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3年9月上旬,我應邀參加了由《散文詩世界》雜志社舉辦的“'93金秋九寨溝散文詩筆會”。筆會在四川廣元開幕,游覽了廣元、九寨溝、黃龍之后,在成都結束。在成都逗留期間,我和幾位詩友不約而同地拜訪了老詩人王爾碑。先到四川日報住宅區的王爾碑寓所,榮幸地得到老詩人惠贈的散文詩集《行云集》。因為房間不夠寬敞,無法同時容納6位來訪者,王爾碑便邀請大家到江邊茶園擺龍門陣。這是一次難忘的不期而遇的聚會。這次聚會讓我們領略了成都獨特的茶文化,增近了詩友間的相互了解,更令人難以忘懷的,是結識了質樸而又高雅的詩人王爾碑。
成都的茶文化是一道獨特的景觀,據說大大小小的茶館有五千家之多,分布在全市的各個角落,數量最多人氣最旺的當然都在流經市區江河的兩岸。岸邊茶館都在園林之中,又稱為茶園。人們在茶園里消遣時光,抒發情懷,擴充見識,加深友誼。有時,茶園也會成為浪漫的愛情溫床。王爾碑刻骨銘心的初戀即開始于江邊茶園。大家落座后,王爾碑開始介紹她經歷中的茶園歷史。有溫馨,也有傷痛。她從少女時代就常來茶園,工作后也常來茶園,退休后依然常來茶園。當然,每個時期來茶園的內容會有所不同。反“右”時,她被人揭發有右派言論,思想檢查就是來到茶園寫成的。這是不愉快的回憶。茶園留給她更多的是溫馨的回憶。“不能光我自己擺,大家都要擺。我出個題目,經歷中最難忘的一件事,我先擺。來到茶園,總會想到我的初戀,我就擺擺我的初戀吧!”她和藹地笑著說。已經67歲的老人,竟然主動提出講她的初戀,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都懷著極大的興趣洗耳恭聽。
王爾碑,本名王婉容,乳名孝環,1926年12月15日出生于四川鹽亭縣木龍彎山村的一家書香門第。父親王用輯是清光緒十九年癸卯科舉人,多年行武,積極參與過四川保路運動。王爾碑童年時代一直生活在缺少母愛和自卑的陰影里。一切都源于她的出生時間不祥。她的出生之日,也是父親的離世之日。父親因突發腦溢血走出塵世,臨終前還在問身邊的仆人:“孩子生了沒有?”母親說,生她的那天夜晚下著暴雨,電閃雷鳴,看到門前像有個鬼影閃過,總感到生下的孩子是個禍害。王爾碑自出生之日就背負原罪,因而一直受到歧視,加之缺奶,營養不良,小時候身體瘦弱,連站都站立不穩。因為懂事,孝敬母親,給母親洗腳、洗澡,最終感動了母親,改變了對她的態度。幾個姐姐乳名金環、玉環、翠環,因父親去世帶孝,所以取名孝環。最小的哥哥六哥崇拜英國作家王爾德,把自己的名字改為爾塔,也把小妹的名字改為爾碑,碑字意指父親的紀念碑。王爾碑晚年寫過一首散文詩《父親》,表達了她對從未謀面但永存心中的父親的復雜感情:
你走出世界,我走進世界——
在同一瞬間。窄窄的門檻上,也許,我們曾經相遇?命運注定,兩個蒼茫的影子,錯過一次相識,便終生永不相逢。
你的遺像,被放大成原始森林綿綿山脈;你的聲音比生時美麗,生長在故園每個角落。
——它們,于我總是陌生。
因別人哭你而哭你,年年祭奠你。許多年以后,我又因別人詛咒而詛咒,在某頁十行紙上寫著你的“罪孽”。
——而我和你素不相識。
歲月匆匆,忽忽已是暮年。當我走向生命的盡頭,野草叢中拾起你遺落的一首殘詩。第一次,我以戰栗的手指,鑲嵌你的靈魂。第一次,我輕輕呼喚你:
父親!
你去何早?我來何遲?
