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躺著中槍”的文人

歷史上的“文藝青年們”也同今人一樣個個忙著各種考試，會試殿試，削尖腦袋企盼來自中央的offer，或者忙著游游山玩玩水，寫寫詩賦賦詞……然而，這些才高八斗的精英們，卻一個個身陷黨朋之爭的旋渦中，身不由己。

蔡邕：

被妒的大師遇上妒人的小人

辭賦、書法、音樂均頗有造詣的蔡邕無疑是一位多棲發展的能人。這樣的多面手型的人才，放在任何時代都是搶手貨。也難怪連董卓這種沒有什么文藝細胞的CEO都對其禮遇有加，“到，署祭酒，甚見敬重。舉高第，補侍御史，又轉持書御史，遷尚書。三日之間，周歷三臺。遷巴郡太守，復留為侍中”。

董卓的功過是非不需贅言。當幾乎所有的文藝青年們都不屑投靠董卓這類竊國大魔頭的時候，如此有才情的蔡邕必然也同樣擁有一顆高傲的心。只不過這份高傲還是在董卓“我力能族人”的淫威之下低下了頭顱。

什么叫“族”？就是滿門抄斬！于是乎，蔡邕雇一輛牛車，從杞縣飛奔洛陽報到上班去了。

其實，用蔡邕是董卓女婿李儒的建議，讓他“擢用名流，以收人望”，說白了就是做個樣子的事情。如此一來，蔡邕完全可以像王允一樣虛與委蛇，將計就計，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然而，才華橫溢的蔡邕卻入戲了。董卓被王允定計伏誅，暴尸市中，真性情的蔡邕自認“一時知遇之感，不覺為之一哭”。然而，就這一哭，卻把自己給哭沒了。

對蔡邕積怨多年的人，這下子抓住了話把兒，終于等到了得以報復的機會。蔡邕自知難逃此劫，乞求“黥首刖足，繼成漢史”，士大夫們也紛紛為他求情。但蔡邕越是想名垂青史，人氣越是這樣煽動朝野，就越發觸痛了王允嫉妒蔡邕的那根肺管子。王允雖有“王佐之才”，但每次與蔡邕辯論交鋒都被搞得理屈詞窮，嘴笨舌僵。這種比別人矮半截的屈辱，這種口服心不服的窩火，這種在文藝圈始終找不到感覺、爬不到巔峰的糾結，在他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后，開始了一番歇斯底里的發泄。

“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方今國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執筆在幼主左右，既無益圣德，復使吾黨蒙其訕議。”一部史學巨著被他說成“謗書”，一個文學巨匠被他看做“佞臣”，王允在發表這番是非顛倒的謬論時，早已殺氣騰騰。他害怕有損“圣德”是假，擔心遭受“訕議”是假，借機公報私怨、一掃惡氣才是真。文臣一旦心狠起來，往往比武將更可怕、更冷血。

可憐一代大師蔡邕在黨爭之中最終淪為炮灰。

賈誼：

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千古尷尬

賈誼少年得志，18歲就名聲大噪，20出頭就得到文帝賞識。史書記載，賈誼屬于那種典型的聰明外露的早熟人才，每有詔令討論的事項，諸位老先生還來不及開口，賈誼就會條分縷析，講得頭頭是道。文帝很器重他，一年中把賈誼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能言善辯的賈誼春風得意，求治心切的文帝喜得良臣。

然而，這還不得不提到文帝的處境。接近于空降部隊的文帝在朝中根本沒有自己的班底，由代王入主長安，在未央宮里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手下的執政大臣，基本上是跟隨劉邦打天下的元老重臣，陳平死后，為首的是絳侯周勃、潁陰侯灌嬰等人，他們屬于“老軍頭”。

文帝要逐漸形成自己的班底，難免會同這些老臣發生矛盾。所以，文帝破格提拔賈誼，實際上等于把“洛陽少年”當做排頭兵，拿出來與眾多元老們較量罷了，賈誼的處境可想而知。

當賈誼這樣學識淵博又有革新思想的年輕知識分子在漢王朝嶄露頭角時，老臣顯貴們一方面因他年紀輕資歷淺而看不起他，另一方面又因他才華出眾而心懷妒忌。讓賈誼當個博士、太中大夫之類他們還能容忍，而一旦要讓他升到公卿之位委以重任，他們就眾口一詞地攻擊：“這個洛陽人，小小年紀，學識淺薄，一心想專擅權力，要把國家的許多大事搞亂了!”當時文帝即位不久，而周勃、灌嬰這些人是先帝的舊臣，權重勢大，文帝雖愛賈誼的才能，但也不能違背權貴的意愿而進一步提拔他。

另外，文帝身邊得寵的臣子卻并不只賈誼一人。文帝的寵臣鄧通，更是賈誼不可逾越的障礙。不學無才的鄧通的上位無比荒謬。原來文帝這人挺迷信，有一次他做夢要上天，上不去，有一個“黃頭郎”從后面推了他一把，他就飄飄然地上天了。文帝一覺醒來，非常高興，就到漸臺這個地方，暗中尋找這個推他上天的“黃頭郎”。碰巧見到一個正在駛船的頭戴黃帽的年輕人，穿著容貌很像夢中推他上天的人。文帝就把他叫來，問他叫什么名字，回答說叫鄧通。文帝很高興，封他為上大夫。

當時賈誼恰好和鄧通一起隨侍文帝，地位也相當。但賈誼討厭這個沒有才能而受文帝寵愛的佞臣，常常在文帝面前譏諷他。鄧通也在文帝面前說賈誼的壞話，使得文帝逐漸疏遠了賈誼。

