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11日是我60周歲生日。親友們在香港熱熱鬧鬧地為我祝壽,說是替我沖沖這兩年因眼疾帶來的晦氣。那天來了不少客人,使我沐浴在友情的暖意之中。其中最讓我感動的要算三聯書店的前老總董秀玉,她特地從北京趕來參加。友人們不無嫉妒地問我:老董的朋友遍天下,何以唯獨你有此待遇?用老董自己的話說,像我們這樣相交數十年的過心朋友并不多。可以說,此言不虛。
1985年夏,我去北京走訪文化人,聆聽他們對上海文化的建言。包遵信向我推薦時任《讀書》編輯部主任的董秀玉,說她也是上海人。聽說是《讀書》的,就很有興趣了,我是這本雜志的忠實讀者,也算是個早期作者。在朝陽門內大街166號人民出版社一間簡陋的辦公室里,我和董秀玉第一次見面。我們用家鄉話交談,分外親切。她告訴我,16歲時,稀里糊涂又歡歡喜喜地考進人民出版社做校對,從此就在北京扎下根來。在我眼里,她是一個自信而執著、淡定而從容、說一不二、風風火火的女強人。但她又有一顆柔軟而敏感的女人心,考慮問題細致周到。有時候還有童真的一面,她愛笑,笑聲特別爽朗。朋友在一起聊天,聊到動情處,她會含淚、會做鬼臉、會趴在桌上笑得發顫。從此以后,我一直叫她董大姐,也真把她當作可以無話不談的老大姐。
我敬重董大姐,因為她愛做事,不愛做官,不愛錢,特別是敬重她的那份文化關懷。大姐在出版界滾打半個多世紀,曾說:“我一生的愿望就是出好書、出漂亮書,一輩子為他人做嫁衣裳。”在出版事業中,她始終如一地捍衛著文化品牌,堅守著文化尊嚴。在這個物質利益當先的環境下,大姐領導下的三聯書店為人們提供的高品位高格調精神食糧,猶如在文化沙漠里流淌著的一股清泉。
2002年,董大姐從三聯退休后,香港巨商李嘉誠的公司打算高薪聘請她;她和楊瀾的母親是老同學,楊瀾夫婦也想請她加盟陽光傳媒,都被婉言謝絕了。此時我正被吳征所誘惑,想要創立一個兩岸三地中國人的出版平臺,于是就去勸說董秀玉和我一起干,她居然答應了。其實,讓她一改初衷的不只是友情,而是我提出的文化理念和她一拍即合,此外她也知道我是個實干派。誰知香港和北京的公司成立起來不到半年,吳征就賣給了新加坡人,套走了錢,突然宣布關門大吉。大姐不得不在北京為我收拾這副爛攤子。
我一直為把她拖下泥淖而愧疚,但她從不介意,仍然和我一次次地找機會,想把我們共同的理想付諸實踐。結果總是一次次地落空或上當。
我敬重董大姐,還因為她愛才、愛朋友,尤其敬重她對朋友的那份俠骨柔情。大姐在文化圈中是有口皆碑的,和知識分子建立了深厚的友情。這是她數十年如一日為他們甘做鋪路石子的結果。朋友有難,她總會不顧一切地伸出援手。當年文學家劉再復出國,圖書資料都留在了北京的家中,老董將自己珍藏的一整套《讀書》雜志送給了他。
有時候,朋友面對輿論壓力或責難,她也總是挺身而出,替他們說話,把責任攬到自己肩上,保護他們不受傷害。對于他們的毛病,大姐也總是諒解和寬容。有一位老兄受到大姐幾十年如一日的照顧和關懷,在旁人看來簡直是無微不至。大姐70壽辰時,朋友們為她在北京祝壽,這位老兄居然以忙為借口推卻,自己卻跑到云南去游山玩水了。朋友們私下為大姐壽辰編一本紀念文集,連百歲老人都寄來了文稿,這位老兄答允了卻又失信。大家都很不忿,大姐卻笑笑說:“他就這個脾氣,不怪他。”事后依然一如既往地支持這位老兄。這需要多么寬大的胸襟啊!
10年前,董大姐從三聯書店退休了。她交班很利落,盡管她離開后,三聯經歷了各種風風雨雨,但她只是盡力維護三聯這塊金字招牌,對后任的所作所為不置一詞。她早已超脫了世俗的名利得失,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喜歡做的書,活得很充實、很開心。今年大姐已是七十開外的人了,十多年前還因患癌癥動過手術。朋友們都勸她該過過悠閑日子了,她自己也一再說要停下腳步了,可是她還是那樣精力充沛地東奔西跑,為延續民族的文化命脈而忙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