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湖大學堂7號樓一樓,光線黯淡,有白衫長者守護,對來者雙手合十,鞠躬行禮。南懷瑾去世一周之后,門口的簽到簿上只有寥寥幾個名字。
白衫銀眉,手持香煙,一張慈目相片掛在大廳正中,照片不大,神情卻令人想起焦爾喬·洛迪那張著名的周恩來肖像。照片下的祭臺很簡略,正中是一座名為“行走中的禪”的佛像。幾個墊子供人跪拜,兩邊數排墊子,曾是來訪者用來修行打坐的。現在這里成了南懷瑾的靈堂。
靈堂的柱子上,掛著康有為、李鴻章的墨寶。被尊為兼通儒釋道三家的南懷瑾的靈堂內,沒有佛樂,但聞訪者的腳步聲回音裊裊。
南懷瑾2004年從香港遷至上海,2006年正式搬至位于蘇州太湖之濱的“太湖大學堂”。沿襲其在港臺時期交游人士的習慣,“太湖大學堂”被內地各方神圣踏破門檻。
著名的大學堂
人們總是把南懷瑾選擇晚年棲息之所聯系到各種名目上。坊間稱老人認為“廟港”二字雷同于“太廟”;又說:時任吳江市委書記汝留根之名,讓老人心生“留根于此”之念。
以太湖蟹著稱的廟港鎮,素有“一級空氣二類水”之稱。新修的230省道在車輪下發出淅淅瀝瀝的響聲,隨著大學堂的指示牌望過去,眼前赫然一座“太湖禪林”牌坊。聯強村公交站牌對面,“太湖大學堂”鐵門緊閉。
已經退位的汝留根似乎不愿提及過往,在南懷瑾去世后的日子里閉門謝客。作家卞毓方的記述中,南懷瑾曾半開玩笑地說起擇地太湖的緣由:“1999年,那時我在香港,一個學生在蘇州投資,帶我去玩,途中經過吳江,地方官得到訊息,務必請我留足小駐。我下車一看,嗬!鋪在面前的是紅地毯,垂立兩旁的是‘文武百官’,為首的一位遞過名片,上面印著‘汝留根’!我一愣,心想不妙,這不是要把我留下來嗎?客隨主便,當了客人,就要聽主人擺布。先是宴請,然后安排游覽,游到太湖一個地方——就是這里了,名叫廟港,四望煙波浩淼,草木蔚秀,我心里一動,說:‘若是能在這兒,騎騎驢,讀讀書,多好!’汝留根汝大書記立馬搔我心窩,他說:‘您要是喜歡這兒,這地就劃給您!’哈,我這就中了他的圈套。”
晚年的南懷瑾確有在內地尋找落葉歸根之地的意思,幾個弟子從杭州西湖、蘇州東山,到上海淀山湖等,皆不中意。直到被太湖怡人之景打動,才決定買下當地300畝灘涂。
南懷瑾弟子魏承思稱,便明確表示太湖大學堂既不是宗教場所,也不是教育機構或者社會團體,只是私人閑居講學場所。
這處私人閑居之所因其不對外開放而蒙上一層神秘面紗。幾位居士裝扮的訪客,自稱來自寶船寺,在鐵門外求拜南懷瑾,最終被拒之門外。大門前的游客們只能留影了卻心愿。
神秘感這個詞,南懷瑾對吳江同里鎮企業家、私人園林靜思園主人陳金根也提及過:“你那個靜思園啊,要是讓我干,我就不開放,奇峰怪石,嘉卉異木,可望而不可即,這樣才有神秘感,身價更高,一開放,就落入商業模式,心理上就打了折扣。”
已到秋天,太湖大學堂內的玉米正在抽穗,小樹林里,散養的雞還在滿地找蟲。
依照魏承思提議,大學堂內開設“吳江國際實驗學校”,本意是:“每年從貧困地區招收20名天資聰敏的失學兒童,學制10年,專教他們經史子集。10年后這200名畢業生中,或許能造就十多個真正的國學大師,使傳統文化得以薪火相傳,不絕如縷。”
在聯強村村民的敘述中,這所學校招收的學生,有不少富家子弟:“他們時常會到學堂外、田地間學習,我們會與孩子聊天。”用私家車運營的村民,接送的多半是大學堂內的人:“有家長來看孩子,有的是有保姆的,家長也大多是官員或老板。”
