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 墨 牽 掛

數十年塵蹤輾轉去來，一直難以割舍的愛好，除去讀書之外，實在要算是硯邊的幾行筆墨。

社會真是進步了，現在的孩子童蒙未開，就被望子成龍成鳳的家長重重“包裝”起來，趕場子般學書畫啦拳術啦音樂舞蹈啦直至奧數外語啦等等，——可憐天下父母心！真恨不能把自家孩子打造成百科全書式人物，日后呼風喚雨名滿天下光耀門庭，其心可感，其情可憫，其行卻未畢可取。“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四時節物規律自有不可逆轉，人的一生各個階段亦當如是，《圣經》云“播種有時，收獲也有時”。兒童的天性理應自如舒展，缺少無邪快樂、純真向往、瑰麗夢想的童年，無疑是蒼白的人生；而生命之河失卻清澈的源頭，疏遠濕潤的柔軟，這樣的人性，非但干燥，而且，——危險。

我出生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鄉村，那時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國人都在為衣食日夜忙碌，一個普通的農家孩子，能夠把書念到初中就該慶幸了，功課之外再學書法跳舞什么的，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天方夜譚！早晚放學歸來，放牛趕鵝燒火做飯撿柴禾掏豬糞無數的家務雜碎等著，還會有哪門子心思去打理什么提按頓挫節奏和弦？

但是童年畢竟是生命畫卷中最初的金色年華，盡管日子過得普遍吃力，到我這輩人成長時，在父母的辛勤操持下，已經能夠勉強維持溫飽。“年少的情懷總量詩”，初始的生命體驗與世間萬物是那么的親密無間渾然一體，據說古希臘是人類的童年，也許指的就是這種人與自然生生不息的和諧相依吧！以無機心、純喜樂的本性融入日常生活中，滿天都是絢麗多姿的夢幻色彩，到處充滿鮮活迷人的喜樂紅塵。說實話，我不大懊喪自己的童年沒有宣紙毛筆，沒有調色盤手風琴，沒有史努比奧特曼，卻十分慶幸擁有藍天，大地，田野，溪流，稻谷，泥巴，還有現在難得一見的小蝌蚪，跳跳魚，紅蜻蜓。

“日日是好日是”，在生命最初的成長里，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種默契，讓我日后會對書本，對筆墨，對醇香幽長的古典情懷，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地魂牽夢縈牽戀不已。有人說，藝術眷戀人生，哲學思考人生，宗教超脫人生；然則世間種種學問，臻達最高境界都是相通的，“三教從來一祖風”，藝術眷戀人生，又何嘗不對人生進行思索與超拔？回眸一路走來的履跡處處，在不識愁滋味的懵懂年少，藝術就在父親田間地頭揮鋤的熱汗里，在母親灶臺上熱氣騰騰的新蒸米飯中，在哥姐們舍不得吃的一塊糖果，在鄰家伙伴掰遞過來的半團鍋巴，在老師一句鼓勵的話語，一個關切的眼神；在門前的淙淙流水，柔柔細沙，在戲水的乳鴨，撒歡的家狗；在庭中的皓月，西天的彩霞，在墻角的青苔，門前的碧野；在寬大的牛背上，蓬勃的蛙聲間……所有形體，線條，色彩，節奏，韻律，都在大自然四季流轉中生機勃勃地呈現呢！這一切，帶給一顆剛剛蘇醒過來的幼小心靈，對美的朦朧直覺和最初向往，注定了日后對真善美的執著追求和深情書寫。

懷揣著童年純凈的快樂出發，穿風拂雨，淚笑歌吟，轉眼間就步入不惑之年。不必復述羅素“三種純然的情感強烈占據內心……”的經典名句，回首紅塵，返觀自照，幾十年來我歡喜無限、牽戀不已的還是案前一方臺硯，枕畔半榻舊書。“萬卷古今消永晝，一窗昏曉送流年”，浮云舒卷的凡俗日子，我常常自個躲進小樓，一書在手，如對至尊，紙頁挲摩，神游萬古，時光在緩緩流逝間萌生出種種有情，日子也因此變得安足而厚滋；而西窗桌面上幾本古帖，靜伴相親，隨著一管柔毫的起伏頓挫追尋先賢的悠悠文心，靈魂在濡墨扲轉間泊入永恒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