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丹麥拍了一部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丹麥老百姓自發參加反抗德國納粹占領軍的電影《抵抗行動》,其基本內容來自真實的事件。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其透過不難想見的英雄主義色彩,使觀眾自然想到“愛國”與“自尊”的內在關系。它似乎是在告訴我們:愛國,或者說健康的,不受操縱、不被利用的正常的愛國,其實質是自尊的升華。愛國者,首先應該是一個人格健全,有自我意識和自主權力的,重視自我尊嚴的人。
攝制該影片的丹麥是一個斯堪的納維亞國家,三面環海,與瑞典、挪威隔海相望,僅南部與德國接鄰。其國民大部分為與德國人相同的日耳曼民族,其語言也同德語一樣,是從古日耳曼語中分化出來的。如果僅從書面語言來看,有專家認為,丹麥語和德語的相似率高達40%到60%。
也許正因為種族的接近,二戰時期,納粹在撕毀互不侵犯條約,進入丹麥的當天,丹麥王國政府就宣告投降。而希特勒也只是派出一個高級專員,向丹麥政府傳達他的命令,而非重組屬于自己的政府,因此丹麥只是一個被德國占領的,有自己政府的國家。
當時,希特勒告訴丹麥國民的是:德國是來保衛丹麥不受侵略的。因此,要求丹麥人繼續自己的生活,政府依舊管理、工廠依舊開工、商店依舊經營……甚至德國占領軍也像在德國一樣,維護治安,公平交易,講究信譽。
特別是:德軍對待普通丹麥人也是彬彬有禮的,甚至在處置反抗者,槍斃破壞分子時,也是遵照丹麥法律,經過法庭審訊的。
影片《抵抗行動》的故事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前展開的。
故事是以丹麥的一個偏遠莊園的主人菲爾,不滿于丹麥王國政府聽命于德國政府的議論作為引子展開的。
菲爾聽著收音機里自己的政府為德國人代言,同家人和朋友發著國家已經沒有尊嚴的牢騷,同時也被家人、朋友提醒,德國人做生意還是講信譽的,對人也客氣,生活并沒有被改變,作為老百姓,抵抗似乎并無必要。
當然,這其中也有激憤者,憤青式地拍著桌子,怒吼著強調:丹麥王國的尊嚴必須有人站出來去維護。
接著,滲透進丹麥的英國間諜上門了,其希望菲爾參加抵抗行動,把自己的莊園作為其空投特工和破壞物資的基地。菲爾與妻子、家人商量,估量著這樣做的危險性和價值。因為當時的丹麥是沒有死刑的,所以菲爾覺得危險還可以承受。但是,其家人和朋友中卻不乏反對者,認為這樣的冒險必然危害一方。甚至有知情的鄰居上門來抗議,認為這樣做將害了孩子們,是極其不理智,而且含著逞能、想出風頭的自私傾向的。
但是,菲爾的妻子說:我不知道這樣做有多大的價值,然而應該這樣做,我們必須有自己的,做人的尊嚴。
就這樣,菲爾的莊園成為了英國間諜與其操縱的,破壞活動的空投基地。菲爾一家和朋友們配合著英國間諜,接受空投的物質,接待著空投下來的英國特工。其中挫折不斷,險象環生,但是也有溫馨的畫面,比如空投特工與菲爾女兒的愛情插曲。
不久,德國占領軍察覺到丹麥的抵抗行動在發展,于是修改法律,改變了丹麥無死刑的狀態,特別規定:罷工、罷市的,搞破壞、參加抵抗行動的,將有可能被判處死刑。
菲爾與家人、朋友們得到消息后有所猶豫,但是為了堅持自己認定的原則,為了自己的尊嚴,他們還是決定堅持下去。
又過了不久,德軍在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破獲了英國的諜報機關。一名英國間諜在自殺時稍作猶豫,沒有死掉,被捕后供出了菲爾一家,以及參予其空投活動的朋友們。
英國間諜負責人連夜為菲爾和妻子準備好護照與經費,勸其離開丹麥,但是菲爾與妻子在問明,牽涉期間的其他人可能無法脫險后,毅然放棄了出逃的機會,為了自己的尊嚴留下來,承擔自己應當擔負的責任。
德國占領軍的搜捕如期而至,除了菲爾的妻子與小女兒,菲爾的其余家人,以及相關的朋友們全部被捕。此后,丹麥抵抗運動組織營救失敗,經丹麥法庭的審判,菲爾他們分別被判死刑、無期徒刑和有期徒刑,其中經過抗辯,還有得到有所寬大改判的。
