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與文化 惡俗與高雅

“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卻是萬萬不能的?！边@句原本只是調侃的戲言，在今天仿佛只剩下了后半句：“沒錢是萬萬不能的。”至于前半句所暗指的“不能”到底是什么，卻沒有多少人認真地推敲過。甚至連常說的“金錢買不來愛情”，似乎也在結婚必須有房、有車、有票子，以及越來越盛行的“包二奶”等“時尚民俗”中，化為了烏有。

然而，如果冷靜下來深究，或許“金錢買不來文化”，還是可以得到公認的。

這里的文化，既有高考成績之類狹義的文化，更主要的還是指廣博的知識、高雅的審美能力、離俗的氣質、瀟灑的風度、幽默的談吐……以及不凡的思想，不失優秀傳統的生存方式等大文化范疇。

當然，金錢在買不來文化的同時，又是文化存在與發展萬萬不能沒有的物質支撐。盡管在實際的生活中，有時候文化所需要的僅僅是極少的一點兒金錢。同時，在迅速地獲得太多金錢的情況下，甚至還會破壞文化的高雅境界。

正所謂：食多害體，錢多傷雅。

記得有一次在美國，被一位開連鎖餐飲公司發財的華僑邀請，去參觀其豪宅。三層樓的花園洋房好不氣派，然而屋里的陳設卻是抽象派的藝術品旁邊陳列著黃金打造的財神爺；古典西式壁爐上供著翡翠龍船；十八世紀的洋皮椅圍著清式螺鈿鑲嵌的八仙桌；中式紅木大床上臥著鎏金銅塑的英國犬……里里外外，完全沒有章法和協調的文化氛圍，只透出一股由過多的金錢堆砌出來的惡俗。

此后不久，又有機會到一個退休的美國牙醫家去。此人的別墅比發財的華僑略小一些，但是里外的一切卻讓人對其文化修養不得不予以敬重。

別墅的大門是十九世紀五六十年代盛行的弧狀臺階，數根圓柱撐開托起的陽臺與二樓的玻璃門、落地窗相接，給人印象主義美術擁抱陽光的激情。

進入別墅，是以拜德米亞式風格和洛可可風格相結合為基礎的，十九世紀盛行的美國維多利亞式家具，墻上是印象派大師作品的精致油畫臨本，兩者相映成輝，顯示出主人對十九世紀中后期印象主義藝術的愛好與鑒賞能力。

其樓底的酒窖更有意思，墻壁上是牙醫親自手繪的畫，印象派畫風的風景，斑斑點點之間，仿佛將陽光引進了地下。

花園里所種的花木，幾乎都曾經出現在印象派的美術作品中，其中還包括梵高熱愛的向日葵，金黃金黃的，好一片耀眼的璀璨。甚至，還有著一彎淺淺的，莫奈的睡蓮湖，湖面上的睡蓮連成了一片……

其文化氛圍的營造當然直接與金錢有關，但與開連鎖餐館發財的華僑的別墅相比較就不難看出，那個華僑的別墅里里外外所花的錢固然更多，可惜金錢在他這里卻有礙于主人的文化品位，沒有能夠買到更高雅的文化。

這種情況在古代的中國多得難以枚舉，最著名的是西晉巨富石崇，依仗其父為開國元勛，在刺史任上以搶劫來往的客商致富，史稱：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

石崇發財之后，據《世說新語》記載，便將廁所修得美輪美奐，其中陳列各種香水、香膏用于洗手抹臉。還羅列了十多個女仆于其中，侍候著上廁所。如果有客人前來上廁所，女仆就要上完廁所的客人把身上原來穿的衣服脫掉，換上石崇為其準備的新衣，才讓出門。以至于有人到石崇家做客，都不好意思上廁所，或者躲到其鄰家去上廁所。

石崇還與晉武帝的舅父王愷斗富：

王愷用糖水洗鍋，石崇便用蠟燭當柴燒；王愷做了四十里的紫絲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錦步障；王愷用赤石脂涂墻壁，石崇便用花椒涂墻壁。

晉武帝賜給王愷一棵二尺來高的珊瑚樹，世上少有。王愷拿給石崇看，石崇揮動鐵如意隨手將其擊碎，再把家里的珊瑚樹拿出來賠給王愷，其中竟有高三四尺的，光彩奪目，舉世無雙，而如同王愷所有者，為數甚眾。

但無論當時、后世，正史、野史，并沒有認為石崇是有文化的。石崇在世時就不甘心于此，花錢請了許多文人雅士，到他家的金谷園里吟詩作畫，以標榜風雅，然而依舊無濟于事。

最后，石崇因言論卷入朝廷的政治斗爭，又為錢多得令人眼紅，被殺頭。

臨死，他感慨道，殺他是為了謀他的財產。

監斬官聽了說：禍已至此，還要胡說！果真如此，你就該散財以自保。

正所謂：話多敗事，財多殺身。

而緊鄰石崇所處之西晉的東晉，其“竹林七賢”：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咸和王戎，雖然當中不乏皇親和官僚，卻沒有一個是以財富著稱的。正是他們打造了中國文人最高的文化形象：以清高為結晶的名士風骨。

嵇康是曹操的曾孫女婿。當時，已經是司馬氏的天下，曹家敗落，但是嵇康照樣不受晉文帝司馬昭的拉攏，放著高官厚祿不取，醉心音律，創作《長清》、《短清》、《長側》、《短側》四部古琴曲，合稱“嵇氏四弄”，成為中國古琴史上的絕響。

其還因對為官態度的不同，給原先的朋友山濤，寫下了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最后，在被司馬昭斬首之時，其從容演奏《廣陵散》，留下了威武不能屈、從容赴死、為保持原則不惜生命的知識分子應有的文化形象。