六哥上高中時,王爾碑上初中。六哥喜好文學,結交了一個雅號名為“茶瘋酒狂”的學友,經常把學友的新作帶給小妹看,把學友的故事講給小妹聽。僅僅這個頗帶陽剛豪放之氣的雅號,就足以填充一個少女的好奇心了。王爾塔帶回家一本小說《血祭》,看完之后交給小妹看。這是“茶瘋酒狂”的書,王爾碑陶醉其中,深為小說的故事所感動。她還讀過哈代的名著《富于想象的婦人》,成為年輕時代印象最深的一本書。聽哥哥講的多了,又看他的書,竟漸漸滋生出朦朦朧朧的愛意,急切地想見到這個人。少女隱秘的浪漫情懷,深藏不露,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天終于到來了。王爾塔帶他的同學到家里,王爾碑一見傾心,激動的心久久不能平靜。王爾碑說,她與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1941年,她只有15歲。同一年,她的母親白云秋離開人世。
“他長的很像日本電影《追捕》里的杜丘,不僅外觀,氣質也像,是個硬漢。話不多,但歌唱得很好。后來我多次參加過他們的文學活動。‘杜丘’是一個革命者,秘密地參加了地下黨。我與他完全是柏拉圖式的愛情,通過3年信。每個星期天,我們都會到茶園約會。他讀書很多,給我講《復活》、《苔絲》,幾乎能夠全部復述書中的故事。我像一個學生聽老師講課,癡迷地聽他講。他每次到茶園,總帶給我一束花。我曾寫過一首詩,至今仍能記住前面的幾行:
一杯茶,/一束花,/這便是我們的天下。/茶越喝越苦,/花的生命只有幾小時,/可你的故事,/像江水長流不息……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王爾碑依舊沉浸在她的初戀之中。她的故事深深地感染著茶園聚會的每一個聽眾。她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我不能保證聽懂每一句話,但主要意思還是聽明白了。“杜丘”后因參加革命活動被捕,關在四川行轅監獄。王爾碑想去看他,因故未能去成,這成為她心頭永遠揮之不去的痛。一年后由于病重出獄,開始他的教師生涯。哥哥們反對她與“杜丘”結合,因為他家境不好,父親是窮教授。“杜丘” 因病死于新中國誕生的前夕。沒人告訴她。她收到退回的一封她寫給“杜丘”的原信,上面寫著“死亡故退”。當時她在一家學校教書,正在上地理課,看到信封上的幾個字,天頓時像塌了一樣。她無法再繼續講下去,在黑板上寫上“小朋友們,自己復習吧”一行字,就直奔宿舍,趴在床上痛哭起來。 初戀以悲劇而告終。
王爾碑曾用多個筆名發表作品,她的短詩處女作《紡車聲》,發表于1946年重慶的《新華日報》副刊,用的筆名“海濤”,即與她的戀人“杜丘”有關。“杜丘”用筆名“山岳”。兩個筆名遙相呼應,只限于兩人通信用。“杜丘”去世后,她曾極度悲哀。沒有人分擔她的痛苦,只好用拼命讀書來解脫。她以笛卡爾的名句“忙的蜜蜂,沒有時間悲哀”安慰自己。書猶如清泉,也可以洗去悲哀。她寫過多首關于“杜丘”的詩,一首長詩《追尋》,未發表過;還有一首長詩《洛霞與沙鷗》(用筆名“爾碑”),分兩次發表在成都《光明晚報》副刊“詩焦點”上。同期刊載編輯代郵:“爾碑小姐,詩甚佳。希更努力,則中國之薩福(希臘古典女詩人),可期也。煉虹。”編輯劉煉虹,筆名煉虹,成都人,地下黨人。一次在中學跳秧歌舞,有人說:“這就是王婉容,要不要認識?”他答:“不必,不要連累她。”后劉煉虹在杭州去世,王爾碑發唁電寄托哀思。1962年,她寫了《南河》,后成為她的代表作之一。詩中寫道:
南河!我回來了!/桐樹!我回來了!/可是,我底山孩呢?/你們可曾看見他?//“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像一只夜鶯/唱完愛底高歌,/死在黎明前的黑夜里。”/桐樹低垂,/南河流淚,/我久久地立在河邊,/猶如一尊化石。……
多年后,我榮幸地得到王爾碑贈送的這首詩的手稿。因為聽過她的故事,深知這首詩在她心中的地位。
二