2006年7月1日至7日,南懷瑾在大學堂首次開講,內容是禪修與生命科學。2008年,太湖大學堂招收了第一批小學生,三十多人,吃住學習都在院內。
沒有講臺,沒有課桌,一張圓桌和幾十把椅子,是小學生的課堂。與國內公立小學不同,除了必要的文化課,這里還設有中醫、古漢語、武術等與中國傳統文化相關的課程。學費每學期8萬元,學生來自全國各地。
學生們每天6點半起床,7點開始練習武術半小時。早餐后,誦讀經典,這學期讀的是孟子的《盡心章句》和《梁惠王篇》。“不需要理解,就像唱歌一樣。”
午飯散步后,學生們有一個“靜定課程”,取自《大學》“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是儒家修身養性、追求道德完善的心理修養方法,內容是呼吸練習和中國傳統的養生操。
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修行者也在此地與南懷瑾不斷結緣。
他們學到了什么?
南方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2003年第一次見南懷瑾時,對其學說思想一無所知,“我只知道有這么個人。”但是3個半小時的長談幾乎改變了朱清時的處世態度。
此后,科學家朱清時開始探索科學與禪道的關系。“發現現代物理的主流學說,正好是佛學在2000年前所講的。”在南懷瑾的推薦下,朱清時參加了2009年第二屆世界佛教論壇,并擔任佛學與科學分會場的主席。在會上,他發表了題為《物理學進入禪境——緣起性空》的演講。
自2003年那次見面后,朱清時每年寒暑假都會探訪南懷瑾,“這樣的老人見一次,少一次,我珍視每一次與他的見面機會。”
“一個徹底的科學家,到了一定程度,都會發現人的認識是有極限的,人類只是生物進化的一個階段。科學家要找辦法突破這種極限,首先必須提高大腦的感知和認識能力,而佛學能讓人在禪定狀態下,安靜地思考。這個狀態下,大腦成了超導體。”
朱清時覺得,南懷瑾讓他的心“找到了寧靜,逐漸把很多事情放下。不再恐懼什么事,不會在意困難和打擊。使我能不為個人得失憂慮,一心去追求我所認為的真理”。
南懷瑾對朱清時產生的是養心治學上的影響,而對少林寺的釋圣智來說,更多的是佛道之悟。
1994年,二十多歲的釋圣智在南普陀寺偶遇南懷瑾講學。當時,釋圣智對他所講的“幾乎是一竅不通,突然進去后,看到很多人,就混進去聽”。因為方言不通,釋圣智聽得有點吃力。
此后10年,他對南懷瑾也僅是略有所知,“在書店里碰上點書,最早看老師的《金剛經說什么》,在一個很小的書攤上,還是盜版書,記得很清楚是花了10塊錢買的。”
當時正在學習《金剛經》的釋圣智讀到對善護念菩薩的解釋后,覺得突然徹悟了。此后又遇上南懷瑾講座,便向其求得“善護念”3字墨寶。
釋圣智提起南懷瑾時用了神圣一詞。今年春天,釋圣智來到太湖大學堂探望時,正在感冒。到南方后,感冒加重,鼻涕流得不停。“因為在老師面前坐,打噴嚏也不敢打,那個難受啊。老師馬上就拉著我問:‘感冒了?一定要吃藥,加衣服。‘感覺就像爸爸一樣。”
南懷瑾為釋圣智配好藥,放在面前,倒好水,嘴里說著:“長者賜,不可辭。”第二天,感冒便有好轉,“老師賜的藥還真靈,也不知道是心里靈還是藥靈,吃完了以后第二天早晨真輕了,鼻涕也不怎么流了身體也不怎么軟了。我的感冒一般是7天才能好,那是第三天到下午的時候發燒也沒有了,我感覺很奇怪。”
