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歌者,死亡的祭司

摘要：馬克思唯物主義觀點認為生與死是辯證統一的。生與死不可分割地構成了人的生命意識。評論界往往只關注海明威與倫敦的死亡意識的比較研究，而對于“死”的另一面“生”卻很少關注。本文擬對海明威和倫敦的生命意識做較為全面的比較分析，以求更加準確地感悟和理解兩位作家的人生追求和生命意義。

關鍵詞：生命意識；生；死；英雄；超人

作者簡介：張道坤（1974-），安徽宿州人，碩士，甘肅省委黨校文史教研部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西方文化。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4-0167-02

一、

歐內斯特·海明威和杰克·倫敦都是世界公認的20世紀美國文壇上的重要作家。盡管他們無緣同臺競技，但他們豐富的個人經歷和富含思想的作品所探討的主題有很多相似之處。在生活的磨礪和煎熬中，他們形成了對生命意義的獨特思考，并將這些思考投射到他們的文學作品中。

縱觀海明威和倫敦的作品，他們對書寫生命、執著地追求生命價值情有獨鐘，而生存的另一面——死亡——也在他們的筆下得以集中的哲性體現。生與死共同構成了他們作品中兩個非常重要的主題。有論者認為死亡是海明威的理想，因此，在本質上它是浪漫主義的；而杰克·倫敦是現實主義的，就連他的死也與現實死死糾結在一起。也有論者基本上否定了他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認為他們偏離了生命的本意，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他們沒有認識生命的最簡單面目，而只有認識生命才能熱愛生命。”【1】其實，這些觀點都有些片面之處，我們還需對海明威和倫敦的生命意識做較為全面的比較分析。只有這樣才能更準確地感悟和理解兩位作家的人生追求和生命意義。

二、

凡是讀過海明威和倫敦作品的讀者，印象最深的莫過于他們所塑的造眾多硬漢和超人形象。通過這些形象，他們謳歌了生命、贊美了人生，表現出對生命價值的執著追求和理性反思。其實，諸多的英雄形象都有著作家自己的影子，體現了他們對生命的感悟，寄托了他們對生活理想的期望和渴求。

塑造硬漢形象是海明威作品的永恒主題。從《太陽照常升起》中的杰克和羅梅羅，到《永別了，武器》中的亨利，再到《喪鐘為誰而鳴》中的喬丹，最后到《老人與海》中的桑迪亞哥，海明威塑造的硬漢形象形成了一個體系。這些英雄都是可以被毀滅但絕不言敗的，他們在與大自然和社會力量的較量中顯示出自我的威力和存在的價值。當面對毀滅時，他們傲視失敗的命運，極為注重個人的尊嚴和榮譽。海明威式英雄追求的就是雖敗猶榮、精神升華的人生境界，注重的是超越物質存在而又不可戰勝的精神意志。在《老人與海》中，自然的力量的確擊敗了桑迪亞哥，但老人并沒有屈服，反而表現出“重壓下的優雅風度”。外界力量的強大正好映襯了人精神的崇高和不可毀滅，這是執著的生命意識的一種體現。

倫敦的創作一直貫穿著對人自我奮斗和自我超越精神的探討，集中塑造了一大批具有某些“超人”氣質的英雄。他們或為人、或為狗，但都不畏嚴寒、不懼饑餓、不怕野獸等外界自然力量和邪惡的社會力量。這些強者在艱難險惡、虛偽惡俗的外部環境中，承受著可能隨時而至的毀滅性力量的壓抑和摧殘，但卻表現出巨大的適應能力，并且也沒有因為現實的苦難而放棄個人的自我實現目標和人生追求。在倫敦筆下，強者表現出了超長的競爭意識和抗爭精神。在極地高原或狂潮海域，自然同他們相抵牾、相糾結、相滲透，從而映襯了強者鐵打般的體格、鋼鐵般的意志、頑強的生存和經久不衰的元氣和精神。《熱愛生命》中的無名英雄就是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中激發了強力意志的強者形象。

除了上述的一些相似之處外，在表現英雄形象的追求方面，海明威和倫敦則有著明顯的不同，有成功英雄和失敗英雄之分。海明威的英雄大多數則為失敗的英雄，至少從世俗意義上講是這樣。他們更注重個人奮斗的精神價值。他們明知人生就是一場失敗的斗爭，但依然在這場注定要失敗的斗爭中保持樂觀向上的精神狀態，并在行動中尋找存在的價值。因此，海明威的英雄追求的是形而上學的生命意義，既生命的力量、頑強的意志和高貴的尊嚴。這些構成了海明威式英雄硬漢性格的基本內涵。而相比之下，倫敦刻畫的眾多英雄是成功的英雄。倫敦的英雄既重視自我提升又渴望世俗成功；既注重追求的過程也特別在乎追求的結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奮斗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物質意義上的回報，實現自己的物質追求。《毒頭日》中的哈納許、《月亮谷》中的比利和撒克遜在重塑奮斗精神價值的同時，也致力于追求實實在在的東西。

