這場主題為《最后的一課》的演講,他本打算脫稿講講過去這9年歲月,“我一定會哭的,我這個人很容易哭。”
但風波平地起,他最后一哭的機會沒了,那天他很失落。他獨自在酒店里,第一反應是,“會不會給日中關(guān)系添麻煩?”
在自傳《從伊豆到北京有多遠》里他曾說,每次出門,母親都會關(guān)照,“不要給別人添麻煩”,這是大和民族的行為模式,一切都以不給別人添麻煩為原則,所以很壓抑。
“我的壓抑,唯一的出口就是跑步,你看我現(xiàn)在這個心路歷程,言行不能太隨便了。現(xiàn)在只能跑步。”
在華9年,加藤常活動于中日兩國的不同企業(yè)和機構(gòu)之間,受了不少夾板氣。不過,如今回顧時他反而有些欣慰:“我不希望成為一個沒有爭議的人。我希望我的人生是特別好看的故事。這樣來想,這次南京的事兒也不算什么。”
兩個多月間,他也有所反思,武士道里有一個詞兒叫克己,“但那次在南京,沒克好”。
引發(fā)這次風波的是一個隨意的問題:“如何地找到歷史的真相?”他便隨手舉了南京大屠殺的例子:“當年在南京所發(fā)生的事情我始終不明白。每個人說得不一樣,每個歷史學家說得不一樣。我也不明白,什么叫真相。”
如今他想,如果換個例子,比如說,二戰(zhàn)期間日本對外發(fā)動戰(zhàn)爭,到底是誰的責任?有人說是天皇,也有人說日本的文化特性,戰(zhàn)爭結(jié)束60多年后,這個問題還在討論,什么叫歷史真相?結(jié)論依然無法輕易得出。
這起風波后,他幾乎停止了一切中文寫作,回到日本“給自己放個假”。
重回中國后,他沒有選擇平靜地離開,而是在FT中文網(wǎng)上發(fā)表了他的最后一篇專欄文章《離開中國前的心里話》。
“伊豆是我人生的起點,北京是我成長的起點;日本是我身份的歸宿,中國是我命運的源頭。我跟中國命運共同,如果中國貶值我也一塊兒貶值,你看我現(xiàn)在到美國,到日本,到英國,新加坡、中國香港、倫敦,他們要聽什么?他們要我說是我什么?他們要聽的并不是3·11地震之后的日本,而是今天的中國。”
“最困難的時候,我很信任的一位中國老師勸我,‘嘉一,你暫時什么也別做,從公眾眼里消失一段時間,這對你來說是有必要的。忍耐一下,你會成為更有力量的人。”
“肯定會有很多人感到厭煩。”加藤說,“但如果讀者認真地讀,可以感覺到,我甚至比很多中國人還愛中國,而且這種愛,我是用行動來表達的。”
即便去了美國,他的研究還是與中國有關(guān),“我最擔心的,是被中國封殺,那我的命運就結(jié)束了,是吧?”
