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簡介
1966年出生于上海,出生5月后,即隨父親前往貴州“支三”。
走出山區后,先后在武漢和北京求學,作品有濃郁的京城風味,也有山人的樸實。
代表作:《青紅》、《左右》、《十七歲的單車》、《日照重慶》等,新片《我11》將于今年5月在國內上映。
主要獲獎:2001年第五十一屆柏林國際電影節評審團大獎。
2005年第五十八屆戛納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
2008年第五十八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編劇獎。
(近期王小帥來到長沙,錄制《非常靠譜》,談上海姓氏。該節目將于4月在湖南衛視播出)
《十七歲的單車》最后一個慢鏡頭,阿貴被打得滿身是血,扛著被砸爛的單車緩緩走過,北京,斑馬線上都擁擠不堪。王小帥在2001年拍攝的這部電影使他成為豆瓣上無數“文青”的偶像。十多年過去,在他的鏡頭里,矛盾,彷徨,愛情,生活,理想,對現實的理解,對社會規則的模糊,對利益沖突的解決……塞的東西越來越多。
2010年底,記者在北京偶遇《日照重慶》的新片發布會,大部分圍觀者沖著王學圻、范冰冰而來。王小帥混跡人群之中,雙手插兜,標準的文藝大叔做派。和身邊的明星比起來,他身材厚實,臉上皺紋縱橫。可這絲毫無損幾個女大學生在旁贊嘆:王小帥好有氣質!
這氣質是個奇怪的東西,特別是在長沙與王小帥迎面而坐的時候,更覺怪了幾分。《非常靠譜》錄制之前,接受采訪的王小帥似乎帶點拘謹,眼神甚至是羞怯的,思考時會不住地捏自己耳垂。但當問題漸漸深入到他的電影中,細致到票房口碑,他又成了個戰士。手上連比帶畫,專注固執地把答案集中到自己的那條軌道上去,宣揚他的哲學。
看過《青紅》《左右》,其實不難想象王小帥正在宣傳的的新片——《我11》的風格基調。這是個極度忠實于自己內心的人。他承繼的是作者電影的衣缽,并不高產,但每部電影都想拍自己內心的感受。這樣的敘事手法,加上本身的文藝片背景。票房什么的,其實大可不談。
張元、婁燁、王全安等人也正是這么干的,不談票房。但同為“第六代”,王小帥還在強調“因為我沒錢,沒錢宣傳,《日照重慶》的發行方號稱要投5000萬來宣傳,這后來成了空談,沒有一分錢投入宣傳……”他咧開嘴,自顧自地哈哈大笑。
王小帥·小情懷
“我是‘支三家庭’的孩子,一度認為自己沒有未來”
1982年,從上海到貴陽支援“三線”的家庭里一個叫青紅的19歲女孩。她的對象,一個當地農民家庭的男孩。青紅的父母,兩個想方設法要搬回上海老家的“支三工人”。兩代人,一段“沒有未來”的感情……王小帥用鏡頭講述了這個故事,并帶著《青紅》一路把紅毯鋪到了法國戛納。他說:“童年的烙印,拍起來很自然。”
王小帥出生5個月,上海戲劇學院的爸爸,為了配合媽媽響應號召,舉家從上海遷到了貴陽山區——新天寨。 “上海移民”占領了那片山林,廠區里有自己的學校,大人小孩都講上海話,過著自成一體的生活,“在某些通往寨子里去的路上,還會有當地人的石塊扔過來”。
男孩的童年,總是在父親的生活里找自己。那時,父親在工廠京劇團做導演,“樣板戲”一排就是一整天,王小帥就在臺下看著。王小帥說:“父親對數理化完全不通,但對藝術很崇敬。我畫畫是跟他學的,他自己并不懂繪畫,他就照著書本的樣子一點點教。他只是很單純地希望,通過學畫,讓我多找一條離開山區的途徑。”