王爾碑的故事講完了。大家都聽得如癡如醉。她提議我們每人都要講,有點像命題作文。有意思的是,女性講的全與愛情有關,而男性講的全都無關風月。倒茶的小伙子年紀雖輕,技術卻很老到,只見一米多長的壺嘴準確無誤地將滾燙的開水倒入茶碗,絲毫不會傷著客人。中午,我們一邊吃著點心,一邊繼續講著也同時欣賞著每個人的故事。
德陽女詩人謝曉鈴講了大胡子畫家教師與她的傳奇經歷。大同女詩人郭建華講了她隱秘的初戀。她說她從未當眾講過她的故事,她的心靈之門一直關閉著。小時候并不像現在這么胖,因為過重的體力勞動,透支了她的體力,使她患上多種疾病。她與一個寫詩的青年一見鐘情。但他聽說她患過病后,猶豫了。她結婚生子之后聽別人說,他這輩子不會再結婚,即便結婚,也注定是孤獨的。再后來聽說他在北京病危。她決定去北京看他。她把想法坦率地告訴丈夫,得到了大度丈夫的理解和支持。來到北京,發現他并未生病。剛喝完一口酒,就醉了。兩個人長久地沉默不語。她走了,從此再沒有與他見面。
青島詩人韓嘉川講了老詩人耿林莽對他終生的影響。“文革”時期,他到一家小書店購書,對書的熱愛引起了書店營業員的關注。書店無書可買,但營業員愿意把家中藏書借給他看。從此,他從這位營業員家里陸續借閱了普希金等中外名著,解了心中的書渴。這是他走向文學之路的第一步。這位營業員便是他終生敬重的引路人耿林莽先生。
輪到我講了。講什么呢?我想到我的一位小學老師,雖然我慚愧得連她的名字都未記住,但她慈愛的面容將永遠在我的記憶里閃光。一次課外活動,和伙伴們玩捉迷藏,不小心把短褲掛破了,處境十分尬尷,只好把汗衫脫下來系在腰間遮丑。沒想到放學前竟然開起大會,要求全校學生排隊集合。真是船漏偏遇頂頭風啊!有好消息:我當選為少先隊的大隊委員。老師要求新當選的委員站在前面與同學們見面。都去了,只有我一人仍在隊中。老師說怎么不穿衣服?當我遲遲疑疑把汗衫解開時,真相終于大白了。全場一片嘩笑。我面紅耳赤,簡直無地自容。這時,老師走過來,沒有任何批評的話。她把我帶到她的辦公室,拿出針線包,直到把掛破的褲子縫補好,才繼續開會。這是一件小事,也許微不足道,但卻是我記憶中最難忘的一件事。這件小事使我感到老師的偉大,培育了我終生尊師的感情。
曾在《詩刊》、《人民文學》任過編輯的廣西師大教授許敏歧先生,對鴿子一往情深。他講了一段養鴿子的情感經歷。因為妻子說桂林可以養鴿子,引起他的興趣,便舉家遷往桂林。他養的是信鴿,但他到桂林后,發現信鴿竟與肉鴿混在一起,令他失望和痛心。后來,經過一個階段的適應,信鴿最終還是飛上了藍天。信鴿讓他想到知識分子的責任。他寫了散文《養鴿記》,怕引起同行的誤解,一直沒有發表。
最后一位講故事的是軍旅詩人紀鵬先生。他的故事驟然使氣氛變得沉重。他是吉林人,只比王爾碑小一歲,也有許多舊中國的記憶。偽滿時期他在長春求學時,學校里有幾位韓國籍教師。他與一位韓籍音樂老師結下了深厚友誼。他同情中國學生,積極參加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活動。他教會中國學生多首朝鮮語歌曲。“這些歌曲我已不會唱,但他說的一句話至今未忘,他說‘我們都是沒有祖國的人!’……”說到這里,紀鵬哽咽了,無法再說下去,最后索性痛哭起來。“后來,我一直尋找他,但始終不知他的下落。”
因為都是即興的,全無雕鑿的痕跡。這些真誠的故事一直珍藏在我的心間,它使我對故事的主人們增添了敬意。應該首先感謝王爾碑,因為這一切都是由她引發的,氛圍也是她營造的。
后來,話題轉到散文詩上。我們各自談了對散文詩的理解,分析了當前在創作中存在的問題。王爾碑說:“我是喜歡做減法的人。不論是詩,散文詩,生活,我都是以簡代繁。”這句話可視為她的文學宣言。她的言和行是一致的。她的作品是她創作理念的最好詮釋。她是小詩的實踐者和倡導者,曾與流沙河合編《小詩百家點評》一書。我請她留言,她寫了一首小詩:鵬鳥的羽翅上有星辰閃爍: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天色向晚,大家無不帶著留戀之情離開茶園。
三
