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有風的夏夜,酒館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板娘百無聊賴地擦著酒杯,時不時看一眼酒吧里唯一的客人。他只點了一杯酒,卻已經在那里坐了好幾個小時。奇怪的是,這么悶熱的夜晚,他卻穿了件灰色的風衣,靜靜地坐在酒館的一個角落里一言不發。
感覺自己很拉風似的。老板娘暗笑。
這時,酒館門口的風鈴響了一下,塔拉先生拖著疲憊的身子走了進來。
塔拉先生的工作任務不算重,一般也不會感到累,然而同樣的工作,今天卻感到異常的累。注意力難以集中,而且總有種不祥的預感。再加上那件事在他心里已經憋了好久,他覺得再不說出來自己就要瘋掉了。
老板娘當然看不出來這些,只知道他常常光臨自己的這家小酒館,而且出手還很大方,很照顧她的生意。不過塔拉先生酒品不錯,喝多了就睡。她應該還記得兩年前那個令全球人都難忘的夏夜,在酒館的電視機前擠滿了人,他們屏息期待著,泡沫從歪斜的酒杯里流了下來,后來,那場著名的爆炸就發生了。她知道,整個世界都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失望。但是,從始至終塔拉先生都沒有任何情緒變化——進酒館后抿了一口啤酒就趴在桌上睡著了,而且一覺睡到天亮。
而今天,塔拉先生怎么又是這么疲憊——今天他可還沒喝一滴酒呢!
塔拉先生邁著有些踉蹌的步伐,徑直走到那個暗影里的桌子旁,像一攤爛泥一樣癱倒在座椅里。坐在他對面的風衣男打了個響指,為塔拉先生要了一杯酒。
塔拉先生顫抖著拿起酒杯,又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嚇了老板娘一大跳,她識趣地趕緊走開了。之后,兩個人不知道低聲交談著什么。真是兩個怪人,她邊看日歷邊嘀咕著。今天,正好是那場爆炸發生兩周年的日子,難道他們跟那場失敗的鬧劇有什么關系?
沒等老板娘走遠,塔拉先生就湊到風衣男的耳邊,用顫顫巍巍、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說道:“你……我……我知道你是誰!我現在遇到麻煩了……你是來幫我的是不是?我知道你是!”
風衣男伸出一個手指把塔拉先生推回到座位上,好像推一個患了令人惡心的重病、生命垂危的人似的。
“我……我知道你要證明……證明是什么來著……”塔拉先生深吸了一口氣,又癱倒在椅子上。他的腦子不太好使了,有時候一扭頭就會忘記剛發生的事,只能又逼著自己陷入那段有點像縹緲的夢境般的回憶中。
他是塔拉先生,是的,他可以確認這點。但是,他好像不是這個時代的塔拉先生。
塔拉先生注視著風衣男身后那面擦得像鏡子一樣的瓷磚墻里的自己,一個標準的四十多歲、飽經滄桑但明顯能看出生活富足的中年男子。他還記得自己兩年前第一次看見這個容貌時的興奮,但現在,他只感到恐懼。閉上眼,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浮現出來,那才是他現在的樣子。
“三千億,三千億啊……”
那是公元2130年。
“我不知道能否信任你們。”塔拉先生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立刻有侍者恭敬地將他從那個豪華的單人沙發里扶起。一陣隱隱的吱嘎吱嘎聲響起,不知道是沙發發出的,還是他體內各種各樣的人工器官在摩擦碰撞。這個58歲高齡的超級富翁,此時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張皺皺巴巴的人皮胡亂搭在一個沒怎么上過油的老舊機器上。
“我們是真正能給您帶來青春的人。”年輕人指指自己,又指指身邊的漂亮女士,“您應該在電視上見過我們。”
是的,這個星球上所有公民都知道他們:地球聯邦最高科學院院士,專攻時空課題。相傳他們年幼時就因為智商超高被秘密收入門薩俱樂部。毋庸置疑的是,他們領導了新一輪科技革命。在他們拿諾貝爾獎拿到手軟后,贏得以他們名字命名的科學獎成了全球科學家最大的夢想。
……
塔拉先生沉默著。他看過時空旅行可行性報告,不是很懂,但是他心里明白,這是他延續自己已經茍延殘喘的肉體的唯一法門。
“我們再來確認一下。”年輕人眼里散發出的活力光芒讓他嫉妒。
“您將回到公元2012年6月22日20點30分。”女士打開一份全息信息體念道,“您將是第一個穿越時空的人。”
塔拉先生閉上眼睛,疲憊地點了點頭。
“那些資料太復雜了,你們能不能用比較通俗的、能讓我這個落伍的老人家聽懂的話講講這個過程。”
“沒問題,先生。”女士收起信息體,“您也知道,20年前有關時空旅行的理論就已基本成熟,面向過去的單程旅行已成為可能,只要那個時代能建起一座不是很復雜的時空接收機就行。
“同時,我們發現了一些有關時空的很有趣的特性,我們只說您最感興趣的。”年輕人不由露出很詭異的微笑,“當一個生命體回到過去時,他就會變成他在那個時間應有的樣子——除了思維與記憶。當然,一個時空不可能存在兩個他,而種種研究表明,原時空的他不久就會被跨時空的他所取代。一個他將永遠的消失,一個他將在自己最得意的時間重生。”
塔拉先生猛地睜開眼,這就是他所渴望的東西。
“先生,這是項劃時代的成就。但您也知道,現在各國為了搶火星上的礦產打得火熱,所需資金他們連個零頭都不肯給聯邦科學院,我們迫切需要您的資助。”年輕人誠懇地說。
“我們保證沒有危險,一切都經過了量子計算機的精確模擬。”女士補充道。兩個人都無比熱切地望著他。
塔拉先生又疲憊地閉上了雙眼。他很清楚自己可能熬不過這個月了,所有能延緩他衰老的法子都已經用過了,而死亡——那個令他無比恐懼的黑洞還是將他一點一點往萬劫不復的深淵里吸去……他不想死。而回到40歲,正值他事業的上升期,再享受一遍富翁的人生真是再好不過了。他不在乎所謂的科學成就,不在乎那個消失的自己,他只想活著,永遠地活下去……
有了三千億巨額資金的贊助,一切都在一個秘密工廠里緊鑼密鼓地運轉起來。夏鋒和楊諾——那兩個年輕的科學天才——很快將一個信息體傳了過去。
“這是指導他們制造時空接收機的。”楊諾向前來參觀的塔拉先生解釋道,“我們騙他們會傳給他們劃時代的先進技術,他們一定會上當的。”
“哼,我們才不會干那種擾亂時空平衡的事呢,”夏鋒聳聳肩,“希望您也不要。”
塔拉先生搖搖頭。他只想活得長一點,而不是被當成瘋子或讓人指指點點的動物園里的動物。
就在傳輸成功的同時,一個綠色的指示燈亮了起來。
“一切準備就緒,您可以啟程了。”
“我到達的時候,會發生什么?”