“不勤奮,你就被社會遺忘”
加藤很早就想著要出國留學。
他身高1米83,比大多數(shù)日本人高,個性也比較直率,這讓他不太受周圍人的喜歡。所以他從小喜歡看地圖,想著有一天是不是可以向外走。高中時,他很想將來能到聯(lián)合國工作,認真地學習了英文,從高二起還跑到大阪一家貿(mào)易公司做日英翻譯,邊打工邊上學。
2003年,他18歲,高中畢業(yè),正式踏上了留學路。家里窮,無法去歐美,他于是選擇了北京。
他覺得自己“跟語言合得來”。這一點在他到了中國后也展露無遺,幾年下來,他不但能說一口流利的、帶點京腔的中文,還能用中文寫作,在媒體開專欄。
他的第一篇文章投給上海的一家雜志,主題好像是《我從小的人生觀》。文章被刊發(fā)了,不過編輯幫助改了許多,不只是語法,還有表達方式、段落等等,但主題沒改變。
加藤從此開始給中國媒體寫專欄,還常給都市報寫一點很短的“老外說話”之類的文章。在媒體編輯看來,加藤“挺軟弱”,讓怎么改就怎么改。他露出一種不可名狀的笑容:“你畢竟在中國的語境下寫的,又不是日本,你抱怨這被改了,那被改了,那你干脆不要寫了。”
2008年3月,加藤在鳳凰網(wǎng)開了博客,5月時,偶然經(jīng)朋友推薦,他看到了FT中文網(wǎng)一篇關(guān)于西藏問題的文章,于是寫了個讀后感,發(fā)給了文章后附的電子郵件地址。在郵件里,加藤自我介紹:“我是個日本人,在中國生活了這么多年,在北大讀書,其實我也愛好寫作,我在鳳凰有個博客,如果你有時間和興趣可以看一下。”
很快,作者魏城回了信:“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以撰稿人的形式給FT投稿。”
加藤首先連著寫了三篇:《北京人為什么會闖紅燈》《一個日本人看胡錦濤訪日》和《一個日本人看四川大地震》。
“寫到這里,他們說,開個專欄吧。”就這樣,加藤嘉一的《第三眼》誕生了。這也成了他的“節(jié)點”。
那一年,他23歲。幾年里,加藤寫了幾百篇,其中很多都在中國社會引起很大反響,比如關(guān)于高鐵和劉志軍的文章。
一直以來,他用中文、日文、英文,平均每月寫25篇文章,同時還在撰寫3至5本中日英文的專著,此外還要講課,調(diào)研,做政策咨詢,參與電視節(jié)目,還要跑步。
他坦言,自己的寫作,大多不會“特別強調(diào)左右不同”,而更多從生活細處入手。當下的中國,左的,右的,年輕的,海歸的,走資的,毛派的,非常復雜,“你如何跟這樣一個沒什么整體的,沒什么核心的中國人打交道,哎,我覺得首先你得更加有策略。”
他不僅給《南方周末》寫,也給《環(huán)球時報》寫,這是兩份被認為價值觀相左的媒體。不過加藤說,他與《環(huán)球時報》的價值觀沒什么不同,雖然他更認可《南方周末》。
“我和《環(huán)球時報》的編輯們關(guān)系很好,總編輯胡錫進先生,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尊敬,他很不容易。”但有時,他也會拒絕一些命題作文。
南京風波前的5月9日,加藤寫了篇題為《感受疼痛》的文章,說:“為什么同時要做這么多,明知效果會變差,自己會變得疲倦。是與我是個日本人有關(guān)嗎?是因為日本人天生就是工作狂的原因嗎?”
不見得。他說。
他的父親生前說過:“嘉一,勤奮是你唯一的才華,不勤奮,你什么也不是了,就被社會遺忘了。”如今,在加藤即將離開之際,F(xiàn)T中文網(wǎng)站給出評價:“在過去數(shù)年間,他是我們最勤奮、最多產(chǎn)的專欄作家之一。”
白巖松為他的自傳寫評語道:“我們現(xiàn)在有理由夸獎加藤所做的一切,但是或許十年或二十年以后才能看到書中真正的價值。”
這話讓加藤“興奮而感動”。
“你說的什么成名史,錯了,我是自卑史”
加藤說,南京風波后的一天,他接到一個政府人士的電話:“不好意思啊,我們的人民還是那樣,你不要在意,你繼續(xù)……”
加藤說:“謝謝您的電話,我很好,感謝貴國讓我上了這么令人沉思、成長的一堂課,我從中學到很多,吸取了教訓,受益匪淺,我繼續(xù)努力,努力促進中國的言論自由也好,民主也好, 努力成為中國人民所需要的人。”
一個年輕的外國人、日本人,如何能夠與中國官員如此熟稔?他直言不諱:“我從來認為中國政府,中國共產(chǎn)黨是一個了不起的黨,至少是不容易的黨。”
這使得一些人懷疑,加藤是間諜吧?他笑著反問:“有我這么高調(diào)的間諜嗎?”