王小帥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人,13歲那年,父親被調去武漢某劇團,王家成為按正常途徑離開工廠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他說:“ 30年后,我為拍攝《青紅》故地重游,看到父母的同事住的還是當年的老房子,屋里的陳設小至一個暖水瓶、一條板凳,都沒有任何變化,仿佛時間凝固在此。外面日新月異地變化,而‘三線’的老人們困死在窮鄉僻壤。”
王小帥有個兒時玩伴的女兒長得非常漂亮,王小帥建議可以出演《我11》中的角色,這樣也可以讓那個姑娘借此走出山溝,他的朋友拒絕了。王小帥說:“他已經絕望了,根本不相信生活中還會有奇跡,也不想改變。”
“最懷念的是80年代,視野突然被打開,‘棄畫從影’也只是一念之間”
離開令人絕望的貴陽山區,王小帥的生活環境不停變化,在武漢讀了兩年書,接著又考取了中央美院附中,從武漢來到北京。每到一個新地方,他總是感到與周圍環境之間的陌生感。
王小帥說:“當初上美院附中,其實是稀里糊涂,到了附中之后,他才發現當初父親對自己的輔導實在是“業余”了點,“我基本功太差了,老師判回來的是全班最低分”。“是不是我比較適合接觸泥土,留在山里啊?”這樣的疑問伴隨著王小帥很長一段時間,直到80年代的到來,他的視野被崛起的城市打開。準備高考的那段日子,中國“第五代”導演的作品陸續出來了,《黃土地》、《一個和八個》……王小帥想,反正畫畫也畫不好,要不去試試電影學院。恰巧,那一年電影學院全面招生,一試而中。
說起在電影學院的那段日子,王小帥用了兩個很樸實的詞,輕松、快樂。“其實每個人的思維模式不一樣,我在電影、講故事、向人描述一件事情的能力上,可能要比繪畫強一些。到電影學院以后,這種反差非常明顯,最令人開心的是,我的學分從沒有再墊底過。”
今天,從王小帥的每一部電影里,我們都可以讀出毫不做作的80情懷。他說自己在80年代才意識到,人作為個體所擁有的能量。“我眼中的‘文革’瞬間結束,民智啟蒙的80年代正是人生觀開始成型的時候,和其他年輕人一樣,開始追逐比生存意識更高層面的東西,我對鏡頭有了信仰”。
王小帥·小角度
“中國如果沒有獨立電影,拿什么跟國外競爭?學好萊塢的大制作?又學不像。”
直到現在,“三線”的景觀依然給王小帥深深的無力感,這也敦促他要將這段歷史記錄下來,搶在景物消失之前。去年,與《青紅》故事背景相同的《我11》在柏林電影節首映,國際影壇反響依然熱烈,片子在國內的審查還在繼續。
王小帥很明白了,對于“三線”、對于80的情感與記憶并不是普羅大眾喜愛的電影題材,注定沒有商業價值。
"他把電影比做微博,認為電影分為兩種:展現共性的商業片和體現個性的文藝片。他堅持個人書寫,也希望市場能容納個人書寫。中國電影雖然繁榮,但一切唯票房論,導致投資方的要求是電影要炫、節奏快,拍廣告和MV出身的新導演最受青睞,他們符合這唯一的標準。
“一切都要契合現代社會節奏,表面上在宣傳慢生活,但沒人忍受得了慢和沉寂。”王小帥說,過度追求節奏讓他很不適應。他不是拍不了節奏快的片子,去年底,為500.com計劃的足球小將們拍攝名為《哨聲嘹亮》的宣傳片。“片花”速度和其他廣告一樣,令人眼花繚亂,王小帥曾對投資方開玩笑說:“這回夠快了吧!咱其實能拍廣告!”