菲爾的妻子上書丹麥政府和德國占領軍要求赦免,無效。
菲爾則在法庭上要求法官將他看作是愛國者,而非破壞分子,他不怕死,只是希望保有自己應有的人格尊嚴。
最后,槍聲響起,菲爾不失尊嚴地光榮死去。
應該說,這部影片的情節,雖然也被設置了一些懸念,卻并沒有更多的離奇曲折出乎意料的特別抓人之處,但影片在丹麥上演時,卻獲得了巨大的票房成就。五百五十多萬人口的國家,竟會有一百二十萬人次去觀看,使其成為丹麥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以來,觀眾超過七十五萬人次的十二部影片之一。一舉將一貫在丹麥走紅的“好萊塢”大片,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之所以能如此,除了演員、拍攝的優秀,毫無疑問就是編導在影片故事的基礎——真實事件中,將其看到的思想和情緒內核,加以準確、深刻的提煉,那就是:
真正的愛國,以及其相應的英雄主義情緒,其本質是自我尊嚴的訴求和富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升華。其只能來自于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以及獨立思考,并且其個人權力得以充分地由自己把握的人。
顯然,對此的認同與共鳴,是這部影片受到如此歡迎最重要、最基本的原因。
而對這種觀點的認同,在西方的文化中是有著深厚基礎的,因此而產生的文藝作品乃至生活實踐中的例證,可謂不勝枚舉。
以整個西方文藝作品的源頭《荷馬史詩》為例,那些宏偉的戰爭,壯麗的冒險,表面上看是為了爭奪美人海倫,但是細細分析,深入體會,就會發現,實際上是在維護英雄們各自看重的尊嚴,所謂的“為榮譽而戰”。
其中《伊利亞特》的結束是一場盛大的英雄的葬禮,似乎是有象征意義的:英雄雖死猶榮,對其尊嚴的張揚,超越了生死,進入了永恒。
而《奧德賽》雖然結束在英雄與妻子的團圓上,但這個團圓是經過血腥的,為追回自我尊嚴的,報復性殺戮之后完成的。與其說是愛的勝利,不如講是自尊的回歸。
而在生活實踐里,從歷史上一次又一次在西方爆發的宗教戰爭中看,雖然對其領袖而言,全都在一定程度上涉及物質上的利害廣西,但是就卷入其中,獻出熱血與生命的中下層貴族,甚至教徒而言,維護其自尊的因素,不能不說是十分顯著的。
比如,十字軍東征的口號“為上帝的光榮!”就是個例子,“光榮”不就是自我尊嚴的訴求嗎?盡管是打著“上帝”的旗號。而“條頓軍團”的口號“幫助、救治、守衛”更是充滿了居高臨下的,自我尊嚴的極度張揚,以致形成了對異教徒的精神壓迫。
具體到個人生活,曾經風靡整個西方世界的,以“決斗”的方式來解決問題的做法,就是在把個人的自尊推到生命之上。結果,犧牲了無數優秀的生命,包括世界一流的,俄羅斯的偉大詩人普希金。他曾為在與沙皇相遇時,沒有向沙皇行禮辯解:
沙皇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會有,但是,普希金卻只會有一個。
可見,他是知道自己生命的價值的,但是,為了自尊,他還是寧愿選擇了犧牲。
其實,西方世界早在古希臘時期,對自我尊嚴的訴求就融合進了對個人權力的要求,兩者成為有機的整體,因此,才形成了古希臘自由人的民主政治。其后,進入羅馬式寡頭統治,直至中世紀的,政教合一的黑暗時期,個人的權力和尊嚴受到壓制,激起了超乎物質利益的,強烈的精神反抗,圣女貞德的愛國精神,就有著濃厚的,追求個人乃至女性尊嚴的色彩。
正因為此,依仗集體主義的政教合一,在西方世界里的壽命,遠遠短于在我們東方世界里的數千年的綿延。也正因為此,反映愛國題材的,充滿個體情感與自尊的,不朽的文藝作品,比如小說《最后一課》、《羊脂球》……都產生在西方,而不是在我們東方。
從東方世界的情況來看,或許由于集體主義是生長在基因中的,所以千百年來,個人的自尊與權力的訴求,剛剛萌芽就被物質上的實用主義,或者叫實惠主義扼殺了。