“南懷瑾的餐桌”如同“林徽因的客廳”一樣,來訪者能親臨現場,心里都覺得是最大的榮幸。“坐到老師身邊吃飯真的很不容易的,很榮幸的。坐在老師旁邊,老師不停地夾菜:啊呀,你吃素,要吃飽了。”釋圣智說。
每次臨走時的情景,讓他印象深刻:“老師送我們,他攙扶著你走,送到屋子門口。老師一手拄著拐杖,一手跟你揮別,那個動作呀,感覺好像戀戀不舍,他那個目光啊,你是不能回視的,你要看他的話,真的會流著眼淚走的,就好像離家的時候,媽媽送我的感覺,知道你要走,又不能不讓你走,又舍不得你走。”
在釋圣智的觀察中,大多到大學堂的訪客都帶著心結,期望得到南懷瑾的指點。“很神的就是這一點。老師的見客一般到晚上11點之后就結束了。他廳里面留下來的客人和我們學生就可以多坐一會兒。很多人都會說:老師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問這個問題。老師好像在桌子上回視一圈,就能看出你今天帶什么問題來了。這樣,他跟你說的話題剛好就是你要問的,你還沒問呢他都已經說完了。”
在釋圣智發現,南懷瑾不管跟什么人說話,“他的話一定是能讓你接上的。你能接上他的下一句話,并且樂于回答他,我感覺老師好像有神通一樣。”
“老師從來不談政治,老師談的大部分是他寫的東西,偶爾會談一些民族啊民情啊,關于政治方面的東西,在我個人的接觸上,老師從來沒談到過。即使我們偶爾會提到當前形勢,老師都會笑而不答,或者用另外一個話題岔開去。”
讓釋圣智覺得在大學堂內豁然開朗的是,某日打坐突然順暢了:“早上8點鐘坐下來,10點半大家都走出去散散香(散步)。那天很奇怪,我一上座就感覺不知道是睡著還是沒睡著,只覺得自己是清醒的,然后一剎那就到11點多了,要吃飯了。我就奇怪了,今天怎么這么快呢。以前坐下來剛一會,首先是腰部,臀部以上不舒服,坐得很累,總要動一動,坐下來膝蓋就不行了,有時候是脖頸酸疼。那一天姿勢特別端正,也沒感覺到腰酸也沒感覺到臀痛,就感覺到時間不夠用,那一天老師說:你這個家伙,還行!”
官商樞紐
2012年2月25日,吳江當地一企業工作人員開林(化名)接到接待任務,陪同一位領導以私人身份拜訪南懷瑾。
開林是在去往太湖大學堂的路上才得知要去見南懷瑾的。進了大學堂,冷不丁就進了東北角的一個房間,房內供奉佛像,除了佛像邊紅色的長明燈透出點點紅光外,一切都是黯淡的。滿屋的紅木家具之間,有人叮囑不要開閃光燈。開林意識到這或許是南懷瑾的起居室。
很快,一行人被要求到大學堂外等候,只留下那位領導與南懷瑾共用晚餐。
4月18日下午,蘇州大學校黨委書記王卓君專程前往太湖大學堂拜會南懷瑾。雙方互贈了禮物并合影留念。
夏天,某部門領導赴蘇州考察時,順道大學堂與南懷瑾長聊……
這些年來,太湖大學堂接待要人無數。因此,在南懷瑾去世后,“各方希求懷師舍利者無數,建議紛紜,故暫封存秘藏”。
一位弟子至今仍為第一次與南懷瑾的見面感到興奮:“因為有太多的人,包括后來聽老師的講座,好多人是慕名而去的,跟他照個相,簽個名,然后回去炫耀一番。”
這一點在南懷瑾的多名弟子口中得到驗證。跟隨南懷瑾幾十年的古國治稱:“多數人來都會說:我崇拜你啊!一問有沒有讀過南老師的書。沒有。然后拍照合影,簽名留念。”朱清時也坦承:“他最不喜歡別人一見他就說‘崇拜你啊,書寫得好啊’之類奉承的話。”