為何不去做那些看起來很美,很賺錢的廣告,商業制作?王小帥沒有正面回答。他起身拉開窗簾,指著酒店外車水馬龍的大街說:“對長沙我也無須想象,長沙應該就是窗外這個樣子了,至于能不能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只有身處其中的你們知道。電影市場就像中國的城市,千篇一律就要完蛋”。
“市場就是狼!像消滅城市的差異化一樣,吞噬電影的差異化,是惡性的。你們的概念里,電影是否就是好萊塢大片?人們連身邊的文化都看不到,這個圈子就不健康。好吧,市場把好的獨立電影,紀錄片都消滅了有什么好處?拿什么跟國外競爭?學人家的又學不像……”
“反叛?只是我的眼睛總在熱鬧之外。”
所謂先鋒,有人說是瞎搞整虛的,有人說是叛逆玩玄的。不管怎么說,王小帥被人稱為先鋒,他的戲里即使不正面否定現實,那也絕對少不了反叛的元素。《單車》里橫飛的京城特色板磚、《青紅》中小樹林里的激情,總能把文藝青年看的血脈噴張。但他似乎不想把反叛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
“你不能說我反叛,我性格隨我爸爸,溫和,我只是同情弱勢,不湊熱鬧。”
王小帥是敏感性人格,從小就是。他說:“我在貴州的山里就是孩子王,為什么大家都服我?因為我從小就覺得應該照顧到這幫人的每一個。你強悍,我就壓制你,你被欺負,我就要打抱不平”。后來當了導演,王小帥就愛告訴我們,底層有愛、有溫情、有真誠。具體的例子,比如民工愛妓女、民工愛小保姆。他給我們看,有些東西放到城市當中的時候,隨意就被毀了。
他的思維方式,永遠是在大家很熱鬧的時候,去關注那些沒有在這個熱鬧氛圍里的東西。 “我習慣站在邊緣,這個世界,強勢和弱勢共同存在。如果大家都一窩蜂的往熱鬧的地方靠,那么就會有一部分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甚至被忽視掉,商業大片里的鏡頭,幾乎都對準了人們向往的美好,不管看電影的人生活得好不好。”王小帥如是說。
“如果說中國的導演,現在都在做藝術電影,獨立電影,不要票房,堅持文藝著。沒準我現在就做著商業電影,拍著視覺沖擊力強的大片了,總需要一個平衡吧。”說完這話,王小帥自己都樂了。
王小帥·小偏執
“其實我們是最早走電影市場化的一批人。”
和賈樟柯、王全安,婁燁等人一樣,王小帥屬于“第六代導演”這個群體之內。通常,要給這幫人貼上贊美標簽,媒體的角度只能是:他們的作品幾乎都能引起大大小小的各種國際電影節的關注。而如果要加以批判就簡單了,他們的影片在國內院線上映時“門可羅雀”的現象一直在告誡市場,這些人都是“票房毒藥”。
面對炮轟,“第六代”姿態不一。賈樟柯總是無休止的強調自己作品不虧錢,王全安、張元等人則更灑脫,一副“市場與我無關”的藝術家姿態。當投資方把張藝謀馮小剛奉為市場化“財神”的時候,只有較真的王小帥,一直都在解釋:“我們也一直都在走市場,而且我們是最早走電影市場化的那幫人。”
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王小帥再次把80電影風潮的案例翻了出來。“當年計劃經濟還在的時候,國內沒有商業大片,沒有獨立電影之說,甚至連市場都沒有。你去網上查查1980年到1990年中期的所有電影雜志,這里面每一篇文章,無一例外都在批判好萊塢,都在批判商業化。像藝謀、凱歌他們的電影出來之后都在評論他們的探索精神和藝術造詣,誰要敢拍得商業一點,誰就要挨批。”
