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影詩韻（組詩）

路漫漫

石徑鳥鳴 卻不見蹤影

寺墻上的樹影搬運著縱橫的往事

僧人獨自走過 渺小的身子

撥動陰影的琴弦

他身體里被生活用過的殘山剩水

都化成晨鐘與暮鼓

一陣陣消解著過去

又突然變成難以參悟的偈語

云雁流轉 藤蘿常青

它們在一滴露珠中照見自己的生平

一路有凋零也有盛開

緣生緣滅 他在光線中

剝開心上晦暗了多年的斑點

它們有多么深的成因

但此刻他都交還給山風 兀自前去

參禪

門外云卷云舒

昔日的一朵朵美人蕉，抵住窗欞

自開自閉，如今一瓣瓣已結成紅綢

八風吹不動

它們身上消弭的火 既像無生曲

又似不死歌

你撣去身上的煙塵

合眼 躬身

以更卑微的姿態 叩拜和贊念

要放下一個你不信任的夜晚

一朵花搶奪過的呼吸

一段像靜脈一樣叢立的

生活的陰影

高居廟堂 佛的慧眼里有空山里的翠竹

颯颯作響

好似你被明月洗滌的本心

般若之門

黃昏雨后，一洼積水的幕布上

住得下一座寺廟

僧人攀登著層層石階

要在這道門的盡頭

尋一朵彼岸之花

他的身影虛幻

那臺階，仿佛也從未存在

門前的古樹，與香火梵音一墻之隔

山月相照，雀鳥相聞

在浩渺的天空下，它們一低頭

就修成功德

都說佛從無量劫來，凡夫修成

而我根器淺薄，沒有福慧資糧

只有這般若之門，注視著我

背負塵緣

在布滿荊棘的河岸走來走去

足下的潮水

像我一樣吞咽著冰冷而銳利的石頭

努力辨認著堤岸的邊緣

磬

被屏蔽在

紅塵之外的流水

被槌棒追趕之后 又紛紛返回

在瞬間的震顫中 進退起止的樂聲

像無數蝴蝶正越過遺忘的水

不與任何花再說起褪下的繭衣

此時 正是晚課和法會的時辰

風乍起 磬聲彌散

時間伴隨著山中松子滑落

安靜如水的呼吸是他唯一貼身的銀兩

可以自由使用

但往事的火，像一只小貓

用細弱的叫聲

舔著他懸掛在夜晚的舊袍

看不見的事物

到了卸下袈裟的時候

鳥兒正在歸林，一切返回起點

在廂房與廟堂的間距里

在放生池與菩提樹的空白處

風，像所有看不見的事物

牽著他的舊袍

要拉他離開人群

他與殘陽一起走得緩慢

像廊上幻影，跳脫了軀殼

黑暗保留著光線中無法察覺的美

在更黑的夢中，他聽到

門嘎吱嘎吱響，他久久渴望之物

如月光踅進門來

沿著額角行走

那塊普佛的掛牌，是夢的結語

午后聽蟬

無數蟬鳴懸掛

在他寂靜的現實之上

急躁的聲線愛上升，就上升

愛停止，就停止

甚至轉彎、消失

它著火的嗓子

騰出一小片自由，供他玄想

有時是過去，有時是來生

“以悲下化眾生，以智上求佛法”

