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毛姆有一篇著名的文論——《三個日記體作家》,在文中,他對龔古爾兄弟、儒勒·勒納爾和保羅·萊奧托的創作生平進行了詳盡的闡述。其文筆生動而引人入勝,其論斷透辟而令人嘆服。其核心之論,歸結到一點,就是:有什么樣的童年,就有什么樣的作家,作家的作品本質上是他的自敘傳,是由他的成長經歷衍發的情感、觀察和思考。
他還說,上述的幾位作家,其天分庸常,屬缺乏想象力和創作力的一類,卻都在文學史上留下聲名,且有篇章成為經典,譬如儒勒·勒納爾的《胡蘿卜須》,蓋因為他的童年乖蹇、蹭蹬,因而有獨特經驗和感受,平實質樸道來,就與眾不同。中國的郁達夫的創作觀也與毛姆不約而同,他的代表作《沉淪》便是得益于他少年在日本留學的苦難經歷,至于《日記九種》更是最直接的驗證。看來,童年與作家、童年與文學的關系是一種命脈關系,一如根須和植株,是生長在一起的。
這幾乎就是一個定論——
華茲華斯在著名的詩篇《無題》中說,“兒童乃是成人的父親”,彌爾頓在《復樂園》第四卷第220—221行業有明確的闡釋:“兒童預示成人,就像晨光預示白晝。”基于此,北京作家寧肯在回答“作家可不可以培養”時,也明確說,作家的某些部分是可以培養的——意識部分形成的“癥候”一般來自于教育、閱讀、知識、興趣,而無意識部分的“癥候”,主要形成于一個人的經歷,特別是童年和青少年的成長經歷,形成于這個階段的深重而獨特的個人感受,以及在內心的某種情結。所以作家的獨特性、獨創性是不可以培養的,因為有什么樣的力量能培養一個作家的童年和青少年呢?
反觀我自己的創作,最得意的文字,也幾乎都是源自早年的鄉土經驗。因為一進入舊時的場景,就溫暖,就自在,就身心通泰,下筆流暢,一如神助。相反,那些憑空想象的創作,雖然絞盡腦汁,用盡心力,還是拘澀凝滯,不能自由伸展。因為生地一如母體,它給你血脈和生命基因,決定著創作者的性情和看世界的思維方式。在屬于自己的思維領地,生命有“在場”的狀態,可以準確地把握和判斷,因而可以準確地表達與描述,就感到特別的有力量。用帕斯捷爾納克的話來說,對準確性的背叛,就是對文學的背叛;現實主義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它體現了文學的最高準則,即準確性。
所以,我本能地覺得,能讓我在文壇立身的作品,肯定是這一份早年的成長經歷和鄉土經驗。
以我的散文集《大地清明,故鄉永在》為例。這部作品的寫作,我前后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是個在時間深處,緩慢積累的過程。之所以“緩慢”,不僅是因為童年和少年的經歷和經驗貴重如金,不容揮霍,更根本的 ,就是基于對“準確性”的自覺追求。而且我還發現,鄉土是個溫情厚地,從那里走出的人,容易產生本能的眷念,甚至陶醉其中,處處以為好。這種“催眠”作用,反而遮蔽了發掘“準確性”所應必備的眼光。縱觀當代的鄉土文學創作,為什么品格上整體趨于低,就是因為寫作者“匍匐于鄉土,醉倒于村俗”,感性泛濫,理性缺失。而魯迅鄉土文學,為什么有那么豐沛的理性和那么宏富的內涵,是因為他著眼于“立人”,從民族歷史和國民性的層面上“審視”鄉土,獲取鄉土之外的意義。幸運的是,我在從事寫作之前,就較早地接觸到了魯迅的作品,那時,好像也就是十四五歲的年齡,正是內心敏感階段,留下的烙印是深的,便不敢草率書寫鄉土文字,總想仰望魯迅的余影,能寫出一點高度和深度。于是,即便是學寫了一些篇章,也陸續有所發表,但也不敢視為正式作品,而是作為日后“正經”創作的素材準備。后來,我又陸續讀到了一些世界鄉土文學的經典作品,譬如懷特的《人樹》,諾里斯的“小麥三部曲”,胡安·魯爾福德《平原烈火》,埃林·彼林的《土地》、《未收的麥田》等,豁然生出一種全新的認識:處理童年經歷,絕不能一味緬懷,寫鄉土物事,也絕不能一味沉醉,要有成人襟懷、現代眼光和城市經驗的關懷和關照,一如螞蟻爬行得再努力、掘進得再深入,總是向下的,頭頂上的風光它是看不見的。如果插上一雙小小的翅膀,飛上一個小小的高度,看世界的緯度就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就會從線性思維、平面思維、傳統思維,上升到理性思維、立體思維和現代思維,如此一來,寫作的“準確性”,就會有更高程度的到達。所以,我要求自己,即便是寫自敘傳,也要取法乎上,跳出小我,寫出普世的意義。
雖然屠格涅夫很動人地說,我只有在俄羅斯的大地上才能寫得好,但那是他在歐法羈居得太久之后的一種文化鄉愁,至于我們個人,如果只盤踞在京西這塊小小的鄉土,而不跳出“三界”之外,站在北京城的制高點上回望京西,肯定是寫不好。因為批判、審視和反觀眼光的缺失,只會讓我們寫出起點過低的鄉村挽歌。
坦率地說,我的這部散文的寫作,融入了我高度的文化自覺,它雖然立足于童年、過去和鄉土,面對的卻是成人、現在和城市,它試圖揭示人與土地的關系、人性生成的路徑和文明進化的得失——讓不同的文明狀態,從對抗走向更有機的相互融合,讓不同的生存方式,從隔膜走向更內在的相互涵養。簡而言之,它是寫給成年人的現代童話,是寫給城市文明的鄉村寓言。其用意就在于給今人以反撥,呼喚成年人紅塵閱盡之后的天真、城市人功利占盡之后的真情——讓人性的太陽蓬勃升起,讓物化的迷霧最終散去。
我心溫柔,懇望讀者明察。
至于在技術層面,我戮力于文字的“復合”品質——敘事、抒情、論理三者之間,不簡單是一種因果關系,也不是一種被動服務的關系,而是結伴而行,共同到達。具體地說,敘事里有抒情,抒情里有敘事,即便是論理,也不是以傳統樣式靠敘事與抒情的鋪墊,最終得出結論,而常常是論理進入敘事和抒情環節,在交互作用中,推動意象、意緒和意義的形成,以期達到渾然天成,無造作痕跡的效果。寧肯說,這種手法,拓展了散文的文體邊界,提升了散文的藝術功能,有開創之功。他之所說,雖不敢承領,但還是竊以為喜。因為不蹈窠臼,免入俗流,或許也是一種成功吧。
2012年3月26日于北京石板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