王小帥回憶自己的處女作《春冬的日子》眼里還閃著興奮的光。“完全是我自己籌錢拍的,在那個時候就是違背計劃經濟規律,過去電影的版權是國家的,但《春冬的日子》屬于我。我把電影賣到國外去,雖然是地下,但至少是可以交易,而且我在國外見到的效果,電視臺DVD都有播放,我能從市場里得到錢。這么看,其實我們是最早走市場化的一批人,還特洋氣的走國外市場。”
王小帥的表情像極了一個“高屋建瓴的領跑者”,隨即話鋒一轉:“現在,大的資本進來,大的商業片進來,旁觀的人看不到獨立電影的效益了,市場我們一直在走,走的窄,沒想到法子拓寬。”
“哈,你們都理解反了,國外的電影節沒有門檻,我們中國的電影節才有要求。”
威尼斯的獅子、柏林的熊、戛納的棕櫚葉……王小帥算是把國外的電影節“特產”都弄了些回來。相比于慘淡的票房,王小帥沒法向制片人交代,至少對自己有了交代。
王小帥要摸透國內市場確實有先天缺陷,但至少他摸透了電影節。
“三大電影節中,戛納是信用、品質是最好的,我在法國做了兩個月影片的后期,雖然認識負責選片的評委會主席,卻一次面也沒見過,主席會刻意回避和導演拉近關系;柏林對政治敏感,中國導演在此得獎最多;威尼斯電影節最老牌,評委會主席熱愛中國文化,但它所在的麗都島地處偏僻,市場性差;其余的如洛迦諾節等的覆蓋性又比較弱;“三大”和亞洲的東京、釜山電影節都要求競賽單元的片子必須是首映,所以只能選擇其中一個……”王小帥像擺弄自家書架上的小玩意一樣把國外的電影節分門別類,可談到國內的電影節,王小帥不聊了,他說“門檻高……”
“中國電影節,創作的自由形態是不存在。有審查,進口商業片都要審一下,當然我們創作完以后也需要審查。相反四大電影節都是沒有審查一說。現在你們媒體都在說,‘第六代’怎樣迎合國外評委的口味,其實人家根本不需要你來迎合他,他希望你哪怕南非,哪怕剛果,只要你的創作水平達到了一定的高度,他的門就是開著的。”
王小帥·小尷尬
“我沒錢”
2011年,一部《日照重慶》給王小帥帶來了不小的麻煩。范冰冰與王學圻的陣容,王小帥以自己的所謂“商業轉型”獲得投資方信任,輕易拿到巨額投資,誰知最終成片之后,收回的票房為280萬……氣急敗壞的出品方在戛納電影節上公開“炮轟”王小帥 “余毒未消”。
所謂“毒”,從市場角度上說,王小帥的確“毒性”不小。
同是范冰冰主演的《觀音山》投入了600萬元的宣傳費用,收獲了8000萬元的票房,到了王小帥手里,280萬票房只能說尷尬。出品方的怨氣,直指王小帥所謂“嚴肅商業電影”的風格。不追求故事化的敘事方式,以及長鏡頭、手提攝像的大量運用等等。《日照重慶》中間的一個細節,觀眾還要和劇中的主演一起等待那架復印機一點點的把一張巨大的頭像印刷出來,一分鐘聽打印機刷刷響,這的確在赤裸裸考驗觀眾的耐心。
對于“毒”,王小帥當然是不承認的。
“好不容易找來的投資,全用在電影拍攝上了,要做宣傳我沒錢了嘛。《日照重慶》這部片子一點宣傳也沒做,發行方號稱要投5000萬來宣傳,后來就是空談,好在我們到了戛納,利用電影節的本身做了點宣傳。發行的時候,全國40個拷貝,還是保利博納這樣大公司的手筆。其實我仔細算過,最后的報表是280萬,單拷貝是7萬,這比一些商業片都強。雖然一個硬廣沒有,院線經理把片子排到早上10點和晚上11點……”
王小帥承認他很羨慕張藝謀有張偉平,馮小剛有王中軍,他們不像熱錢投資商那樣,拍一部不賺錢立刻抽身而退。不過,現實殘酷,中國的特色是制片人往往是其他領域的商人,電影只是憑著和導演的良好關系玩票。
采訪過程中,一直以“出世高人”形象行走江湖的王小帥,好幾次在很不嫻熟的把話題引到5月即將上映的新片《我11》上來。“你們多說說我的新電影,長沙肯定能有拷貝,但發布會就要看資金情況了……”
沒錢,的確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