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開放這一年,是1567年。
4年后,西班牙航海勢力從太平洋進入亞洲。
29年后,荷蘭人也進入這片水域。
海洋世界幾股航海勢力相逢在這充滿危險的黃金水域,互為伙伴和對手,月港駛出的商船在這場實力較量中脫穎而出。
那是波濤洶涌的海洋交響,彌漫著香料的芬芳、白銀悅耳的聲響以及嗆人的銷煙。漳州商人以及他們留待評說的是是非非,演繹了變幻莫測的海上人生。
在海洋世界里,船的類型將決定誰是海洋主宰。
月港商船一般是指那些經常被當成外交使船的福船。
當年,中國的海洋木帆船大約分為三大體系。沙船因為平底,難以劈波斬浪,只適于北洋——我們今天稱之為渤海和黃海的海面行駛。這種船對于上海的開埠,立下汗馬功勞,上海的市徽依然有著這種船的標志。但在風高浪猛的南洋,沙船沒有用武之地。廣船,這種船在南越國時期已經出現,曾經遠航到印度洋,因此造就廣州港唐宋以來的繁榮。這種船首尖體長,吃水較深,尾脊高聳,船體堅固,適宜深水航行。但是,它底腹尖瘠,見風即斜,操作有些不便。而福船,同樣是尖底船,卻未如廣船典型,反而更具抗浪性,因為船只采用普通杉木,不同于廣船采用木質堅硬的粵西鐵栗木,材料奇缺,反而限制了自身的發展。
所以,自宋代以來,中國歷代重大海事活動,幾乎都以福船為主體,它的身影貫穿宋元以來中國的航海史。
鄭和下西洋的船只大部分采用福船。在鄭和船隊中,它們和閩人一樣,作為骨干支撐起遙遠的航程。
一些年前,護送蒙古帝國的闊闊真公主遠嫁波斯的那14艘洋船,也是這種類型。
在南中國海,身形高大的福船的沖犁,曾經使倭寇退避三舍。
那些東來的歐洲人,在東方水域最先看到的,并且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的,應該就是這種大帆船,就像他們最先遇到的中國人,應該是來自福建的商人一樣。
在歐洲,中國帆船早已成為一個專有名詞。16世紀初,葡萄牙人把他們見到的中國帆船,稱為“Junco”,這種發音和閩南話“船”的發音的極為相似。可以想象,那時候從月港出發的福船,一定是海洋世界的嬌子,引領著中國的風帆時代,在南太平洋的驚濤駭浪中,與葡萄牙人傲然相遇。以后,“Junco”又演變成荷蘭語“junk”、法語的“jongue”和英語的“junk”,它的名稱的演變,貫穿了西方人東進亞洲水域的整個過程,見證了海洋世界500年的風云變幻。
實際上,在照相術還沒有發明以前,對于那些善于用圖像記錄歷史的歐洲人,對于那些隨船牧師、科學家、旅行者以及雇員,福船,似乎是東方海洋留給他們的優美印象。在這片水域,它們是潔白輕盈的靈魂,沒有它們,這片優美的水域,將像失去羽毛的鳥兒一樣無精打采。
荷蘭西菲士博物館,一幅繪于1644年的大員(今臺灣臺南)港區圖分外引人注目:在一片泛金的天光里,一艘輕盈的雙桅福船,正在晨風中緩緩駛出港口,它的身后,二十來艘歐洲人的折桅帆船正悠閑地泊著。前方,三艘行駛中的歐洲商船,似乎漸漸和它拉近距離,熱蘭遮城好像還在睡夢中。城外海濱是一片整齊的聚落,紅色的屋頂遠遠望去,和月港看到的沒什么兩樣,仿佛是個寧靜的禮拜天,一些小艇在把船員送往岸邊。岸上,幾個穿著民族服飾的人正在交談……
我們所熟悉的東方,在西方人的彩繪里忽然顯現出一種異國情調。