在樹蟬身上嘶叫的光線一縷縷

像通身金黃的孩童朝他撲來

在他昏花的老眼里

旋轉一陣陣清心寡欲的風

與智慧的靈光

緩慢探討，要找尋回去的路

他看到，在通往衰老的路上

放生池里的荷花抱著菩提心

也開敗了

塵世之夢

江南如塤，把平民們的悲情吹成曲調

它的節奏，你風中蘆葦

不再執著于任何一陣風

悠長的歷史總是住在細小的傷口里

愛走神的風箏

在天空中淋濕紙做的翅膀

山水之間有佛堂，可以放下天地

香煙裊裊

飄得安靜，如閑云野鶴

六塵里的愛與恨

只隔著一場夢

一個女子

在一句佛語里匍匐

向得不到的事物磕了好多年的頭

雨滴濺濕了

那在聚散中始終未曾舒展的黛眉

女兒是她前世種下的櫻桃

一直紅到了枕邊

年幼的她正踮著腳尖

為母親體內顫抖的琴音

撐著傘

門前的香爐，是夢中最完整的器具

愿望一離開，整座山就空了

金裝

布衣的匠人正在往佛身上貼金箔

他們的雙手被技藝用舊了

心被另一些相似的心磨去了光澤

木胎的菩薩須有最完美的容顏

鐘聲與梵音減輕著他們手上

生計的重量

但他們不愿剃度為僧

門前的河流翻動美好的紅塵

用來注釋佛身慈悲的每一個細節

都來自于層層綻放的苦難

佛開光之日

你遠走他鄉，在起點與終點之間

萬里浮云看著你

好像觀棋不語

你身后的一切

除了佛像，皆是空城

雨露

雨，丈量天地之間的距離

落在你剛剛坦露的缺點上

輪回之中

你一襲袈裟 躲在自己的深處

把廊道走成無法省略的求禪之路

你無法說出在體內打滾的雨滴

如此稠密，有一點戀舊

并壓低了聲音

在這場雨與下一個春天之間

你要忘卻一切冰與火的私語

你要用與俗世結算剩余的美德

播下一顆種子

救活一個荒原

在佛寬大的袍下

你敲起木魚，藏下余生

并在凋零的花瓣下擦去

偶爾慌亂的腳印

塵世中的人與你有諸多相同之處

他們的眼淚

溫暖著欄柱上的幾朵石蓮

固執的花朵，開放了千百年

用想象中的暗香

堅持著徹悟

祈愿

看不透的愿望 總是在某個瞬間來臨

佛殿前，人頭攢動

祈求的臉上交織著秋天的霧

沙漏中的沙粒與他們

一起守著廟宇中的秩序

它們細小、微弱，在循環之中

分不出一粒與另一粒的區別

點起香的那一刻

它們像繁星般閃爍的雙眼

就不盲目了

用祈禱掌著舵

在蒼茫的暮色中，他們要渡過河去

相遇時，彼此對望了幾眼

愿望正升起蔚藍的黎明

船槳上有鳥振翅飛過的聲音

碩大的蠟燭

撫摸著他們的秘密

卻一直未被點燃

此刻，他們像夏天疲倦的大地

用灼傷的麥子

呼喚一場甘霖

起風了

菩提樹的影子 投在白墻上

大智心、大愿心、大悲心

像音樂般流動在葉脈之間

普佛結束后 剛剛誦讀過的經書

一頁頁，像被風吹起的善行

在空中傳誦

暮晚適宜掌燈供佛

將來便于出山救世

僧人奔跑著

風充滿著他的身體

它掃過寺廟的每一個角落

它和他一樣，忘記了自己的出處

寂靜中的歌唱

紅色的法器，立于青燈之旁

一言不發

落在倒影里

幻象們打碎本相，聞謗不辯

替世間被扭曲的美

歌詠了很久

多少信徒像佛散落人間的鞋子

在世間走來又走去，腳底的泥

記錄著花冠驕傲的體香

和田野從深處翻開的泥土的心肺

這些鞋子，終將被一一尋回

在佛主低垂的視線中

被時光裁成統一的規格和形狀

如鏡

佛像后的時針在一場夢中突然停止

愛恨，孤兒一樣

慢慢長大

不再需要尋找新的血源

只有 供桌如一面鏡子，永遠是清醒的

長短方圓，青黃赤白

僧人慢慢走過

萬物歸順于自身的信仰

身后的佛像，像童年的山谷

注視著在他胸前秘密交匯的道路

一端鋪滿了晨露滾動的清靜心

一端又扶住了晚霞過于艷麗的腰肢

當晨光把牛羊歸還給草原

一朵隨時會變化的云

秘密地找到了他

他們本為一體

若隱若現

柵欄吻著陰影與塵埃

圍住了菩薩慈悲的心

他暗暗察看的腐朽之物

用蒼鷹般寬大的翅膀

掃過眾生體內的嘆息

一聲又一聲

把自己從正面翻到了背面

多年前的世事，像遠處的屋頂

無人過問

卻被一陣鐘聲及時地安慰

你暗暗珍藏的繁星

此刻耀眼得像無聲無息的梵心

正掠過千山萬水

起伏

清晨浣紗

一個人站在高處

放下木魚 放下唱誦

望穿鏡花與水月

抖落生活中的隱衷和悲歡