1994年9月中旬,散文詩筆會在青島召開。王爾碑應邀參加。她是乘火車一路吃方便面來到青島的。在研討會上,她作了題為“取經與看海”的發言。她說:“已經好多年沒有參加過這樣的筆會了。接到邀請信,感到吃驚也很興奮,因為面對物質、金錢高于一切的時候,許多人都在一窩蜂地以物質金錢武裝自己,許多人都在悲嘆純文學已走向窮途末路,許多人都在一窩蜂地趕浪潮,急慌慌地跟著別人的背影窮追猛趕,迷失了自己,迷失了靈魂,不自覺地扮演著落花無主、順水漂流的悲劇角色。這時候,居然還有人在堅守著一小塊純文學凈地,還在苦苦追尋精神家園,舉辦全國性的散文詩筆會,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是對文學事業充滿自信、自尊、自強不息的表現。就為這個,我不顧自己年老,也明知原單位不能報銷,就毫不猶豫地自費趕來了。當然,吸引我的還有大海,因為從小生長在大山區大盆地,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見見大海。這個夢一直做了好多年,直到今天,在我垂暮之年才得以實現。這是多么不容易!青島這座文化名城也深深地吸引著我。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曾經留下聞一多、郁達夫和許多我所敬仰的前輩文學家的足跡。現在,這座城市里還住著一個耿林莽老人,他是我尊敬的當代散文詩大家之一。還有以韓嘉川為代表的一大批散文詩新人,他們都是散文詩的希望和未來。我來青島是取經的,是向在座的前輩、老師、老朋友和新朋友們取經的。”她的質樸謙恭的發言,感動著來自全國各地的詩友們。王爾碑的詩風頗有唯美的味道,但她的裝束和講話卻很樸實,僅從外觀看,她與當下那些時尚的女詩人們相去甚遠。她是雅與俗的和諧統一體。這次筆會因為時間緊湊,沒有更多的時間作私下的相互交流。
2005年4月,云南雞足山散文詩筆會在滇西重鎮大理市所屬的賓川縣召開。筆會期間,舉行了“雞足山杯”散文詩大獎賽頒獎儀式及散文詩研討會,參觀了五大佛教名山雞足山,目睹并親歷了多姿多彩的民族節日三月街,游覽了大理風光。在研討會上,王爾碑展示了她獨特個性的另一面。老詩人丁芒在發言時大力倡導“壯詞”:“提倡壯詞,提倡陽剛之氣。散文詩趨向細膩柔情,個人的天地太小,視野窄。散文詩要造民族靈魂,要體現時代精神,表現人民心聲。寫詩不是閑情逸趣,詩是人生的宣言。”丁芒當過兵,雖年屆七旬,仍不失軍旅詩人的豪情。王爾碑在發言時表示了不同的意見。她說:“有人說過‘理論是蒼白的’。我不管別人怎么說,想怎么寫就怎么寫,讓別人說去。我1940年代開始寫詩,那時就有人說我‘小花小草瞇瞇笑’。人與大自然分不開,不能說寫小花小草不好,寫高山流水就好。現在有越來越多的青年人喜歡散文詩,那種認為散文詩是強弩之末的看法很不正確。我以前知難而退,至今思之后悔不已。散文詩值得我們終生追求。散文詩無定法。詩屬于生命的一部分。我們作為一個有血性的人,應該關心祖國人民,但不必唱高調,處處強調主旋律。友情、愛情、親情不可缺少,這些是普通人的感情,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很豐富,散文詩應該很好的去表現它們。”話音剛落,掌聲四起。王爾碑的見解引起了大家的共鳴。丁芒接著解釋說,王爾碑的意見與他并不矛盾,寫壯詞不一定不可以寫小花小草,但總而言之要格調高。
這次筆會內容豐富,安排的時間有7天之多,因而也有了充足交流的機會。一天晚上,我和郭建華、謝曉鈴同去拜訪王爾碑。話題自然從成都的茶園聚會談起。那時郭建華剛剛整理完一本散文詩集《圓夢》,請我寫序。我送她一章散文詩作為代序,題目是《復活的浪花》。我將它念給王爾碑聽:
你說過,你愛石頭,因為石頭是凝固的浪花。
你以石頭自喻。在別人看來,你頗似一塊沉默的巖石。
可是,有一天,石頭溶解了,浪花復活了,復活成洶涌的激流。
中秋,江邊茶園,我們凝神聆聽老詩人講述她纏綿悱惻的初戀。接著是每個人講一段自己的故事。也許是真誠的力量打動了你,埋藏了多年的往事頓時涌上心頭?也許冰冷堅硬的外殼本來就是包裝,里面是只待噴射的熾熱的巖漿?你激動地說,丟失的鑰匙找到了,關閉了許久的心靈之鎖,又重新被打開。
你講起你的故事。我們不禁愕然,在一副貌不驚人的菩薩心腸里,包容著多么頑強的毅力和豐富的情感啊。
在跳躍奔涌的浪花里,我們讀到一個個美麗的夢。
夢終于會圓的。