有趣的是：他一方面與山濤絕交，另一方面卻在臨刑前將兒女托付給山濤，而山濤也對其兒女盡心照料，為中國文化的優良傳統“君子和而不同”做出了最好的、以身作則的注釋。

阮籍也是不受高官厚祿誘惑的。司馬昭讓他做太守，他騎驢上任，拆了衙門的圍墻就不辭而別。后來，他卻主動要求當步兵校尉，原因不過是看上了步兵營中有一位廚師很會做酒，且營中藏有美酒300斛。

司馬昭以皇帝之尊，欲求阮籍之女為媳婦，阮籍卻借口醉酒，六十天不露面，使其沒有機會開口，只得怏怏作罷。

阮籍的精力全部放在音樂、詩、賦和散文上，外加喝酒、漫游。

“遇歧路而哭”，是其對社會黑暗，痛心疾首的文化形象。

山濤出身平寒，雖不拒為官，曾任吏部尚書仆射，但是其在任上選賢任能，為國家舉薦了大量的人才。特別是對自己約束甚嚴，在賣官鬻爵平常事的世風中堅不受賄，塑造了中國傳統優秀文人清廉奉公的文化形象，對后世的文化影響至偉。

向秀也是做高官的，官至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可是卻在山陽地方“灌園以自給”，也就是自己種田、自己種菜。他樹立了崇尚“自然而然”，不愛金錢愛讀書的中國文人的文化形象。

劉伶因對魏武帝鼓吹“無為而治”被貶去“建威參軍”一職，精于品酒，樂于喝醉。他經常以鹿拉車，乘車灌酒，讓傭人持鋤頭追隨，言：若醉死，即在原地埋之。

其有《酒德頌》傳世。

其糞土富貴，裸形于室，自稱：以天地為衣裳，以斗室為褻衣。叫看不慣他的人，不要到自己的短褲中來。

持才傲物、以酒寄生、放浪不羈，是其樹立的文化形象。

阮咸是阮籍的侄子，善彈直頸琵琶，后世就將這種琵琶稱之為“阮咸”，簡稱：阮。其家貧，每年七月七日，富裕的族人多曬綾羅綢緞之錦衣秀袍，而其獨以竹竿穿大布犢鼻褌——四角大褲叉曬之。自嘲：未能免俗。

“清真寡欲，萬物不能移也”，是其影響后世的文化形象。

王戎為世家子，官至司徒，雖然有吝嗇、好利之名，但其做刺史的父親死時，故吏贈錢百萬，卻辭而不受，并且由此顯名。

其才華舉世公認，較其年長二十四歲的阮籍，曾對官為尚書郎的其父言：與卿語，不如與阿戎語。也就是同你講話，還不如同你兒子王戎聊天。

尚清談、精于褒貶評定人物，為其文化形象。

不過，在“竹林七賢”中，名聲最差的也是王戎。之所以最差，就是因為他相對的“好利”，比“竹林七賢”中其他六人更喜歡金錢。其典型的例子是：

王戎的院子里種著質量很好的李子，在李子采摘下來出售前，為了不讓購買者得到好的種子，種出好李子來搶了自己的生意，他竟然將李子一個個鉆孔，破壞掉其中的果核。

《世說新語》記載此事，讓王戎成為了后世的笑柄。

可見，對金錢的過度追逐、過量的堆積，非但買不來高雅的文化，還必然地會破壞文化的高雅，以及應有的純潔。

回顧中國歷史上比“竹林七賢”更偉大的文化人，如老子、莊子、孔子、孟子，也沒有哪位是熱衷于追逐金錢、崇拜金錢的。

如老子曾明言“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認為貴重難得的貨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東西，反而礙事。莊子則是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服和系草繩的破鞋就去見魏王了，不但不認為這是羞恥，反而對魏王指出，“昏君亂相”才是問題的根本。貴為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孔子，對生活講究一些，肉“割不正”會“不食”，但“重義輕利”是其對金錢的核心觀念。被稱為“亞圣”的孟子，則將孔子的相關觀點加以發揮，指出：“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就是說，一小竹筐飯，一碗湯，得到就能活，得不到就會餓死，但如果吆喝著施舍，路上的餓漢也不愿接受；如果用腳踢著給人，乞丐也會不屑一顧。如同萬鐘的俸祿，如果不問是否合乎禮義就接受，那俸祿，對我又能有什么好處呢？這就是被看作千百年來支撐中國儒家文化，以及中國文人道統的重大原則之一。

在金錢的地位被抬得越來越高的今天，細究一下金錢與文化、惡俗與高雅的關系，也是必要的。人類作為自然界造就的動物，是同時具有其物質性和精神特質的。其肉體需要物質，也就是金錢的支撐，要吃、要喝、要穿、要行……“食色性也”，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但是從精神的特質看，沒有精神的追求和升華出的成果——文化，就不配稱之為人，至少不配稱之為特征完整且健康的人。當然，也談不上會成為心理上滿足與平衡的，生活在幸福的文化形態中的人。

其實，就個人的生命歷程來看，古今同一：賺取金錢只是手段，精神上結出的文化成果才是不虛度此生的終極慰藉。君不見“賴有于岳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連自然的山水都會因為結出文化碩果的人生而增添光彩，而且經久不衰，享譽中外。

正所謂：富可敵國，不若青史留名。

信哉，培育金錢之樹的燦爛，僅只是為了文化花果之甜美與更加輝煌。

戒哉，勿使金錢之樹惡長，而文化花果凋零，敗落成泥，化為腐土。

此乃人類與社會發展規律之根本要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