一些年后,當福船退出海外航線,我們依然看到一種縮微版的船型,被裝上動力,保持著它優美的外形,游走在臺灣海峽或者內河水道,曾經的夢留給了遠洋巨輪。
在漫長的航海生涯中,漳州海商擁有了一系列相應嚴密的組織和工藝精良的船舶。
福建海岸線曲折連綿,島嶼星羅棋布,臺灣海峽寒暖流在這里交錯,風向、風力變幻莫測,夏秋季節,臺風肆虐,由此被視為世界十大惡水,海峽里兩個浪峰之間一般在20米左右,這就意味著航行在這一帶的是至少在25米以上的大型堅固的木帆船。
所以,月港商船正如史料記錄的那樣,船身通常長達十余丈,寬三丈五尺,載重200~500噸,載員200~400人,到17世紀,前往馬尼拉的商船載重實際上往往超過800噸,船上搭載500名乘客,規模超過以往任何時候。一次尋常的出航往往乘員上千。船長有時會讓妻妾同行以消遣寂寞,水手有時會帶上兒子以鍛煉他們的意志。人們有時還會用一些簡陋的木容器種上蔥、姜以調理口味。造這樣一條船大約花費1000兩銀子,有時可能達到2500兩,造價是當年漳州總兵俞大猷戰船的3倍以上,一年的維修費用又花去五六百兩銀子。船員已經有了精細的分工,除舶主外,有:財副,掌管貨物、錢財;總捍,協調船上事件;火長,掌管更漏及針路;亞班,舵工;大繚和二繚,管理繚索;頭碇和二碇,司碇;一遷、二遷、三遷,司桅索;押工,修理船中器物;擇庫,清理船艙;香公,負責祭祀;總銷,管理伙食;另有水手數十名。他們必須齊心協力才能走完危險的旅程。
這個時候,人們泛舟大海不再僅僅依靠季風規律。
最遲在南宋,指南針已經成為主要的導航定位工具,火長——商船的引航員——晝夜守候它,毫厘的差錯,在茫茫碧波中都將走向不歸路。水手們從出發地飄向目的地的時候,掌握了轉向規律,由此發明一種叫“針位點”的技術,憑著這種技術,人們找到指示方向的“針路”,從此,大海有了航海人自己的“路”。平衡舵,另一項中國人的杰出發明。在宋代,安裝了平衡舵的商船,已經穿梭在《清明上河圖》里花團錦簇一般的汴梁。文人逸士喜歡的竹子啟發了工匠,他們發明水密封艙,讓今天所有航行在大洋中的船還保留著他們的奇思妙想。如果1628年瑞典那艘威武的“瓦薩號”戰艦能夠采用中國人的這項發明,那么,它的首航就不會成為災難之旅,而人們也就不可能在380年后在它當年的沉沒地點找到它那威武的骨架。
風帆作為遠洋航行的動力工具,它的技術改進提升了航速。為了支撐龐大的船身,一條遠洋商船往往要配備三十多米的主桅,頭桅有時高達二十幾米,如果不夠,還有尾桅。大桅頂端,有時還加10幅小帆,人們稱之為野狐帆。順風時,船張開大帆,遮天蔽日般地在洋面徐徐滑行;風息時,就用野狐帆;而風偏時,利蓬——一種安裝在蒲帆或篾帆的帆面的硬帆,像鳥兒的翅膀一樣張開,順著風勢推動船只輕盈地滑翔。
經過宋元的寬松的海洋政策,中國的航海技術有了一個飛躍性的發展,運輸能力的提升使大宗海外貿易成為可能。而航速和機動性的改善使遠洋商船更易于沖破致命的風暴和避開幽靈般出沒的海盜船。縮短物流時間的結果,不僅減輕漫長而枯燥的旅程帶來的苦惱,重要的是資金的周轉加快了,海商們借此在世界貿易中搶占了先機。
在漫長的海上絲路,這些不知疲倦的商船把中國東南沿海帶進了它的海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