概言之，海明威和倫敦無論是塑造注重追求過程、重視精神價值的失敗英雄，還是塑造既注重結果也不忽視精神追求的成功英雄也罷，都傾注了對人類生命價值的歌頌和贊美。海明威和倫敦一生都在高唱生命的贊歌。他們自己本身就是強者，也在作品中塑造了諸多強者的形象，從而為豐富世界藝術形象長廊做出了不朽貢獻。

三、

馬克思主義從辯證唯物主義的角度出發，認為生與死是辯證統一的。尼采認為，“生存就是不斷地從我們身上排除趨向死亡的東西。”【2】對一個生物個體而言，生和死是永不分離的二元對立，“生與死成了虛無的互化的模糊一體的現象”【3】。生與死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兩大問題。因此，如何認識死亡、面對死亡、實現死亡等便是一系列值得思考的問題。作為作家的海明威和倫敦不僅對生有著特殊的感悟，而且對死也有著深刻的思考。他們在作品中頻繁涉及死亡主題。對他們而言，死亡已成為反射自我主體深層心理的一面鏡子，是人生態度和價值觀的映照。考察兩位藝術家的死亡觀有助于我們進一步認識他們對生命的真正態度。

海明威的一生似乎就是與死亡抗爭的一生。一戰中參加志愿救護隊時他被嚴重炸傷，全身留下不少傷疤，后來乘坐汽車和飛機又多次失事，至少有五次遭受了腦震蕩。1928年，他父親的自殺極大地震撼了海明威的心靈。自身的體驗加上父親的自殺促使他勇敢地面對死亡，并積極地思考死亡的含義。他曾說，“我父親是自殺的，我年輕的時候，還以為他是一個懦夫。但后來就學會了正視死亡。死亡是一種美，一種寧靜。”【4】1962年，海明威在經受了長期以來精神、肉體和情感的創傷以后，坦然地選擇了自殺。康德說：“自由人選擇自由去死”，“當一個人不再熱愛生命時，正視死亡而不是害怕死亡，這顯然是一種英雄主義。”【5】如果這種論斷成立，不愿屈辱地生存于凡塵，選擇自殺也是結束生命的一種理想方式。

羅伯特·斯比勒指出：“從某種意義來講，海明威的寫作范圍比他的任何同時代人都窄小，因為只寫一個主題：在一個失去了所有價值，只剩下強烈感情的世界上，人類會如何面對死亡。”【6】這種說法盡管有點夸張，但也不無道理。海明威的作品表現出他很偏愛死亡主題，也把死亡的對抗看做是人生的最大樂趣。在作品中，海明威，通過主人公不停地與死亡作斗爭，從而尋找一條與死亡相抗衡的途徑。在《印第安營地》和《一天的等待》等作品中，海明威主要通過小孩來傳達對死亡的好奇和恐懼心理。然而，理智、冷靜地面對死亡則是人心理發展成熟的重要標志。海明威筆下的成人英雄則開始坦然地面對死亡。在《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中，麥康伯經歷了從恐懼到直面死亡的心路歷程。《沒有被斗敗的人》中的曼努紐爾則是與死亡抗爭、笑傲死亡的斗不敗的人。通過一系列的探尋，海明威終于找到了可以超越人類肉體死亡的精神永存方法，這也賦予了肉體必然死亡的英雄真正擁有的唯一的尊嚴和英雄主義的特征。

杰克·倫敦的死一直都很有爭議。歐文·斯通和瓊·倫敦等人寫的倫敦傳記都把他的死歸為服毒自殺，但后來的調查研究表明，他更可能是中毒身亡。倫敦的傳記作家安德魯·辛克萊說，“如果不是為了他的依靠者和人民，倫敦是會自殺的。”【7】倫敦的妻子茶米安也認為，倫敦時常把死看成是滿意的休息。從生活經歷來看，倫敦并不懼怕死亡，不然他就不會從事諸如報道戰爭、南海航行等危險工作。倫敦追求的是高峰體驗的感覺，在與諸多次的死亡和毀滅的對抗經歷中，他對死亡形成了超然的看法。跟海明威一樣，他將個人冒險經歷中形成的人生體驗融入到他的藝術創作中。