以我們中國而言,春秋時期的百家爭鳴,是存在著提倡個人自尊因素的。老莊理論的個人主義色彩就很濃,但是在秦始皇為了其私欲,用武力統一中國,以法家的牢籠統治徹底抹殺個人權力與尊嚴之后,我們國民性中的實用主義潛質,就被物質生存的需求提升,成為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好死不如賴活著”、“笑貧不笑娼”等充分表現了自我尊嚴毫無的生活格言的注釋。
無疑,在這種情況下,健康正常的愛國情緒是很難生長出來的。
從古代的情況看,如果說春秋時期個人主義的余惠,還能有“田橫五百士”等與感恩相連接的,為了個人尊嚴的獻身;那么,到了明朝末年,“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就已經是沒有吃穿就不愛國了;至于到了晚清,我們中國老百姓,大清朝的子民,看清軍與外國軍隊打仗,如同看猴戲一樣,甚至形成積極向外國軍隊提供軍需品,為其進攻皇城帶路,參加對圓明園的搶劫……那,已經談不上愛國與否,只剩下為了些許具體的利益,去賣國發財了。
為什么國民會不愛國,反而要賣國呢?
道理很簡單,就是:這個國,沒有給他們生存、發展必須的物質保障;沒有給他們充分的個人權力;沒有給他們形成個人尊嚴,堅持個人尊嚴,維護個人尊嚴的法治平臺和相應的社會條件。甚至,這個國家的執政者,沒有向此方向努力的主觀愿望。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有一部日本電影《望鄉》,講的就是日本明治時期,為了資本的積累,日本政府向南洋地區輸出日本妓女,以換取外匯。這些妓女甚至還受到本該保護她們的日本海軍海外部隊的蹂躪。因此,妓女們一致決定:
不但不再回國,而且,死后的墳墓也將背對日本,永不遙望家鄉。
也就是聲明:因為國不愛我,所以我不愛國!
在明治維新的初期,日本依舊是東方式集權的帝國,講究人權與自尊的個人主義,依舊在有利于專制權力維系的集體主義的壓迫之下不能張揚,所以會有那樣的事情發生。好在今非昔比,當時生活的真相終于得到揭示,使后人得以警醒。
應該說,執政者和政府能把要求國民愛國,放在其代表國家愛民之后,實在是一種文明和進步,反之,就是一廂情愿的笑話了。
據記載,晚清末期,思想家、文學家、改良主義先驅龔自珍的兒子龔橙將英法聯軍引進圓明園,并在英國公使威妥瑪與恭親王議和時,充當英方翻譯。
恭親王曾質問他:你世受國恩,為何為虎作倀?!
龔橙厲聲回答:我父不得入翰林,我窮到靠外國人糊口,朝廷于我,何恩之有?
他還說:我本良民,上進之路被爾等堵死,還被貪官盤剝至衣食不全,只得乞食外邦,今你罵我漢奸,我卻看你才是國賊!
或許,龔橙真的做錯了事情,但是其認定恭親王是比賣國的漢奸更可惡的國賊,恐怕不能說沒有道理。
鑒古知今,可見,國家對國民先要有對其個人權力的保障,自我尊嚴的法律維護,然后才談得上對國民愛國思想的培養,以及希望其愛國熱情的迸發。但是,執政層與政府在許多時候,為了其統治與管理的需要,會病急亂投醫地舉起愛國的大旗,希望老百姓在此旗幟的指揮下,盲目地成為愛國思想、情感的奴仆,甘心為其手中的權力,做忘我的服務。
對這種情況,無產階級的革命領袖列寧曾經說:每當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出現重大危機時,愛國主義的破旗就又散發出臭味來。
同樣,傾向于社會主義的,著名劇作家喬治·肖伯納說:愛國主義是有害的、精神錯亂的……愛國主義就是讓你確信這個國家比所有其他的國家都要出色,只因為你生在這里。
而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盧梭則干脆定義:愛國主義是流氓的最后庇護所。
這些偉人的話或許是偏激的,但是,如果我們愿意冷靜地看看此前不久,就發生在我們生活中的所謂“愛國行動”,還是不由得會認定那不是全無道理的。
不是嗎?發生在我們這里的愛國行動是以抵制什么國家生產的商品為切入點的,這本身就是對世界經濟發展規律,以及市場經濟原則的無知與反動。然后,愛國竟然會愛到打人、砸汽車、抄商店、搶東西、放火燒建筑物……直至圍攻與此次愛國沒有直接關系的,另一個國家大使的座車。這,難道沒有臭味?不是有害的?神經錯亂的?甚至是流氓的嗎?