因為夢與現實僅一步之遙。
我剛念完,王爾碑便跳躍著鼓起掌來。她的舉止和神態哪像一個老人呀,活脫脫一個青春少女!童心未泯,這也許是老詩人藝術長青的秘訣?但這些又不是刻意的,是與生俱來的,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詩人的天賦吧。她說這篇作品完全可以發表,并且向我介紹四川一家報紙的副刊編輯。后來,《復活的浪花》在這家報紙發表了。
我們都喜歡聽她的故事。她便繼續講她的家事。她生在一個封建大家庭,就像《紅樓夢》里所描述的一樣。她有3個母親,兄弟姐妹20多個。她最初的家教來自生她的母親白云秋。她是不幸者,母親也是不幸者。她母親白云秋的故事,不加修飾就是一篇極富傳奇的言情小說。母親死后,王爾碑在她的小木箱里發現了一個秘密:珠光閃爍的釵環首飾之間,有一個用藍色絲帶纏著的白緞子,嚴嚴實實的包著一塊石頭。她想起曾在家中見過這塊石頭,不知母親為何把它珍藏起來。經過多年的猜測、探尋,謎底依然不得而知。一次偶然的機會,遇到母親的生前好友——大山里的一位百歲老人。老人神志清醒,有驚人的記憶力,用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講述了王爾碑母親的一生。石頭之謎才終于得以解開。
母親姓白,乳名秋蓮,小時候面目清秀,性格又好,小朋友們都很喜歡她。白云秋是苦命之人,從小失去雙親,家境貧寒,全靠知書達禮的老祖母支撐門戶。盡管家境蕭條,祖母深知讀書的重要,孫女剛滿7歲就把她送到學校。其中鄰家一個姓鄧排行老五的男孩,對云秋格外關心,每次上學都要經過云秋家門,帶她一起上學。云秋滿12歲那一年,老祖母就不許她上學了,也不許她和鄧五哥接近。因為按那個時代的規矩,女孩12歲留頭(蓄長發),意味著童年結束,婦女生涯開始,就得遵守婦道。若與男青年來往,會被視為有傷風化。突然而來的隔絕,誰也沒有想到,竟在他倆之間產生了朦朧的愛情。鄧五哥16歲那年,忽然心血來潮,托了一個媒人到白家去求親。老祖母聽后很生氣,放了一句話:“白家的女子非功名富貴不嫁。”得知消息的第二天,鄧五哥便背起書箱,到三百里之外的草堂書院攻書去了。他立志學成歸來,再提這門親事。3年后他取得功名回到故鄉。誰知,他的小云妹已被王舉人的花轎抬起走了。一氣之下,他燒毀了四書五經,打碎了筆墨硯臺,獨自到異鄉漂泊去了。
那時,王用輯已年過五旬,第一夫人早亡,第二夫人雖也是名門閨秀,但性情古怪,他便名正言順要再娶。一打聽到白家女子人才好、賢淑端莊,便以重金邀媒人去說親。17歲的云秋寧死不嫁,她心中只有鄧五哥。老祖母為了全家的生計,沒有別的選擇,只好接受聘禮。白云秋像一頭羔羊,被人拖上花轎,抬進王舉人的深宅大院。白云秋到王家后,終日以淚洗面,真想一死了之。王用輯怕她輕生,聽從女兒們的建議,讓云秋與她們一起到后花園的書館讀書,這才使云秋的心情有些許安慰。但這一切都無法消除她對鄧五哥的思念之情。有一年的中秋之夜,她鼓著勇氣把她為何苦悶的實情給王用輯講了。她沒有想到丈夫竟同情她的遭遇。他安慰云秋:“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你看,這樣好不?我立即派人去尋找鄧五哥,千方百計找到他。他有才華,我不會讓他埋沒,給他找個好差使,再給他物色一位賢淑的妻子。將來再讓兩家的兒女接親……”未等王用輯說完,白云秋已淚流滿面,她第一次抬起頭來正視自己的丈夫,也是第一次對王舉人有了感恩之情。
正當白云秋滿懷希望,日夜等待鄧五哥的消息之時,王用輯突發腦溢血溘然長逝。那時,她只有25歲。后來,她收到鄧五哥的信,希望兩人重修舊好,永結同心。但終因封建禮教的枷鎖和家族的反對,使他們無法結合在一起。她的面前只有一條路:做王舉人貞節的未亡人。那塊石頭是她和鄧五哥在河邊玩耍時撿拾的,是他們秘密的定情之物,每人各有一塊。她一直珍藏著這塊石頭。石上的每一個斑紋,都在訴說她的童年,她的夢想,她的思念,她的寄托。白云秋40歲時抑郁而死。死后的第十年,鄉間傳說著一件怪事:那天不是清明節,她的墳上卻點起一排紅燭。墳前,還種了一排小竹子。而她的兒女都不在家。是誰給她上墳呢?人們有各種猜測。但他們誰也沒有猜到,那神秘的上墳的人就是鄧五哥。給白云秋上墳的第二年,鄧五哥去世。人們在他留下的遺物里,發現了一塊石頭。