他晾曬布匹

不經意露出的臉，像菖蒲的花蕊

用神秘的花語，說出孤單

并與自己重逢

在他內部的節奏里

小溪清亮、苦楝深邃、家人蒼白的臉

固守一格，是他安靜的琴鍵

對主人忠心耿耿

為終成虛幻的渴望唱走了調

四季在他的臉上撥開了云翳，看透了因果

但撲在地面的影子用更大的力量

拉起了弓

矮凳之上

他時時有墜落的危險

一生

古樹蔽日，它傾心于天空

無需任何技巧

就輕啟法門

在香火繚繞中

黃墻、黑瓦無需誰的叩問

你來，不來

它們都一直在那里

看明月，聽松濤

在它圍成的花園里

陽光和花朵從溫暖的心地出發

連接天地，用大慈大悲

掉轉著迷失的方向

腳下的魚群

重新推敲著溪水澄明的智慧

向上，或者向下

只需在水勢中巧妙地游過

也便是一生

離開

依然是多年前的老寺

或在屋里輕聲論禪，或在階前駐足深思

甚至疾步離開

靜修止，動修觀

舊時佳人，偶爾閃現

如林中光束撲入幽暗

讓他們有了虛幻的出口

他們加入佛設下的

三個互相交錯的軌道

但殊途同歸

他們知道，晚霞沉沒于廟殿之后

在寒霜來臨之前

它要把海洋般的贊頌

倒掛于天庭

無邊的自然如此絢爛

也能成為活下去的一個理由

恍若往昔，她的衣裙經過

窸窣作響的落葉

舉起黑夜，作好了掩埋的準備

世上之事，用來頓悟

也用來相忘

無盡

云在天上

樹在身旁 人來人往

只有一個個石雕，千百年

堅持著生存的幻象

艾草初萌 苦蟬嘶鳴

寒露白霜

四季流轉

它們沒有狂野的衣衫和舉止

用來觸摸帝王的榮華

頭頂，只有皚皚白雪

和它們一樣，有同一張臉

落入人間的小人物

掐滅了聲響，從不掛念自己是誰

一邊飄揚

一邊在天地間寫下無我

當它消融

大地就在幾滴眼淚中醒來

香爐

香爐正襟危坐，香火

迫不及待地加入被撕開的生活

它對每一個來到面前的人說話時

語氣柔和，像閃閃發光的啟明星

它連接著凡塵肉身的愿望

隔開了在城市滾動的噪音

和在輪胎中磨損的不安的時光

它燃燒濃烈之時

身后大朵大朵的花，正辭別樹枝

抹去了關于自身的諸多神話

它釋放藍色的煙，孤獨的藍馬

正越過高墻

人們仰視的目光，推開了寺門

要跟著馳騁而去

日子終究燃盡了渴望

像一個發不出聲的老人

它的身體里有足夠的灰燼

可以飛上大殿金色的瓦片

屋上的陽光，像一篇可疑的文字

記載著它們熠熠生輝的身影

苔蘚之歌

苔蘚停在一處疲倦的美上

那是雨水的愛情

脫下的舊衣

是生命從隱秘處傳來的消息

它伏在寂寞的根部

看見樹冠眷戀著光

它知道，一群受太陽寵幸的綠葉

不能理解一塊苔蘚在幽暗中

對奔流的時間說出的一切

總會有什么東西，從涌動的人潮中退下來

在背光之處，悄然生死

但再無名的生活

也曾有密集的細軟的綠意

有和春天咬過耳朵的潮濕的痕跡

兩棵樹，擁有不同的家族

和形體

它們用苔蘚互相握著手

共同的信仰

像終點

又把它們系在一起

在它們之間

一個僧人走過

他臉上參禪的神情，也在落葉之間閃現

焰紅

那雕花的門窗敞開著

那落滿塵埃的橫梁

那垂掛的飄帶

變暗 直到隱去

一抹焰紅 落在朱漆的大柱上

發出燃燒般的光亮

它如此堅定地追問

注視過的屋宇、美好的器物

和那些并不存在的東西

這是落日消逝前

對萬物最后的縈懷

在遠方

安靜而闊大的黃昏，是地平線最好的客人

它忘記了一切，甚至抹平了生死的界線

成為焰紅的另一種對應

如影隨形

佛，這座喚作五磊寺的廟宇

只是你的一個杯子

幾位僧人像曲子，走過暮晚的七弦琴

雨水打濕了入夜前的寂寞

衣袂拂動著弦上的光陰

你不斷把他們倒空

在你傾倒的那一刻

你已經忘記他們的氣息與形狀

只有那扇拱門一直還在，像琴案

從不發聲，也無旅伴

它看著他們安靜地走來，又走去

把肉身還給山野

雨在下 天空

在寺院的積水中找到了席位

四周竹林用年年生長的葉子

向每一陣來到面前的風

傳播歷代高僧的偈語

合抱千年的赤松香樟

吞吐萬里浮云的月光

學習他們最初的樣子枕石漱流

以苦修作解脫

此刻，多少只不可知的鳥兒，唱你的經文

像朝陽跑上院墻

使你無形的籠子獲得新生

無我

那段石質的過道

在夕陽中閃爍

即使在路面縫上陽光