朱清時在大學堂遇見不少與他一樣的著名大學校長、企業家、文化人,“也有很多求見而不得的。”南懷瑾也曾自我解嘲說:“我的生活就是三陪:陪吃飯,陪聊天,陪照相。”
南懷瑾常常會“罵企業家”。朱清時遇見過幾次,南懷瑾對前來學禪的企業家直言:“要學禪,先把財富都甩掉。”并向來訪者講故事:
曾經有一位收藏金銀財寶的人,背著一袋子錢財去學禪。半路遇見一和尚,帶其去尋禪學大師,上了一艘船。船行至河中央,和尚讓其爬上桅桿看看還有多遠,在桅桿上,他看到和尚將其錢財拋入河中。懊惱之后,此人才感悟到這么做正是為其學禪所做準備。
靜思園主人陳金根前后見過南懷瑾兩次。第一次是跟隨吳江市統戰部部長前往。第二次,“一位自稱是《人民日報》的人,運作了一年多,想見南懷瑾大師,但見不到。后來我就心里想,正好我的兒子女兒還沒能見到大師,就跟市委書記說:我的兒子和女兒都很崇拜南懷瑾大師,還有個是散文寫得不錯的人,也想見見南懷瑾大師。書記跟他秘書一聯系,就成行了。”此后就安排與他一同晚飯。
南懷瑾常對來訪者稱,大學堂的食堂是“人民公社”,可以“隨便吃”。在這次會面中,南懷瑾說道,中國的康乾盛世200年,他預計目前的中國盛世也將有200年,而這200年必定在大陸,而不在臺灣。“這似乎也是他要回到內地的原因。”
陳金根第一次拜訪南懷瑾時,帶了自己收藏的一塊靈璧石,“他收下了。第二次,他卻不肯再收。”
南懷瑾說:“越是好,越不能要。寶貝放在家里,招賊啊。莫如你放在園里,供大家欣賞。再說,你讀過《水滸傳》就曉得,宋徽宗喜歡玩奇石異木,結果把國家玩丟了。”
因為把玩和收藏奇山怪石,南懷瑾為陳金根寫下:“吳江靜思園中藏靈璧石,可見業主君致知在物格。”和每個求得南懷瑾題字的人一樣,陳金根感到榮幸:“收到他字不容易。”
著名書畫家送南懷瑾書畫,他是不收的,“他說掛了誰的、不掛誰的都不好。”有人用紫檀雕了一條碩大的龍,用車子運到大學堂,依然被拒,不得不往回運。
2006年,汪道涵秘書陳元麟曾在上海聽了一整天南懷瑾的講座。“那次是中華唯識學會會長將其邀請到上海講學。雖然我們一直都有親身聆聽他講座的愿望,但一直沒能實現。那一次是臨時說可以了,他們通知我過去。一共有將近兩百人去聽……”
陳金根記得,南懷瑾告訴他長壽的秘訣是:“少吃飯,多抽煙。”一位接近南懷瑾的人透露,這位臨終遺像上仍手不離煙的老人,一直保持著一天3包煙的紀錄。
其弟子劉雨虹對此解釋說:南師早年在峨眉山閉關,那里人跡罕至,山氣清新,呼吸十分暢快,下山后復聞“人”味,頓覺濁臭刺鼻,不堪忍受,萬般無奈之下,才想到用煙氣驅趕“人”味——于是積久成習。不過,他是只抽不吸,煙氣在嘴里轉個圈,就吐出來了。
釋圣智所見到的是:“人多的時候,他會多抽幾支。女孩子涂脂抹粉,身上有化妝的味道;男孩子有汗臭味、酒肉味,老人家鼻孔比較通,聞到以后不舒服。前來拜訪的客人,一般都很親近老師,跟他照相的時候,老想把身子貼到他身上,但他們的氣味又讓老師很難受。老師無奈之下有時候要跟他們說話,就用抽煙的方法擋這個味道。老師一輩子都喜歡給別人面子,給別人歡喜,給別人快樂,給別人力量。他不可能因為你身上某種他不接受的味道,當面指出讓你尷尬難受。他采取的方法就是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