我們在言情小說中讀到過類似的故事,但都會認為那是作家們虛構的,沒想到,生活本身竟如此充滿傳奇。王爾碑說,曾有人把她母親的故事寫成電影劇本,但因功力不夠未能成功。關于母親的影響,王爾碑有過一段自白:“我的母親名叫白云秋——一個安于平凡的人,出身寒微,善良、正直,初識文字,卻又富于想象。她給我最初的家教,就是讓我懂得她為什么要同情弱者和不幸者。可以斷言,我的性格和作品中都印著她的影子。”
四
王爾碑生在書香之家,從小即養成讀書的習慣。青少年時代,她讀了許多書。她說,她最大的享受,就是在青燈之下靜靜讀書。她喜歡古典文學,尤其喜歡李白、李清照、蘇東坡、劉禹錫、周邦彥的詩文。不僅僅滿足于讀,許多詩文都能背誦。這個習慣一直延續下來。“文革”中大家沒事干,她在夜深人靜之時一句一句地背誦白居易的《琵琶行》,如飲甘泉。也讀小說。她喜歡古典小說《花月痕》,因為里面的詩詞很漂亮。她以背誦書里面的詩詞為快樂,邊背邊哭。她還讀過大量的外國文學作品,包括屠格涅夫、契訶夫幾乎所有的作品。她讀名著喜歡對號入座,讀了《牛虻》,認為自己就是瓊瑪。讀了巴金的小說,也認為自己是書中的某個人物。英國的童話書《玫瑰與指環》,給了她極大的安慰,也開始了她的作家夢。她有一個好朋友名叫夏小雨,后來作了報社記者。她們兩個都屬于浪漫型,都很狂妄,喝白干酒,以“杜甫李白”、“雪萊拜倫”自稱,一個說“枕戈”,另一個則“待旦”,都喜歡拼命讀書。一個同學熱愛新詩,抄了厚厚一本,里邊有艾青、田間、綠原、彭燕郊的詩。讀過這個手抄本使王爾碑從此愛上新詩。在此之前,她只喜愛古詩。她不喜歡數學,上數學課時看小說,數學成績不好,曾交過白卷,為此她特向數學老師道歉。沒想到數學老師還表揚了她,說“這個學生有個性,這是一張純潔的白卷”。除此,政治課也總是不及格。因偏科,高中階段曾降過一級。有值得自豪之處:她的古文好是全班出了名的。全班同學的小傳,幾乎都是由她代寫。
她在高中時期已經開始發表作品。筆名除“海濤”外,還用過“DDT”(臭蟲藥)、“浮草”、“王念秋”(懷念母親)、“非非”等,用的最多的是“王爾碑”。1947—1948年間,是她創作的第一個井噴期,發表了數量可觀的詩歌和散文。代表作有《無題》、《夜》、《長夜、》《你底詩》等。也寫散文詩,發表過《海與夢》、《霧與歌》、《浮云》、《新生記》、《賣火柴的女人》等。這些作品發表后,很快引起關注,曾聽到有人議論:“王爾碑大概是個老頭子?”老詩人古牧丁訪問她:“你是否讀過惠特曼的《草葉集》?”她回答:“沒看過。”令老詩人不解的是,對王爾碑創作影響最大的不是詩,而是小說,是《悲慘世界》、《卡斯特橋市長》等等小說。當然,不可否認,這些回蕩著血與火的時代之聲的短章,顯然有艾青、田間等七月詩派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她借鑒茅盾《腐蝕》的寫法,寫了一組日記體散文《拾到的日記》(實際都是作者原創),其中有一段:“臘月卅一,非洲大森林,黑人黑烏鴉。此夢預兆不祥,從即日起斷交。”這是愚人節寫的。本意是開玩笑,不料閱者信以為真。“杜丘”看后,臉色蒼白,大病了一場。得知真相后,兩人的感情反而更加深厚了。
她讀過一年的重慶南林大學外文系的英語專業。那是由軍閥辦的私立大學,快解放時就停辦了。當時教她的外國文學教師是方敬先生。接著考取北京新聞學校,1951年畢業,分配在南充地區川北日報當編輯。后調入四川日報編副刊,直至退休。她是一個恪盡職守的職業編輯,不吝汗水的澆花人,選發過許多無名作者的佳作。35年的編輯生涯,經歷了多次政治運動,也讓她嘗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文革”時期,像許許多多的作家一樣,王爾碑的創作進入低潮。她的很多本珍貴的日記,被一個好心的朋友付之一炬,其中有一本與高中女友李白英的對話錄《白笛兒與埃堤兒的對話》(她們二人的筆名),讓她尤為婉惜。對話地點在成都一家紫羅蘭茶廳,來者都是衣冠楚楚的人。進去后,看到的全是驚異的目光。她們不屑于把聲音留在這個地方,就把心靈的對話,每人一段相互寫在一個本子上。