與海明威相比，倫敦對死亡的探討并未構成一個比較完整的體系。由于個人思想的復雜、甚至矛盾性，他對死亡的態度也是變化不定、異常復雜的。但如果做一點梳理，我們還是可以找到一些規律。如果說海明威的英雄經常是為正義、為尊嚴而亡，倫敦筆下英雄的死亡有些顯得過于無奈、有些為財而亡、有些出于兇殺等。《馬登·伊登》中的馬丁堅持個人奮斗，但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奮斗終歸虛無時，反而又有點浪漫地投海而亡。短片小說《黃金谷》和《現世報》等則塑造了為財而亡的卑鄙行為。《女人的剛毅》中的巴素克是倫敦筆下為愛而不惜犧牲生命的典型女性形象。

在倫敦看來，死亡是多層次的，個人為了不同的目的和追求而共同選擇了死亡或導致走上了死亡的道路。然而，他作品中更有意義是英雄戰勝死神的堅忍不拔的奮斗歷程。倫敦的很多英雄都是在極端危急的生存環境中，求生的本能被激發出來，發揮了無窮的力量，從而驅走了死亡之神。《熱愛生命》中的“他”就是最好的例證。相比之下，如果說海明威的英雄可以勇敢地面對死亡并情愿死亡，那么倫敦的英雄則出于對死亡的厭惡、對生命的熱愛，設法戰勝死亡，最大可能地保存生命。海明威的英雄在傲視死亡、實現死亡的過程中，體現出人超越肉體生存價值的精神追求，強調人雖死但精神猶存的境界。倫敦的英雄則在客服和戰勝死亡的過程中不僅綻放出人不可戰勝的精神力量，而且也體現出人可以超人般地克服一切困難的求生存能力。

海明威和杰克·倫敦在處理死亡主題方面有很多共性。首先為非自然死亡。海明威的作品中到處都是為了不同目的而進行的謀殺、自殺、誤殺和屠殺，但沒有在一部作品中出現人因自然衰老而導致的死亡形態。倫敦的作品中出現最多的則是因為生存競爭中為不適者而被淘汰導致的死亡。其次為精神死亡，頗具虛無主義色彩。在《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中，海明威刻畫的那個老人對人生和生活徹底喪失了信心，只能每晚借酒消愁，沉迷于麻醉狀態。《太陽照常升起》中的那幫迷惘者白天沉醉于酒精中，夜晚掙扎于噩夢和失眠里，生活似乎對他們毫無意義。倫敦的《馬丁·伊登》中的馬丁也有精神死亡的因素。正是因為他無法尋找到現實存在的意義，他才以死亡的方式遁入另一個世界去證明自己的完整性。最后為體面地、浪漫地面對死亡。海明威的偉大之處在于再現人在重壓下的優雅風度和面對死亡時坦蕩達觀的超然意識。《喪鐘為誰而鳴》中的喬丹盡管身陷囹圄、四面楚歌，但他依然與瑪利亞沉醉于幸福的愛情之中。面對隨時而至的死亡威脅，喬丹并不畏懼。倫敦短篇小說《丟臉》中的英雄為了維護個人尊嚴，為了不丟臉，才發揮個人的非凡智慧，憑驚人的勇氣設法使他的敵人丟臉，并為此也實現了浪漫的一死。

四、

作為生命現象，生與死是對立統一的。海明威和倫敦對生與死的藝術再現和理性思考共同構成了他們對人生、對生命的看法。無論是從他們的個人經歷還是從作品來看，海明威和倫敦都在熱烈地歌頌和追求生命的意義，最大限度地兌現生命本身的價值，他們不停地求索、無畏地冒險。這種勇敢的追求過程也是他們面對死亡、認識死亡的過程。對人生價值的充分肯定促使他們產生了蔑視死亡、坦蕩達觀地面對死亡的人生態度。他們的人生與藝術作品在生與死的交響中啟迪著我們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重新定位我們在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時代所應扮演的角色，去更好得地實現自我價值。

注釋：

【1】黃靜. 認識生命才能熱愛生命——杰克·倫敦和海明威的創作思想的誤區[J]. 甘肅教育學院學報（社科版），2003，（3），26-29.

【2】段德智. 死亡哲學[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第24頁。

【3】顏翔林. 死亡美學[M]. 上海: 譯林出版社，1998，第12頁。

【4】Baker， Carlos. Hemingway: the Writer as Artist (2nd ed.) [M]. New Jersey: Princeton UP， 1956， P79.

【5】段德智. 死亡哲學[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第179頁。

【6】斯比勒，羅伯特. 美國文學的循環[M]. 湯潮譯. 北京: 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第223頁。

【7】Sinclair， Andrew. Jack: A Biography of Jack London [M]. London: Weidenfeld Nicolson， 1978， P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