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敏
作為當代小小說寫作出道最早一撥兒的“專業戶”之一,修祥明并沒有被邀請參加1990年5月的那次在小小說發展史上具有“奠基”意義的“湯泉池筆會”。因為此前的修祥明名不見經傳,自然無法進入到百花園雜志社決心為打造小小說世界而進行的“第一次選秀”的視野。巧合而有意味的是,就在參加“湯泉池筆會”的20余位來自全國各地的小小說幸運兒,陶醉在大別山腹地溫潤的山風里,圍繞著1990年初夏的那堆篝火亢奮地載歌載舞,海闊天空地憧憬著小小說曼妙的明天時,或許并沒有人注意到,頭上那片深邃靜謐的夜空里,曾經倏然間劃過一顆鳥一樣的流星——1990年5月號的《北方文學》雜志上,其時刊出一篇叫做《天上有一只鷹》的小小說,作者是修祥明。
翻開上世紀80年代的小小說編年史,這一新興文體的發軔尚在襁褓之中,但已有少量的“經典作品”問世,昭示著她輻射能力的未可限量的發展空間:諸如《永遠的門》(邵寶健)、《立正》(許行)、《小麥秸窩里》(曹乃謙)、《客廳里的爆炸》(白小易)、《兒子的旋律》(徐平)、《女匪》(孫方友)等?!短焐嫌幸恢机棥返牧杩瞻肯?,同樣給小小說的讀者帶來莫大的驚喜,也使修祥明一步到位,直接躋身于小小說名家的行列中去。
在幽藍高遠的春天里,兩位年過八旬的老漢在村頭曬陽窩,突然發現天空飛來一只鷹。兩個年逾古稀的人斗起嘴來。一個說是鷹,一個說是雕,比什么,當然比的是誰眼力更好更準。
“哼!一樹林子鳥,就你叫得花哨。鷹和雕,還不是一回事?”
“一回事?娘一窩子生了倆,長得模樣不相上下,男人娶了姐姐,妹妹來睡,行?”
“雕的聲粗,鷹的嗓門細。雕是叫,鷹是唱,雕叼小雞,鷹拿兔子。雕大鷹小……”
“小雕比大鷹還大嗎?”
這篇小小說構思并不復雜,內涵似乎也不高深,可語言極其精煉,尤其對人物的刻畫細致入微,惟妙惟肖。像這種對話的描寫,真是達到了言簡意賅、一字增刪不得的化境。人物語言、動作、神態乃至心理活動,無不凸現出主人公的倔強、精明、不服老和童稚般斗氣的情狀。精彩的還在結尾:
“這時,天上的飛物落下來,正好落在他倆人的腳前一一是一只鷹形的風箏。”
當讀者一步步陷入作者精心誤導的布局,正為兩個老漢究竟孰對孰錯競猜時,故事的結尾卻旁逸斜出,抖出一個別開生面的包袱。“呸”、“呸”,兩個老漢各自吐了口吐沫離去了,令讀者啞然失笑之余,卻能感悟到倆老漢較真的不再是眼力,而應該是一種精氣神兒。到老了,活著的不就是一口氣兒么!《天上有一只鷹》毫無懸念地摘取了《小小說選刊》1989~1990年度的全國小小說優秀作品獎。惜墨如金,人物刻畫不動聲色,化平庸為神奇,后來也成為作者進行小小說寫作的標高。
和當代許多優秀的作家一樣,修祥明早期的寫作,充滿了濃郁的鄉土情結。父老鄉親們所經歷和面臨的苦難、厄運、憂愁乃至希望、期冀等,通過精心選材和編織故事,一一傾訴諸筆端。
《無名碑》寫得極具思想深度,是作者最具批判意識的作品。瓜簍屯、宋化泉兩個鄰村,亙古以來雖窮困偏僻卻不失其信用。外地來賣小雞的商販可以賒賬,待小雞長成下蛋后再來憑欠條收錢,絲毫不爽。終于有一年賣雞人收不齊錢數了,因為有人簽的是“瓜簍屯、宋化泉”兩個村名冒充了人名。賣雞人在雨中走街串巷失聲痛哭:“瓜簍屯、宋化泉,買俺的小雞不給俺錢!嗚嗚……”從此商販來此再不敢賒賬,一概現金交易。這一主題顯得沉重而令人壓抑,貧困下的傳統架構,究竟還是未能在極端煎熬中通過考驗。盡管物價交換,收取現錢是人類從以物易物的初級階段,走向現代生活的必然過程,然而,作者筆下悵然失落或懺悔的,或者在呼喊中愿受譴責的,恐怕是那漸行遠去的“和諧與誠信”的內涵吧。
《莊戶孫》寫一種地瓜老漢收獲了一個碩大的地瓜,各色人等都來競價購買:有出百元美金的,有拿一套房子或用城市戶口來換的,老漢大吼一聲:我是莊戶孫,我什么也不要,種好地是我的本分?!袄蠞h睜開眼,看看頭上的毒日頭,看看蒼茫的田野——噢,我這是累得躺在地頭做了個夢??!”這篇不到800字的小小說,把人物命運挖掘得如此淋漓盡致,入木三分,掩卷時有令人錐刺一樣的疼痛。僅就結尾時陡轉的技法則可以在唐詩絕句中覓到它的蹤跡?!逗舆叺呐印穼懙糜性娗楫嬕庵溃魅斯鎸︿鲃拥南?,放逐著青春的心緒,剪裁和回憶十分貼切,是一篇唯美的佳作?!妒虻乩锏拿孛堋?、《黑發》等農村題材作品,依然寫得不同凡響。前者通過制約一條狗來保護野地里的一窩鳥,寫農村少年的善良;后者用一頭濃密的發髻來偷塞幾粒糧食養兒子,寫母親的慈悲?!渡挝绲睦先恕防镉芯湓?,頗有人世滄桑的味道:主人公年輕時一沖動和多情的王寡婦有了一次越軌的事兒。老伴兒不知,卻一輩子都因他沒有花心而引以自豪。越這樣他卻越內疚,直到老了,才想到:其實這樣的事世上多著呢。如果把這些所有不光彩的事抖落出來,恐怕能寫一本天一樣厚的書……許多人和事就得倒過來評價了。于是終于從后半輩子的自責中解脫出來,決心帶著它直到棺材里去。