王爾碑的第一部詩集《美的呼喚》,1983年5月出版,收詩69首。其中有一組1946—1949年間的作品“長夜里的歌”。《南河》是影響最大的作品,曾選入紀念新中國30年的《詩選(1949—1979)》等多種選本。詩集出版后廣受好評。評論家鐘文在《一片天藍色的翎羽》一文中寫道:“王爾碑是一位似乎沒有驚人的表現,多少年來耐于冷冷清清,但又堪稱為詩人的詩人。這個‘堪稱’的憑證是:她一直追求著創造,她的詩是她的碑。從生活走向詩的道路上,她不喜歡作炫人的喧嘩,只是執著地追求著美,用自己的色澤,自己的音響,自己的情懷,自己的發現去表現生活的美,藝術的美。創造的路有時是寂寞的,但對創造者來說最終是公正的。”
第一部散文詩集《行云集》,1984年10月出版,收散文詩88章。較之她的抒情小詩,她的散文詩特色更見突出,取材也更加廣闊。在大自然的草木鳥獸間蘊含著社會人生的哲理,在人情世態的描繪里交融著大自然的清新與和諧。風格未變:依舊以凝煉純凈之筆,寫出含蓄深沉之境。詩味更加濃郁,也更加耐人品味。其中的《遙寄》、《樹》、《行云》、《云》、《給樂山大佛》等篇,被多家選本收入,點評。詩評家呂進這樣評論:“云,是王爾碑散文詩的常見主題。‘夏日厚重的云,在藍天的石壁上,塑造它自己的維納斯’,王爾碑這樣唱道。云的意象體現了位女詩人的美學。她的詩章,正像潔白的云朵:柔和而純凈。”(《潔白的云朵——王爾碑散文詩談片》)雖然贊譽不斷,但她對集中的一些作品仍感欠佳,曾用筆名“方笑云”以自嘲。集中收錄的以散文詩的形式寫就的散文詩論,道出了散文詩的精髓:“我以小溪流的語言,對春天述說我的愛,對一切美和力述說我的信仰。”“是的,我跟著散文去了,無論走到哪兒,我終竟屬于詩。不做詩的叛逆,永遠。”
1979—1988年間,是她創作的第二個高潮。前兩本集子出版的10年之后,她又陸續出版了散文詩集《寒溪的路》(1994.10)和詩集《影子》(1994.12)。1990年代,她的散文詩進入探索期,不僅藝術手法更加多樣,題材亦更顯嚴峻。從書名也可看出明顯的變化:從云間降落到大地,從夢境跳躍到現實。耿林莽先生熱情肯定了王爾碑的探索:“從‘行云’到‘寒溪’的路如何走過來的,甘苦寸心知。這里有時代背景,有詩人的良知與責任感,有散文詩文體發展的需要,也有詩人自身美學追求藝術求精艱苦創造精神的推動。”(《寒溪路上:深沉的足印》)為人稱道的作品有《石屋》、《父親》、《紅蜻蜓》、《丑石》、《古瓶》、《女人和蜘蛛》、《蝴蝶泉》、《鳥會》等。小詩是王爾碑的偏愛,也最能體現她的做減法的藝術法則。《影子》所收多為小詩,其中有不少耐人回味的珍品。如《墓碑》、《山寺》、《散步》、《影子》、《所有的》等等。《墓碑》只有三行,讀之難忘,靈感也許來自詩人自己的名字:“葬你/于心之一隅/我就是你的墓碑了”。《山寺》也只有三行,內涵卻十分豐富,寫活了三個人物,像一篇絕妙的微型小說:“陳妙常換上迷你裙下山去了/敬香者的熱淚打濕了蒲團/彌勒佛一笑置之”。藝術空間很大,充滿張力,其中的故事任你去作無窮的聯想。
她的寫作習慣全在夜晚,全家人都休息之后。夜深人靜,是她的思維最活躍的時間,興奮時能寫到凌晨三四點。她在入睡之前必讀幾頁書。一天不讀書,會感到心慌。有時,書中的一句話或幾個字會引發她的靈感。有時,靈感則來自與朋友的聊天之中。靈感到來時,她會隨時在紙片上記下幾句,隨后再補充成篇。她從不追求高產。她認為,高產對詩人未畢是好事。她對作品采取隨遇而安的超然態度,不作刻意追求。她渴望每一篇新作,都是一個新的生命的誕生。她嘗試用多種形式多種手法去寫,包括荒誕的、魔幻的手法。如果說她前期的作品多追求空靈的抒情,晚年則更多采用客觀的冷竣的戲劇型樣式,去表達對歷史和哲學的思考。她關注并經常閱讀當代散文詩作家的作品,從中吸取新的信息。耿林莽、許淇、李耕幾位大家,是她重點研讀的對象,常通過書信交流創作心得。她喜歡讀有思想深度的時代感強又有藝術容量的佳作,討厭感情虛假的、輕飄飄的,或太露、太艷的作品。她反對“玩散文詩”的說法。“文如其人”一詞在她身上,得到了最有說服力的體現。是啊,一個真誠嚴肅的詩人,其美學追求必然有其相應的高度,怎能容忍虛假與矯情!