你也不屬于任何一條路

你屬于世界的某一個邊緣部分

你的身體里

藏著一朵朵雪花

既不為消融，也不為裝飾

只為了慢慢地飄啊飄

它們是你身上最冷最輕的碎片

既屬于此刻，也屬于永久

此刻，它們被緊閉的窗口推到混沌的無限中

沒有愿望、沒有愛恨

甚至沒有自己

等待

時光吹著嘲諷的口哨

多年前，他們在一座橋上

用貧窮的板凳

互相交換采集的玩笑，一個個像野果子一樣

充滿了冒險的樂趣

現在，背靠著緊閉的木門

他們從人間的各個角落

落入佛門

前世的悲哀像濃厚的烏云

被寺中的風慢慢吹破

依然是靜坐時分

只有誦經聲 在心里低旋回響

有人在一條河的對面

大聲呼喊他們的名字

要他們借一葉輕舟，渡過河去

他們有時緊閉著雙眼

像一個盲人，等待著引路人

只有鄉音未改

像平靜的河面泛著粼粼波光

透露著他靈魂里說不出

又扔不掉的那些微小事物

信誓

人頭攢動，如急迫的烏云

呼喚甘霖

煙霧繚繞成避難所

泉水流動著透明的悲泣

為逝去，也為無法到來的一切

愛情、幸福、平安、官爵

一陣陣隱秘的祈求

像夜晚皎潔的月光

教育著他們紊亂的呼吸

地球的軸

轉動在那些手中持火的人身上

即使命運像黑寡婦

用冰冷的目光澆鑄著他們的后背

他們的胸前都住著一片白帆

慧光

抑或風影 抑或祥云

一面墻上萬物流轉

像驕傲的地圖

從側面說出他靈魂里未安排好的一切

突然有了統一的光與歸途

這光，追趕著他的行走

把隱逸的風壓進僧袍

像金色的成熟追趕著綠野

但他沒有回頭

身后尾隨的影子 與時光在計較

他曾和一只蝴蝶商量生死

并守候一座花園失控的呼吸

此刻，他向大海描摹退潮后的大地

過道

光線照亮了門楣和窗欞

灰塵越堆越厚

從這里經過的人

安靜地擔水劈柴、行住坐臥

喝茶吃飯，汗水的道路

沒有黑色的影子

腳下的一小塊光

也沒有自負的節奏

只有和你一樣緩步輕聲

風還未把水吹皺

潛隱的事物還未顯現波痕

你早已經明了它們多變的紋路

你說：“將看到的一切

都來自于內心的黎明。”

相忘

晚課的時間

三通鐘鼓 驚起大雄寶殿上的寒雀

有誰知道它們的年齡、姓氏，來自何方

僧眾袈裟端肅 相向而立

悅眾師擊磬 禮佛三拜

維那師舉腔 合掌齊誦

白云豢養陣陣晚鐘聲

擊碎了他們的舊名

他們像一盤盤沉默的素齋

多汁的身體與葷腥

藕斷絲連

但始終沒有見到烹飪的廚師

佛也遲遲不肯現身

只有誦經之聲滿殿回旋

眾生

一群僧人和凡客 像蓮蓬一樣

聚在一起 煙霧是失憶的湖泊

懷抱著他們，不知所終

青絲、白發與剃度

富貴壽考 災難病厄

今生無常 他們不斷發愿祈求

不要把他們和由他們命名的物件分開

在內部

能鑿出相似的星光和血痕

舊桌子住著木頭衰老的淚水

蘋果散發著愛人的芳香與肉感

甚至一只受傷的兔子

也與客廳里憂郁的女主人

有幾分相似

螞蟻們悄然爬過生活的邊沿

懷抱著一顆顆溫暖而悸動的心

它們跳動的節奏

拉扯著身上的韁繩

一陣松，一陣緊

空

屋檐凝視著天空

互相相持著 沒有殺戮

沒有嘶鳴 光像豎琴

彈奏彼此不可調和的距離

在它們之下，世界小得像個柜子

落日的余暉在屋檐上做著漆工

它移動著

反復琢磨 哪一種顏色

更合它的心意

他抬頭看見一盞紅燈籠

像縹緲的宮殿 搖晃了很久

他握住一棵樹

千百年彎曲的紋路

他用權力的枝條

調試著四季的顏色

與必須結出的果實

回歸

手持法器 一路走來

陣陣吟誦，像甜蜜的拍打

經文與層層壘積的石頭

鋪成兩條不同的路

搬運著消失的名字

在破落的小屋與無邊的經幡之間

只有生者的幾聲嘆息

解釋著亡靈留下的密碼

滿山草木歲歲枯榮

香氣氤氳 它們用集體的不朽

安慰孤獨開合的自己

幻影

燭光燃盡或熄滅

像又苦又甜的殘局

被打碎的一切，繁華后的衰敗

歸隱的南山因此暗了幾分

不安的花朵，早已歸于水窮處

風，旋轉在他的體內

像清麗的時光

用舒緩的嗓子傳遞著遺忘

那由他苦澀的膽汁喂養的樹苗

已經蒼莽蔽日

在玻璃的夢境上

他將繼續奔跑，像枯黃的樹葉

攜帶微弱的聲音

尋找著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