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得水響的“洋船”

（玉盤金珠五）

何祚歡，愛聊天的老頭。用嘴聊了半世，筆聊了700萬字。但還是嘴占上風，許多人不曉得我還出過一摞書。其實這無所謂，咱們接著聊，聊武漢。

武漢人描述一件做得有聲有色的事，愛用“鬧得水響”來形容。

仔細想來，這樣的形容似乎只能發生在武漢。武漢三鎮面對水，懷抱水，身側身后全是水，它的幾次“大轉身”也都是水鬧出來的。

就說漢口開埠吧，1858年的《天津條約》人家為什么要把漢口、九江等5城市列為新的開放口岸？不就是看中長江水嗎？1861年漢口正式開埠之前，就有外國輪船由上海經武漢，一直開到了宜昌，人家早就在打這些碼頭的主意，你開不開放，他實地考察了再說。

漢口開埠的第二年，1862年，美商旗昌槍炮輪船公司就首開申漢線，壟斷了由上海到武漢的客運貨運。緊接著于1866年在漢口扯旗放炮做生意的英商太古洋行，更是一來就面對長江拉開了膀子，做出一副霸光江面不讓旁人喝水的架勢：開辟的上太古、中太古、下太古碼頭，從江漢關以上一直鋪到黃埔路附近。這樣一來，后面無論是哪個去江邊開碼頭，都會有一種在他們地盤上打補丁的感覺。

那一段時間，還真是外國輪船的黃金時代。

堂堂中華，幾千年來的內河航運不可謂不發達，長江上的民船官船，一省有一省的樣式，一港有一港的特色。但無論大小，都得由老老少少的纖夫、櫓工一槳一槳地劃，一篙一篙地撐，一步一步地拉，才能往前移動?！罢讨坶咛煜隆?，“走”的過程卻是個不一定愉快的過程，艙內的豪華沖淡不了行程的緩慢。莫看安坐艙內可以吟風弄月，但那沒日沒夜的飄浮卻難以提起詩興。

外國人的船來了，首先那觀感就不同，鐵殼鐵艙，登上去以后，走路可以直起腰，睡覺可以伸開腿，吃喝拉撒都有規定的地場，一開船可以把一溜木船甩得老遠。洋人的機器船，讓坐船的人坐得舒服。

于是這船被叫做了“洋船”。

坐“洋船”快。坐“洋船”不暈，還可以伸腰伸腿地到處走。

就沖著一份舒適，口袋里有幾個現錢的人就都去坐洋船了。在只有“美國旗昌”的時候，一張由漢口到上海的客票要花50兩白銀，這個價也沒有攔住那些有銀子的人。美國人看得很準：當錢可以標明身分時，無論哪國的人都寧愿多花幾個錢！

緊接著，英商怡和、太古公司進入長江，全面開展客運、貨運業務。在客運上，他們是全面出擊，不但有漢口至上海的“漢申線”，還開辟了漢口至宜昌、至重慶、至湖南等各條航線。

再后來，日本日清輪船公司也加入戰團。日子一長，人們就習慣地把英商太古、怡和與日商日清公司并稱為洋人的三大公司。其它國家也有些船在長江、漢水上跑，與它們相比就只能算得小打小鬧了。

從國門打開到漢口開埠，外國人在中國已經鬧了二十幾年了。有頭腦的中國人能不學點乖么？客觀地說，“洋務派”就是學乖學得早，最早覺醒的中國官方人士（民間人士就是“乖”了也沒法去辦洋務），盡管他們各有各的主張，但有一條是共同的，他們相信西方的科技成果中國人是可以學，可以拿來為自己用的。1872年由李鴻章招商籌辦的“輪船招商局”，在開張的第二年就在漢口設立了分局，建碼頭，辦航運，“江”字號的“大洋船”逐步為中國人所注目。漢口張美之巷江邊的招商局碼頭，日漸成為漢口人闖世界的起點，說天下的焦點。

后來“下江人”的寧紹公司和三北公司在漢口掛牌，社會上就把它們和招商局合稱為中國的“三大輪船公司”，把水上的爭奪也說成中國三大公司和外國三大公司的對壘。

實際上，進入二十世紀之后，武漢周邊的水上爭奪遠不止“三對三”那樣單一。德國的美最時公司、瑞記公司，法國的東方公司也在長江里拖貨拉客，幾家華人或日本人掛英國旗的小公司也在大公司的空隙里揀漏賺小錢。進入民國后，國內從外埠到漢口申辦的華資輪運公司有50多家，湖北本省的則達到140多家。

漢江上，萬安巷、永寧巷等碼頭也停泊了鐵殼的大躉船，走蔡甸、岳口、沔陽、鐘祥這些內河碼頭的客運，也由小火輪承擔。比“江字號”小幾號的小輪船上，居然也隔出幾個小艙位，放上了小號的雙層床，賣幾個鋪位了。

一時間，武漢三鎮的江面上除了靠岸連成線的各式木船之外，還有“灣”著跑著的大客輪、大貨輪、鐵駁子、拖駁子、小火輪、“汽劃子”。哪個跑起來都是屁股后頭卷起浪頭，把過往的木船甩到浪尖谷底。那拖貨的大船憑著自身之重，穩穩地任由浪涌；那載著人的木劃子上，船家就會喊著：“坐穩莫動！”把住船隨著浪起落。武漢人把輪船的鳴笛稱做“拉喂子”。武漢碼頭上一天到晚有船靠岸離港，日日夜夜有讓位錯位，那一聲一聲的“拉喂子”，就像江邊永不停歇的號子聲中間的標點符號。“鬧得水響”，實際是人把水鬧響了。

在鬧得水響的背面，是各個公司間的爭奪，是中外輪船的大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