弄到這個地步,或許真的就如《美國評論家》雜志登過的一句名言:
任何時候,當你聽到一個人說他愛他的國家,這就是一個信號,表明他在期待為此獲得報償。
我們中國的這些愛國者到底想要什么報償,我們很難確切的知道,但是,可以想見,他們要的絕不會是單純的,只關乎國家的,與其沒有任何直接關系的什么。
執政層與政府往往會認為,愛國是道德問題,需要培養。其實,從《抵抗行動》看來,愛國更像是一種自然的條件反射——從人的自主權力的充分行使過程中,滋養出來的自我尊嚴,經過觸發后,升華到國家層面的必然結果。因為,其所塑造的菲爾,被強調成在以往的生活中,無論在經濟和思想行為上都是處于強勢狀態的人。他對自我的掌控,只有妻子能夠參與,而當他有可能加入愛國行動時,也是他的妻子對他做了最后的推動。
這就告訴我們:想要國民愛國,先要讓國民有充分的人權與自尊,沒有個人權力與自我尊嚴的人是不會真正地,正常地愛國的,哪怕是用物質手段引誘,或者脅迫使其愛國,其行為也只會只是一場瘋狂的,只能制造出混亂的鬧劇。
近期出現的網絡名詞“愛國賊”,可謂對其描寫的極致。
還應該深思的是:我們愛國,到底應該愛些什么?一片空間,一處地域?一個民族,一群老百姓?一屆執政者與其政府?一種現行的制度?或者只是一種文化,以及其傳承?
明末,曾經為抗清名相的錢謙益,在開城降清時要求滿清在占領中國后,以儒教為本開科取士,認為只要保住中國的傳統文化,具體說就是儒學,就是最根本的愛國,更可況還能保住老百姓的生命,所以,開城迎清依舊是愛國的。
汪精衛也認定讓中國少受破壞,百姓少受屠殺才是愛國,因此不惜“曲線救國”。
列寧,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在俄羅斯敵對的國家——德國的支持下發動了“十月革命”。其勝利,造成了俄羅斯對德戰爭的失敗。他也因此被對立者攻擊為賣國。
凡此種種,實在不一而足,孰是孰非,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以及不同的人群中充滿爭議。應該看到,無論如何,這就說明了,愛國不是簡單的問題,不能用非理性的道德煽動來做沖動型的挑起,更不能在隨大流的起哄中完成。
所以,不要再用這樣的論據來支持所謂的愛國了,什么“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
“兒不嫌母丑”,并非是有人喜歡丑母,如果有可能,每一個兒恐怕都會挑一個漂亮媽媽的;而“狗不嫌家貧”也是沒有辦法,幾乎沒有一條狗不愿意到富人家去當寵物,以便吃到更美味的狗食,睡進更舒服的狗窩里。
而今日中國有那么多人要將妻兒送到外國籍里去,就已經是很好的明證了。
這倒不是說,出國的人都不愛國,相反,這說明了正常的愛國華僑、華裔,其心中的愛國情感的內核,是直接與自尊相關的,至少,是并不更關乎于其他什么東西的。
就讓我們把注意力更多的放在我們自我權力的獲得,自我尊嚴的建立與維護吧!我們中國人中的一個聰明人胡適博士說過:
爭你自己的自由就是爭國家的自由,爭你自己的權利就是爭國家的權利。因為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
那么,就讓我們先讓自己像一個人,學會從人格尊嚴的角度來愛護自己,如此,愛國,也就會在不言之中,自然地完成了。
為此,我們需要自由的,完整的人權,以及充分的自尊。
如此,我們必然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正常的愛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