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和現代之間徘徊

摘要：尋根文學興起的原因，正是在于新時代改革開放對中國社會所造成的巨大影響。尋根作家將著眼點放在對傳統文化落后、封閉和無知等方面的批判上，并在其中注入現代主義思想的成分，而且還有對生命價值和意義的獨到理解，表現了在傳統社會中人的生存，并揭示了這種生存狀態對于現代人生存的啟示。

關鍵詞：現代性；尋根；文化反思；生存啟示

作者簡介：余昆鵬，男（1990.01-），中南大學文學院2011級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

朱夢，女（1988.09-），中南大學文學院2011級傳播學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4-0217-02

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文學史上不平凡的十年。隨著“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的結束，中國文壇上刮起了一股有利于文學創作的春風。作家群體地將目光投向了更深的層次，開始探尋被現實包裹之下的文化內在機制，考慮影響民族和國家命運的文化動力，于是一股新的文藝思潮應運而生，這就是興起于80年代初期的“尋根文學”。

一、內外部環境考量：深思尋根文學興起之成因

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結束了閉關鎖國的愚昧狀態，開始向世界學習并走上現代化道路，這時期西方各種文化思想傳入中國，其中就包括西方的“現代主義”。

中國近代以來受到來自西方列強的侵略和不平等待遇，使得中國知識分子對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憂心忡忡，他們不斷地尋找能夠使國家走向富強的道路。但是，中國知識分子對現代化的追求卻是相當矛盾的，一方面他們抵制西方的殖民主義，對資本主義加以批判，但是又懷著“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企圖通過向西方的模仿和學習，使中國走向富強的道路，這種矛盾的思想也深深地影響了之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發展方向。在新與舊、進步與保守的雙向選擇之中，“五四”之后的文學創作思潮，基本上就沿著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前進。

在魯迅、胡適等人的筆下，中國傳統文化便是帶著野蠻、落后、愚昧的特性，這是中國走上現代化道路的最大阻礙；而沈從文等人筆下的中國民間，特別是偏遠農村一派田園牧歌般的優美景色，卻正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絕佳表達和棲息之地。這兩種對現代化和傳統文化不同的認識和態度，深深地影響了之后中國文學的走向。

從外部環境來考量尋根文學產生的背景，那就是與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在西方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并受到世界主流話語的肯定有關。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如馬爾克斯、阿斯圖里亞斯，對拉丁美洲古老而又神秘的印第安文化進行了挖掘，創作出了《百年孤獨》一類的帶有民族風味的作品。與此同時，日本的作家川端康成也對本民族的文化加以闡揚。這些外國的作家利用本國的文化底蘊，獲得的巨大成功深深地刺激了中國文壇。尋根作家開始注意到，“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如果不能在民族文化的土壤中找到文學安身立命的場所，就不能和世界的主流話語之間進行平等的交流與對話，全球化的大潮浩浩蕩蕩就會使得“自己的民族失去自我規定性”，因此他們的憂慮使得他們認為“中國文學必須確認‘自我鏡像’，否則民族文學建構就是子虛烏有”【1】。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文學尋根意識最先體現在朦朧派詩人楊煉的詩歌中，他在1982年年后寫作的詩歌如《諾日朗》、《西藏》、《半坡》等，都在探索歷史留下的深刻文化內涵，熱情歌頌了遠古文明的強大生命力。小說領域中王蒙最先發表的作品《在伊犁》，開啟了小說領域內尋根的先河。在這之后，賈平凹的“商州系列”、鄭萬隆的“異鄉異聞系列”、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等尋根作品，都曾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然而，第一次明確提出“尋根文學”的立場，則是在1984年在杭州召開的文藝座談會上韓少功的《文學的“根”》一文，該文明確闡述了“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根植于民族傳說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2】，他們認為對文學尋根的目的就在于“一種對民族的重新認識、一種審美意識中潛在歷史因素的蘇醒，一種追求和把握人世無限感和永恒感的對象化表現”【3】。還有一些“尋根”倡導者甚至認為“‘五四’是傳統文化的‘斷裂’，一代作家必須彌補這個斷裂所帶來的‘民族文化修養的欠缺’，‘跨越文化的斷裂帶’”【4】。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之下，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學尋根運動展開了。

二、傳統外殼下的現代主義內涵：小探尋根文學之發展

尋根文學代表作家有韓少功、王安憶、賈平凹、李杭育、鄭萬隆、阿城、鄭義、張承志等人。這些人大多是知青作家，他們在農村有過數年的生活經歷，和農民們有過較多的交流，這是他們能夠寫出這些尋根作品的原因，也是他們向文壇宣告他們獨特存在價值的手段。值得說明的是，這些作家雖然大多是在傳統民風民俗中尋找創作靈感，但是他們不是生活在傳統文化中的土著，而是信仰西方現代主義的青年作家。他們承受來自政治的壓力，因而用傳統文化的外殼包裝現代主義的內容。

