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霞
如果不是盧出事,我與老沈恐怕僅限于一面之交。那時,盧計劃去外地發展,鑒于我不善應酬,又無知己故交,他備了一桌飯宴請幾個朋友,意在把我們娘倆托付出去。老沈,便是其中之一。
老沈,四十有二,方臉,梳大背頭,很健談,生意場上的多年歷練讓他看起來頗為圓滑,觥籌交錯間,左右逢源,飯桌上的氣氛被他調動得熱烈而融洽。盧說,都是交心的兄弟,有事盡管找他們。我笑一笑,不置可否。生意場、麻將桌、酒菜席,不過利益關系、氣味相投而已,焉有真朋友?
盧到底沒走成,沒多久,出了意外。
接到老沈的電話,已是夜里十點,匆匆安置完孩子,我心急如焚直奔醫院。
幾個朋友都在,神志不清的盧虛弱而急促地喊著一個字“水……”,老沈正拿棉簽蘸了礦泉水往他干裂的唇上抹。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知道機械地盯著CT片聽醫生講傷情,指揮著不聽使喚的手在病重通知書上簽字,然后被指點催促著去哪個窗口交費用、辦手續。遞進一沓單子等在窗口,心亂如麻,接下來的事要怎樣應付,沒有一點頭緒。慌亂無措中,我把頭深埋在臂彎里,淚,終于忍不住流下來。有人輕拍肩膀,我受驚似的抬頭,迎面觸到老沈的目光,關切兼有同情。他什么時候跟過來的,我絲毫沒有察覺。除了遞上一張紙巾,除了一直陪在我身側,他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盧被送進了監護室,兩扇封閉的門“咣當”一關,把我們隔在了另一個世界。老沈找了紙筆,對著墻上的“家屬須知”抄抄寫寫,囑我按要求照辦。無助的我,像個孩子一樣點著頭。接下來的事,怎么辦?我問。老沈說,你別管了,把孩子照顧好。
幾天里,老沈一安排完工作就往醫院跑,從城市的西邊趕到東邊,盡管我們連盧的面都見不著。他忙著和主治大夫溝通,忙著打電話找熟人處理事情。
五天后,終于被告知可以轉普通病房了。那天上午,我站在樓梯口的大玻璃窗前,焦急地俯瞰著院內,我等著老沈來選床位。住院部門口,有車駛進來了,保安室窗口底下一停,一個稍有點禿頂的頭迅速鉆了出來,正是老沈。步子還沒站穩,就見保安已經走出來,一邊說著什么,一邊用手指著一個方位。老沈只得重新上車,往里開去。我突然輕松下來,眼里蓄淚,臉上卻在微笑,我知道,那是一種叫做感動的情感。
沒一會兒,老沈氣喘吁吁地順著樓梯跑上來,我居高臨下看著他。初冬天氣,涼意盡顯,而老沈的衣服卻敞開著,額頭熱氣騰騰冒著汗。抬頭看到我,他不好意思地解釋,車位實在不好找。
監護室的床只能推到病房門口,我去找人幫忙的當兒,老沈已經把盧抱到了病床上,75公斤的身板,對身形并不高大的老沈來說,不是件易事。外套脫了下來,隨后趕來的朋友指著老沈身上的格子襯衣打趣道,瞧這小伙子,身體不錯啊!老沈自嘲地說,是啊是啊,棒著呢!只有我注意到,他額頭的汗。
半個月后出院,我正收拾東西,老沈的電話到了,等著,我馬上到。沒有歉疚感,突然很親近。朋友,原來就是落在肩上的一只手,手中接過的一杯茶,或者,電話里的一個聲音,以及彼端那張微笑著的臉。
認識老沈,是我的幸運。
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