我請她留言,她寫了短詩《所有的》:
所有的生命不能注釋/所有的形容詞都是陷阱/所有的精巧意味著藝術的自殺/所有的魅力消逝于靈魂的黃昏/所有的名聲后面站著一個問號/所有的高峰給你留下遺憾/所有的流星變成青色白色的鳥兒/所有的大樹在風暴中拒絕沉淪
幾乎是不假思索一口氣寫出。可見,她的每一句詩,都是用她的心血孕育而成的,都牢牢地存留在記憶深處。這是一首有巨大思想和藝術容量的佳作,每一句,都能讓人品味良久,都可視為人生的箴言。
五
2003年,收到她寄贈的《王爾碑詩選》。所選依然多為小詩。她在“后記”中說:“回望學詩六十年,斷斷續續,縹縹緲緲,恍若一夢。大夢于今未醒,偶與繆斯女神不期而遇,她說:‘你的時間不多了,編一本小詩選,留個紀念吧。’于是,便有這本小書問世。”“詩無極。詩路無極。趁夕陽正好,我想再走一程。”
2006年10月8日,中外散文詩學會成立大會暨第一屆理事會在成都雙流召開。時隔11年之久,我與王爾碑又見面了。會議盛況空前,全國各地及海外華人作家代表100多人與會。會議經過充分醞釀討論,投票選舉產生出主席、副主席、主席團委員和理事。海夢和夏馬當選為主席,王爾碑被大會聘為名譽副主席。會議氣氛熱烈、民主、和諧。會議期間,代表們還參觀了馳名中外的三星堆博物館,發表了“三星堆宣言”,舉行了別開生面的走進三星堆的簽名儀式。
王爾碑提出請我喝茶,因為會議在一個較偏僻的毛家灣體育訓練基地召開,內有一家茶社,但晚上不營業,只好作罷。想起13年前的江邊茶園聚會,頗多感慨。當時的7人,能再一次聚會該多好啊,可現在只有我們兩人參會,真應了一句古語“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更令人感到遺憾的是,那位身健如牛的軍旅詩人紀鵬,因病已于兩個月前乘鶴西去,緬懷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她提起女詩人謝曉鈴:“已多年失去聯系,聽說她已不寫散文詩了,令人婉惜。”她贈我《南河》的手稿。我請她留言,她寫下小詩《觀我》:“人生五分鐘/一分鐘看月亮/三分鐘看霧/最后一分鐘,夕陽來了”精致且內涵豐富,但不免有幾分感傷。五分鐘說明人生短暫。看月亮的浪漫時光只占一分鐘。人生最寶貴的歲月(三分鐘)卻在云霧中度過。最后一分鐘: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何止是她一人的感悟,我相信她的同時代人,都會有此共鳴。
2007年11月11日,紀念中國散文詩90周年頒獎會暨研討會,在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隆重舉行。設立的若干獎項,有“中國當代優秀散文詩作家”獎,王爾碑名列其中。遺憾的是,她未能到場領獎,與大家一起分享喜悅。同時首發的《中國散文詩90年(1918—2007)》一書,收有她寫于新世紀的新作10余章。我在該書的導言中,有一段介紹王爾碑的話:“王爾碑,一位年過八旬的女詩人。從她的作品中絲毫感覺不到一個‘老’字,她有不老的童心、詩心。著有散文詩集《行云集》、《寒溪的路》。作品雖然不多,但都短小精致,深蘊詩情,篇篇珠璣。她是一個一生都在做減法的詩人,是惜墨如金的典范。”她在收到樣書后致我的短信中,對這段評語表示感謝。
2008年11月,王爾碑的第三部散文詩集《瞬間》出版。除精選《行云集》《寒溪的路》及《云溪筆記》(散文集,2000年出版,收有少量散文詩)中的佳作,又收了不少新作,是她散文詩創作的最完整的選本。書的附錄還收入她數十幅珍貴的生活照片及有關評論和訪談,既讓讀者感到親切,也為學習者、研究者提供了方便。她這樣談她詩風的變化:“早期的詩泥實,主觀抒情,盡管有的詩真情動人,但有一覽無余的遺憾。上世紀90年代初,我與人合編出版《小詩百家點評》,讀了大量現當代的小詩佳作,很喜歡。后又受孔孚詩和孔孚詩論的影響,特別牢記他對我的詩教:‘平常心,家常話,而又深不可測,方為至境。’因此詩風有些變化。我學習孔孚詩的淡出、簡出、空靈,一葉隱現宇宙,或在一首詩中不蘊含什么的純藝術品等等。”關于散文詩,她這樣表述:‘散文詩——我心中的東方美神、小小的白玉觀音。她的美目凝情于大地;她的心靈、意態,自然露出潔白,她的頭上戴著一個純藍的天空,那里,有飛鳥,有白云無盡的幻想,有人類思想的鉆石,星星們神秘的眼睛……我捧著她,捧著一個神圣的夢,生怕不小心會打碎她。因此,我走得很慢,寫得很少,創作于我,只是偶然。”
讀過全書,似覺有一小小的遺憾,即59則的《遐想錄》沒有入選。當年發表在《散文》上,曾收入《云溪筆記》。這是一組可以與泰戈爾的《飛鳥集》和紀伯倫《沙與沫》相媲美的哲理散文詩。對大自然一花一鳥的詩意遐思,折射出的,全是智慧的閃光。試舉幾例:
葉的心上有皺紋,也有海圖。
星辰因相似而暗淡。
幸運是一個扮作天使的魔鬼。它誘惑我走向平庸。
燕子,不在黃金的屋宇筑巢。
鶴坐在山頂沉思:所有的驚奇都在路上。
黃昏星懂得距離的美學,整個夜晚,它遠遠地守望月亮。
哲理蘊含在形象里,靠讀者在審美之中思而得之。
王爾碑是一個在詩中生活的人。她的人生有歡樂和幸福,也不乏殘缺和苦難,但它們一旦進入她的詩,便成為另一種形態。她是詩神虔誠的信徒。詩使她豐富而高貴,詩使她充滿愛心,詩使她永葆童心,詩使她讓苦難變為財富。渴望還能有機會與這位做減法的詩人相聚,再聽她擺龍門陣,留下更多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