他們代表作品如阿城的《棋王》、《孩子王》、《樹王》，其中《棋王》深深地帶有中國古代道家“超然物外”的精神內涵，《孩子王》和《樹王》標上了傳統儒家思想的痕跡。再如張承志的小說或小說集《黑駿馬》、《北方的河》、《老橋》，行筆粗獷，獨立不羈，表達了西北民族文化的生命力與活力，熱烈而又抒情。此外還有王安憶的《小鮑莊》和《大劉莊》，對普通中國人，特別是生活在農村的中國人的日常生活進行刻畫，從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表達出中國人傳統文化之中特有的觀念，帶有濃重的歷史傳統意識。除此之外，韓少功的《爸爸爸》和《女女女》，賈平凹的《商州》和《浮躁》，鄭義的《遠村》和《老井》，李杭育的《紅嘴相思鳥》和《土地與神》，都對現代商業文明對傳統文化的巨大沖擊進行描繪，表現傳統文化在一步步走向缺失。這些都是尋根文學代表作家及其作品所深刻揭示的傳統與現代對撞中發生的社會現象。

其中，韓少功的《爸爸爸》是尋根文學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小說著重刻畫了一個從小智障的孩子丙崽，以及愚昧和無知的雞頭寨村民。丙崽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因此對于他而言，父親這個“根”從一開始就是缺席的。然而，韓少功對尋根文學的希望，是要在文學創作中發掘文化之“根”，比如他所宣揚的早已消逝在湘西偏遠農村中絢爛多彩的楚文化。但是從小說《爸爸爸》中，這種根就蛻變為了文化的“劣根”，這種劣根是從“五四”以來就一直受到魯迅等人的極力批判的。正因為如此，韓少功從《爸爸爸》這部尋根文學經典作品中透露出了和在《文學的“根”》一文中所表達感情不相同的東西，那就是原來我們一直尋找的“根”，竟然不是我們希望的那么美好而令人憧憬，卻展示出了一幅幅丑惡的畫面，這些畫面有的盡管很美，帶有現代都市文明中因為工業社會到來所缺失的東西，但是這些畫面的深處所體現出來的還有人性的丑惡、蒙昧、無知和渾渾噩噩，這些偏遠鄉村猶如“世外桃源”，卻抱著陳腐的觀念和落后的文化，各種聽起來浪漫卻實際上不著邊際的神話傳說籠罩著這群人。傳統和文明在這里不是融洽和諧的關系，而是非此即彼的對立。在尋根文學的作品中，一方面是尋根作家在苦苦尋找文學之“根”，另一方面還放不掉自“五四”以來就已經確立的對文化劣根性的批判精神，因此這群作家往往對傳統文化持有雙重態度，這也導致了尋根文學思潮最后出現了一個悖論，那就是作家倡導尋根的初衷和最終結果的背離。

除了文化批判，很多尋根作家在作品中都觸及到了生命存在于世界的艱難和偉大，以及對生命存活于世界的多種思考。如在小說《爸爸爸》中，丙崽母親是一位接生婆，她用“剪鞋樣、剪酸菜、剪指甲”的剪刀為別人接生，整個雞頭寨里面的一輩人都是她拿著這把剪刀剪出來的，生命的頑強在此得到了有力的體現。

此外，對于生命存活于世界的認識，尋根文學也給了我們別樣的思考。在王安憶的小說《小鮑莊》中，對于生活在小鮑莊的人們，他們對于生死都始終持有一種冷靜的態度，對死沒有太多的悲傷，對生沒有太多的喜悅，“仁義”就是他們衡量生命有意義與否的價值尺度。因此，小鮑莊就是一個獨立于外部世界的有機整體，他們在這樣的封閉世界中自娛自樂，并且享受“仁義”帶給他們的精神快感。雖然撈渣的死打破了這個堅硬的外殼，不同的社會觀念隨之而入，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對于生命的獨特看法和感受。

三．歷史厚重感中的孤獨探索：反思尋根文學之沒落

在韓少功的《文學的“根”》、鄭萬隆的《我的根》、阿城的《文化制約著人類》等文中，都提出要重新審視中國傳統文化。盡管這個觀點還有爭議，但是這為文藝界和創作界重新考量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提供了新的觀點和認識思路。因此，在之后的尋根文學創作思潮中，很多尋根文學作家的大量作品深深地帶有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痕跡，將中國傳統社會環境和歷史文化帶入文學創作的過程中，甚至有人提出了文化回歸的口號。80年代中期興起的“文化熱”，這里面有尋根文學不可忽視的作用。