這似乎是他性格的兩面。
一方面,他強調(diào),“我平時不怎么見人的,我怕人。”他說喜歡一個人呆著,工作之余,基本全是獨處,連同學會也不去,因為不知道見了面該說什么。
而另一方面,他經(jīng)常去各地考察,為了工作,與各種人打交道,他還不止一次說過,他很會尋找結(jié)識官員的機會,比如早些時候故意蹭掉對方掛在椅背上的衣服,或者假裝在洗手間門口偶遇,等等。談話中,他也會看似不經(jīng)意地提起,自己和某位官員的關(guān)系如何如何。這也招來一些人的質(zhì)疑,比如北京大學國際關(guān)系學院教授、加藤的導師朱鋒就曾批評過他“愛吹牛,說大話”。
很多人說,加藤說話時,很會說“大詞”,經(jīng)常使用一些外交辭令式的表達。他呷了口冰咖啡:“可能有時候是為了保護自己;另一方面,我也得讓對方知道我是一個有底氣的人,你不能跟我太隨便。”
那樣說話是為了樹立自己的某種權(quán)威感?“可以這么說吧,權(quán)威的標準、規(guī)格,很重要,你要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點。這確實是自己的、有意的一種戰(zhàn)術(shù)。”加藤說。不止如此,他還每天看《人民日報》和《新聞聯(lián)播》,甚至會大段大段地背誦里面的新聞,他說這是為了學中文,也同時獲得安全感。
加藤說,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么成功人士。“‘成功這個字兒不好聽,不如說成長。”加藤說,“‘成熟這詞兒也不是很好,人成熟必然變成保守的,有很多要自保的因素。要純真,成長一點。”
但無論如何,加藤嘉一是“成名”了。但他沒在日常生活里給自己多少改善,出行坐地鐵,能步行就步行,不穿名牌,他掏出手機,“你看,用了3年多,最老的一款諾基亞,當時500元買的。”
“我從小比較饑餓,所以節(jié)省。”他說。有人問他,你買不買品牌。他說,不買,我就是品牌。你炒不炒股?他說,不炒,我就是股。“最重要的是磨練自己。”加藤說著,伸出雙手,做了一個雙V造型。他拿出自己的名片,一張白板,寫著四個字:“加藤嘉一”,沒有任何頭銜。
與人交談時,他總給人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不時還流露出長輩一般的寬容神情。但這天下午,咖啡館里的加藤望著窗外說:“其實,我很自卑。”
7月25日,南京風波后重回到北京,他在中國傳媒大學作了一場有關(guān)“奮斗”的演講,這是他在中國的最后一次公開演講。
有學生問:你奮斗的動力是什么?
他答:是自卑,看不慣自己,知識還不夠多,文筆還不夠好,自卑才是動力。“你說的什么成名史,錯了,我是自卑史。”加藤說。
加藤小時候,父親經(jīng)營的公司破產(chǎn),家道中落,每次交學費,老師都會說:“加藤君,你這個月的學費還沒有匯到賬號里。”偶而,還有黑社會來催債,這讓他的性格深受影響,“自卑,怕見人”,但與黑社會談判也鍛煉了他與人交往的能力,“毫無疑問,培養(yǎng)了我的耐力呀,毅力呀,包括我這種談判的技術(shù)”。
如今,他也在日擁有了兩檔電視節(jié)目,一個是朝日電視臺的“今日世界”中的“加藤嘉一走近世界”的直播版塊,另一個是TBS電視臺的“加藤嘉一流”節(jié)目。“有人說我在日本不算什么,不過,我也在日本逐漸建立影響力。”
在所有外界給他的頭銜名號里,他最喜歡一個定語便是:“跑者”。
跑步是他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小時候是5公里,后來15公里,堅持了20多年,2003年到北京后,還堅持跑,平均兩天一次。
但如今,他要繼續(xù)“跑”到美國去了。他坦言,“沒什么計劃,就跟我當年來中國一樣,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說,在北京的最后幾天,他打算每天以跑步的方式,逛一逛北京,曾經(jīng)路過的地方,作為留念。
雖然每天都會接到很多讓他“滾回去”的陌生郵件,但真正要離開時,這個他生活了九年的國家還是留給了他一些溫暖的念想。
他發(fā)短信告訴白巖松:“我要離開了。”白巖松正在倫敦,回道:“短信為你送行。”
另一位北京的資深媒體人則通過朋友轉(zhuǎn)告了他兩個字:“哥們。”
聽到這些,自稱很愛哭的加藤說,“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