在小小說寫作中,給修祥明帶來至高聲譽的還有他創作的《小站歌聲》一文。上世紀90年代由中國微型小說學會牽頭和春蘭集團贊助,全國諸多報刊乃至東南亞部分華人媒介共同參與,搞了一個“微型小說”大賽。在數萬篇作品中,《小站歌聲》獲得二等獎(一等獎空缺)。一位女老師在夜半三更時悄然離開山村,卻在站臺上見到了40多個孩子來為她唱歌送行。她上車后失聲痛哭,其實她不是因為要結婚才離開這里的,而是3天前去縣城體檢,她患了白血病,只有半年活著的時間了。這篇作品的基調無疑是積極的,這位女老師自覺與鄉村教育融為一體的形象令人揮之不去。在寫法上也化繁為簡,不寫她如何敬業愛崗,只截取離別時與孩子們難舍難分的場面來聚焦,確有可圈可點之處。因為這場賽事有商業性贊助,多家媒體也作了推波助瀾的策劃宣傳,加上主辦者以800至1200字為宜,《小站歌聲》一度也多被讀者稱道。
修祥明在小小說創作中,極善于使用道具或擬人化的比喻,或者說他筆下的文學元素具有“點睛”的效用。《闊佬》中,說南洋歸來的闊佬在酒館里興致高喝多了:“似個要歪倒下去的酒瓶子。”服務員收走了酒瓶子,結賬時多算了酒錢,而闊佬卻把置放一旁開啟的瓶蓋一一數給她看,令窘迫的小姐張嘴呆在哪兒“像個沒蓋的酒瓶兒”。
文學性和思想性是兩碼事,也和概念化的文字格格不入。修祥明在談到自己的寫作時曾說:小小說好寫,好在一個小字。小小說篇幅小,人物少。小小說難寫,也難在一個小字。小不是單薄,也不是簡單,小是精巧、精致、精美。小小說應該是一只吉祥鳥兒,只能棲落在秀木之上,決不能落在爛草坡上。這種寫作上反復推敲的功夫,使修祥明的寫作極為嚴謹,寧少勿濫,一出手自然能標新立異。這種文字又增添了敘述中的趣味聯想,看似漫無邊際的隨手拈來,實則一字一句皆有心事。
寫婚姻家庭“圍城”的事兒,修祥明曾有一篇《家》的佳作:一家三口,因一間小平房的逼仄,給日常生活帶來無窮的煩惱,兒子整天畫著夢想中的兩居室的房子。后來父親終于分得了兩室一廳的新房,可是卻和妻子離婚了。當父親與兒子住進新房的時候,兒子卻不停地在重復畫著原來一家三口居住的那間小平房。家有兩個含義:一是物質的,二是精神的,作品的思考顯然是超然物外的。當有了生活中追求的“家”時,所得到的“物質”的家僅形同虛設,因為它給精神生活帶來的卻是“煢煢孑立”。不能說有了新房子一定要以感情破裂為代價,但夫妻在構建物質的“家庭”時,仍要擔負起維護好感情的巢窩的責任,否則顧此失彼,一樣的得不償失。
修祥明原在青島一家療養院當大廚,拉得一手好拉面。前些年到新加坡干營生,白天工作,晚上筆耕不輟,人去心留,藕斷絲連。他堅持和小小說業界的文友們交流各種信息,不久前回國休假,傳給我的十多篇新作,還是一脈相承的創作風格,在題材上則顯得更加廣闊,這肯定得益于海外生活為他的創作素材增加了新的靈感。近作《村口那堆火》、《紅雪》、《雪冬》等,從立意到敘述,圓熟老練地兼顧著小小說文體的諸種要素。我經常在雙休日或者某一天的傍晚,間或接到這位老朋友打來的越洋電話,熱情的夾帶著濃重膠東味兒的修氏普通話,親切如家常,談的無一例外全是有關小小說的話題。
修祥明的小小說創作,質量相當整齊,在參差不齊的小小說園地里,代表著一定高度的藝術水準。其作品內蘊厚重,文字簡潔精煉,且每有弦外之音。許多作品既有可讀性,又耐得住細細品評。他的人物塑造非常成功,能將筆觸深入到人物內心的縱深處,對人間的悲喜劇展現透徹,在情節發展推進過程中,能嵌入動人的細節。他的小小說故事常有波瀾,屢多曲折,富有傳統小說結構的首尾照應,又兼具脈絡分明、起伏跌宕、引入入勝的優勢和特點。他的文風純樸,感情色彩鮮明,富于相當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