“一場爆炸,當然這不會傷到您。”夏鋒開始做最后的調試,“您只要混在看熱鬧的人群里別出來就行了。”到時候,肯定全球人都在看熱鬧,人都是好奇的動物。夏鋒想。
硝煙還未散去,塔拉先生就知道夏鋒他們成功了。
他感到一股強大的活力、一顆強健的原裝心臟在胸腔里規律地跳著,蒼老的靈魂仿佛回到了年輕的軀殼。
他想大喊、想慶祝自己重獲新生,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裝成一個不明真相的群眾被消防員帶了出來。
他走在街上,感慨著21世紀的天空還是如此干凈。
第二天,穿越時空的塔拉先生就見到了原時代的塔拉先生。
原時代的塔拉先生恍恍惚惚地走出一個小酒館,步伐顫顫巍巍的,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可是他的臉上并沒有塔拉先生喝過酒后經常泛起的紅暈。
原時代的塔拉先生扶著墻拐進一個小胡同,跨時代的塔拉先生記得,那是當時塔拉先生上班常走的近路。有幾個路過的同事跑過去扶原時代的塔拉先生,跨時代的塔拉先生不想惹麻煩便藏在附近一座高大建筑的陰影里。他知道自己不會等太久,原時代的塔拉先生晚上會獨自回來的。
果然,傍晚,兩個塔拉先生在霞光照不到的昏暗胡同里相遇了。一個虛弱到了極點、好像馬上就要老死一樣;一個抱著手臂,精神和肉體都無比強健。兩個人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間,原時代的塔拉先生臉上露出了極度驚恐的表情,接著他整個人都開始慢慢變得透明,一分鐘之后就隨著落山的太陽一起消失了。
塔拉先生消滅了塔拉先生,塔拉先生成為了塔拉先生。
經過短暫的適應,塔拉先生很快過上了舒適的生活,他陶醉在完完全全的新生活里,幾乎忘記了自己原本所屬的時代,忘記了曾經只能靠永無休止地換血、打激素延續生命的日子。但只有一樣東西會時時提醒他,那還是他洗澡的時候發現的,他左肩上多了一枚小小的紅痣,在夜里還會微微閃光。他想起了夏鋒臨行前的叮囑,每個穿越時空的人都會留下這樣一個印記,但不一定在哪兒……
“紅痣!對,就是紅痣!”塔拉先生顫抖的卻無比激動的聲音并沒有引起風衣男絲毫反應。塔拉先生發現自己的記憶力變得更加糟糕了——剛剛他可是看到風衣男手背上那個在暗影中發出淡淡紅光的點才進來的啊!
塔拉先生想伸手脫去外套展示他的證明,手卻虛弱得動不了。
“快……快幫幫我……我知道你也是從未來來的……”塔拉先生伏在桌子上,氣喘吁吁地說,“你們……您們是不是不用時空接收機了啊……我沒聽到爆炸的消息……”
“是,技術改進了。”風衣男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卻熟悉得讓恐懼一下子攫住了塔拉先生,“這個時代的人再傻也不會上兩次當。”
“你……”塔拉先生想揪住風衣男的領子,可是全身已經酥軟得動不了了。風衣男自己向前探過身來,被酒館昏暗的燈光照亮的,是另一張塔拉先生的臉。
“哼,你可以用這種方法逃避老死,我為什么不行。再說了,你別感到不值,畢竟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對了,我還特地晚來了兩年,讓你過了兩年好日子。”
“不……不……”穿越時空的塔拉先生驚恐地望著兩次穿越時空的塔拉先生那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感覺一切都在離自己而去……
“不!”
老板娘打了個哈欠,來到那個小桌旁。
“塔拉先生,我們要打烊了,”她望了望獨自一人的風衣男面前的兩杯酒,“您這是在等誰呢?”
“沒人了,我們一起喝一杯吧。”塔拉先生脫下風衣,有點陶醉地看著老板娘撩人的身材,感到全身一陣酥軟。
塔拉先生沒注意到,窗外有人正在默默看著他,那個人的脖子上,一枚紅痣正暗暗發光。
他的名字,也叫塔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