此外，尋根文學產生的最終目標是要與世界文學同步發展。很久以來，彌漫在中國文壇上的始終是狹隘的功利主義。在新時期西方文學思潮紛紛涌入中國的情況下，以前文學創作上的限制和疆界漸漸地被打破，文學的工具性有所減弱，突出了對人心靈和情感的反映，突出了以往文學所表現的千篇一律的人物形象。韓少功筆下的神秘莫測的楚文化氛圍，賈平凹小說中獨特的審美筆調，都是對于文學創作的一種創新。

同時，尋根文學還從富有歷史厚重感的筆調中，突出了人類生存于世界的孤獨感，尋根文學拉開了時間的距離，從現代的視角審視過去人類走過的道路，發現和發覺了在自身社會和世界里不能體察出的感覺。從“小鮑莊”、“雞頭寨”等這些孤獨地坐立在深山之中的村莊，人類的生存彌漫著苦難和悲涼，這種感覺不會因為現代社會的到來而消失。尋根文學突出了這層孤獨感，讓每個讀者在心靈深處都能俯瞰到人類社會在發展的過程中所表現出的生活畫面。

從尋根文學的藝術語言上來說，尋根作家們也進行了一系列探索。很多作品中大量運用了地方的俚語、神話、方言甚至是戲曲，有的語言運用甚至突破了一般語言的規范，這是對文學語言特別是小說語言運用的一大探索。

但是，這股轟轟烈烈的文學思潮在其發展過程之中又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這些都導致了尋根文學思潮陷入了沉寂。首先尋根文學多表現很多遙遠的事物，對歷史的一味回顧不能使人們持續地關注下去。此外人們注視歷史的時間畢竟是短暫的，而注視現代和關注將來才是每一代人最永恒的話題。古老民族過去的事情有些帶有此民族的精髓，這值得人們在其中尋味，有些則帶有愚昧的成分，這可以在批判中使人們清醒。但是不管怎么樣，人們不會一直專注于對過去的回首、再回首，這也是尋根文學在其立論之初就存在的一個大問題。

尋根作家因為其創作的初衷就是表現高深的“文化”層次，而且帶有相當大的模仿痕跡，這就使尋根作品曲高和寡并失去個性。尋根文學興起的原因就是尋找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得以立足的“根”，他們自然對于中國民族文化中途的斷裂而感到痛心疾首，并急于恢復民族文化應有的地位，但是他們在忘了民族文化的重新挖掘和發揚是一件何其艱難而又偉大的事情。重鑄民族文化這樣的歷史重任交到他們肩上，而事實證明他們不能勝任，甚至有些尋根作品偏離了藝術創作而一味尋求對文化的“展示”和“賣弄”。

從上面幾層意義上來說，尋根文學的衰落是一個歷史的必然。正如小說《爸爸爸》中丙崽存活下來時抱有的“旋轉的光流”被幾位婦女拿走了，尋根作家們提出的尋根文藝思潮也讓文壇看到了新時期文學創作的“旋轉的光流”，但是“旋轉的光流”被拿走也讓尋根作家們看到了其自身的困境。然而，尋根文學畢竟也讓中國作家們更清楚地認識世界文學的新格局，更深刻地明確自身的弱勢，也以更為積極的態度朝著現代化的目標奮進。

注釋：

【1】周甲辰.《論尋根文學對民族文化身份的誤讀——讀鄧楠〈全球化語境下的民族文化身份認同〉》[J].《理論與創作》，2007年第1期

【2】【3】韓少功.《文學的根》[J].《作家》，1985年第4期

【4】鄭義.《跨越文化斷裂帶》[J].《文藝報》，1985年7月13日

參考文獻：

[1]、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

[3]、周甲辰.尋根文學對民族文化身份的誤讀——讀鄧楠〈全球化語境下的民族文化身份認同〉[J].理論與創作：2011年第1期

[4] 、韓少功.文學的根[J].作家：1985年第4期

[5] 、朱水涌、張靜.傳統重建為何尷尬[J].文藝爭鳴：2009年6月

[6]、 容少暉.對尋根問學的再認識[J].中山大學學報：1988年第3期

[7] 、雷達.近三十年中國文學的精神[J].文藝研究：2008年第12期

[8]、潘天強.冷卻以后的思考——“尋根”文學得失談[J].文藝爭鳴：1989年第2期

[9]、季紅真.歷史的命題與時代抉擇中的藝術嬗變——論“尋根文學”的發生與意義（續）[J].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第2期

[10]、吳秉杰.文化“尋根”與“尋根文學”——評一股文學潮流[J].小說評論：198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