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
異鄉人!行走在兩種身份之間
他鄉的隱形人和故鄉的陌生人
遠方的景物、面影,涌入眼簾
多么心愛的異鄉的大地和寥廓
在異族的山岡上,你建起一座小屋
一陣風暴襲來,將它拆得七零八落
回到故鄉,田野已毀村莊荒蕪
孩子們驅逐你像驅逐一條老狗
你已被兩個地方拋棄了
卻自以為擁有兩個世界
像一只又臟又破的皮球
被野蠻的腳,踢來踢去
異鄉人!一手撣落仆仆風塵
一手捂緊身上和心頭的裂痕
繼續贊美家鄉就是一個罪人
池塘干涸
河道里魚蝦死絕
公路像一條巨蟒穿過稻田
印染廠、電瓶車、化工廠
紛紛搬到了家門口
鎮政府圈走我們的地
兩萬元一畝,不許討價還價
轉身,以十二萬元一畝
賣給各地來的污染企業
經濟坐上了快車
餐桌上吃的多了些
所謂發展
就是挖掉我們的根
就是教人如何死得更快——
嬸嬸死于車禍
姑爹死于肺癌
兒時好友死于白血病
最小的表妹得了紅斑狼瘡……
繼續贊美家鄉就是一個罪人
但我總得贊美一點什么吧
那就贊美一下
家里僅剩的三棵樹:
一棵苦楝
一棵冬青
一棵香樟
三個披頭散發的幸存者
三個與我抱頭痛哭的病人!
泥城堡
朝不保夕的肉身!
一個四面漏風的地理符號
收容佛龕與煙火、碩鼠與殘卷
一條絲綢命名的路穿越而過
騎駱駝的武士,販香料的商賈
在沙漠的長途跋涉中
在死的邊緣,終于看見——
胡楊墓地閃現的孤單島嶼
——難道是又一個幻覺
一座時空外的蜃樓?
——它從泥中長出
轉瞬,又塌陷泥中
清晨來電
從海邊打來的電話一早就醉著
舌頭生硬,聲音帶著魚腥味:
“我在更新自己,你更新了嗎?”
此刻,不知她停泊在哪個海邊
以男人為港口的碼頭生涯里
她南征北戰,東奔西跑
興致勃勃爬上一個臺階
又骨碌骨碌滾下
喝了太多苦咸的海水
當肉體不再支撐一種宗教
當男人們都變成了“狗屁”
她過上了混亂的精神生活:
有時抱住佛腳
有時祈禱在十字架下
身邊又帶了本《可蘭經》
“我要和自己的過去和解……”
哦,她還知道自己有一個過去
有一個青澀的少女時代
以及,在草原寫下最初的詩
“我要和自己的過去和解……”
她醉醺醺重復這句話
好像“過去”還在原地等她
只等她傷痕累累回來
給予一個溫暖的擁抱
“對不起,你最好征求一下
‘過去’的意見吧。”
說完,我就掛了電話
在步行中構思一首詩
在步行中構思一首詩,一首險象環生的詩
一首像赤腳的薩滿在刀鋒上疾馳的詩
一首傷口剛剛愈合又突然開裂的詩
一首冰凍又火烤的詩——哦,我似乎在
描述這個城市的節氣和節氣的對峙
某個瞬間,我看見了情侶們眼中的天空
群山像古老的襁褓向后撤離,不再示愛
當一座被屠戮改變形狀的城橫亙眼前
在步行中,我再也無法構思一首完整的詩
祝君周末愉快
無人打擾,無人相邀
無事要辦,無處要去
世界好像被我輕輕放在一邊
讀荷爾德林,又重溫《百年孤獨》
朋友發來短信,轉述嘉寶佳句:
“讓我獨自一人,我止于此,我止于我。”
看窗外,白云朵朵,悠閑漫步
——我已多久忘了抬頭看看天空?
老樹,小樹,在風中搖曳、私語
像在感嘆,陽光總是慷慨
久違的愉悅,緩緩盈滿心間
我感到:這是心滿意足的一天!
新蒙昧時代
新的穴居。我的幽暗
鏈接廣大的虛無
那過剩的、多余的……
像泥漿,統統流過全身
我感到自己
只是未來的一個毛坯
一堆官能強迫癥的
焦慮素材
大約如此——
萬物圖像,構筑烏有之鄉
今天我遇見幾個影子客
他們是我健在的親人
已經如此——
當群山發出狼的嚎叫
星星們回應了幾聲嗚咽……
只有瞎子能看見他的美神
只有聾子能聽到大音稀聲
只有啞巴能唱出他的安魂曲
有一個舌尖上的祖國
還有一種舌尖上的饑餓和荒涼
新的蒙昧。這就是我
可以擁抱的世界暗夜嗎?
但一個聲音說:
“更自閉,更敞開!”
幽靈
沒有活的思想,耕耘內心
只有幽靈們的怪念頭,在游蕩
一切都散失了。自閉者曾是赤子
此刻手里捏了一把骯臟空氣
他的孤寂和嘲諷,鏈接不了世界的喧囂
活著并忍耐,漸漸擁有一副幽靈的面孔
一切都散失了。當溫州人的墓園遷往美利堅
祖國也可能變成一個虛詞
人民長不出翅膀,僅在微塵中辨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