就這樣，外有大臣攻擊，內有鄧通進讒，內外夾攻，使賈誼不但不能施展才能和抱負，連在西漢朝廷中立足之地也沒有了。最后，賈誼被貶出京師，到長沙國去當長沙王的太傅。長沙國地處南方，離京師長安有數千里之遙。

作為補償，文帝在一年多后，等眾人議論平息下來，又召見賈誼。但卻不問蒼生問鬼神，此時賈誼的政治功效已經畫上句號，文帝的召見僅僅是一種形式上的尊崇。當時文帝剛好在宣室齋戒祭祀，就問了問鬼神之事。而且為了表達對賈誼的寵信，談話進行到半夜，文帝興趣盎然，不斷向賈誼湊近。對于賈誼的水平，文帝依然給予高度評價：“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

李商隱：

牛黨向左，李黨向右

話說“牛李黨爭”本來與這個多情善感的文藝青年八竿子都打不著。只不過造化弄人，李商隱生不逢時，朝廷上下，朋黨為奸，處于牛李黨爭的夾縫之中，一生很不得志。鋒芒初顯的李商隱在晚唐政壇中初試身手便掉進了這個巨大的政治旋渦，迎接他的不是一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美好前程，而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坎坷歷程。

公元837年，也就是李商隱進士及第的那一年，他的恩人令狐楚溘然離世，面對上頭沒有人的不利境地，李商隱離開令狐家族投奔至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麾下。王茂元對李商隱的才華非常欣賞，將女兒嫁給了他。這本身沒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相反能夠增加政治資本和人脈資源，對多少“鳳凰男”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正是這樁婚姻將李商隱拖入了牛李黨爭的政治旋渦中。

令狐家族逐漸發展成為牛黨的中堅勢力，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绹，這位李商隱多年的好友高居唐宣宗的宰相一職，而王茂元則發展成為李黨一派。作為一個具有獨立意識并努力保持獨立立場的詩人而言，李商隱并無門戶和黨派的偏見，卻不得不背負著令狐家族罵他“忘恩負義”的罪名，同時又要承受和應付著李黨一派的百般拉攏，其內心的糾結可想而知。盡管李商隱試圖去彌補與令狐家族的關系，但是效果甚微。

向左還是向右？李商隱終究選擇了一條獨立的、自我負責的，也是自我救贖的但是布滿了荊棘和坎坷的道路，他在如火如荼的黨爭面前，始終保持著一種獨立、理性和超然的立場，并不因感情上的親疏、遠近和好惡而改變自己的政治主張。這是一條無比坎坷的職業道路，先是參加授官考試，結果在復審中被除名，他的公務員之路推遲了一年，次年再考，得秘書省校書郎一閑職，沒過多久，被調任弘農（今河南靈寶）縣尉，此后便是各種折騰：辭去了弘農縣尉，重回秘書省，母親去世守孝3年，錯過了李德裕執政最輝煌的時期。再后來，岳父去世，李商隱的處境更加困難。再后來，當以白敏中為首的牛黨新勢力逐漸占據了政府中的重要位置的時候，更沒有李商隱什么事情了。

蘇軾：

豪放派不豪放的職場生涯

蘇軾生活的時代，正是北宋承平繁榮的時期，又是社會危機日漸嚴重的時期，反映在政治上，便形成了新舊黨激烈而持久的黨爭，蘇軾的一生就是在黨爭的旋渦里度過的。

蘇軾有著神童般的天賦，7歲知書，10歲能文，20歲時文章即已“縱橫無不如意”。嘉祐二年（1057）與胞弟蘇轍同榜中進士，傳為美談。嘉祐六年（1061）又中制科，從此踏上仕途。然而，在蘇軾的職場生涯中，不得不提到的一個人就是王安石。

蘇軾對當時的社會危機是有所認識的，他應試時寫的一些策論里就提出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不過，總的來說，他比較“保守”，比如他主張“漸變”，強調“任人”，而反對輕易變法。不過，當時蘇軾還只是在守舊派老大司馬光身邊充當跑龍套小角色罷了，偶爾發表一下自己的見解力度也不大，賺個吆喝而已。只是后來由于神宗過于袒護王安石，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司馬光借年事已高為由請辭，退居洛陽，專門從事《資治通鑒》的編撰，才將他徹底地由黨爭的后臺人物推到了最前沿，成了反對變法的中流砥柱。

所以，當熙寧年間王安石開始變法時，蘇軾便對新法狂噴之，并不斷地上書反對新法。而文人的那種脾性，讓他寧愿申請離開總部到分部上班，亦不愿意與王安石朝夕共事。而在任地方官時，他目睹新法實際推行中產生的一些弊端，圖一時痛快，寫了不少諷刺新法的詩歌。殊不知，正是這個他引以為豪的寫作特長差點斷送了他的小命。

本是向皇上表達謝意的一份《湖州謝上表》被新黨們研究了4個月之后，終于有了名堂。他們認為蘇軾有四大該殺之罪：1.不學無術；2.無視朝廷；3.蠱惑人心；4.詆毀圣上聲譽。于是，奏請皇上，將蘇軾逮捕。御史臺派御史皇甫遵去湖州，不由分說就抄家，搜他的書房，然后將蘇軾帶到開封御史臺收審。這就是著名的“烏臺詩案”。

此時蘇軾已44歲了。蘇軾被捕之后，很多人為他說情。值得一提的是已70多歲退休在家的宰相張方平，寫了一封信給神宗皇帝，說蘇軾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幾百年才出一個，不能殺。張年歲已高，自己走不動了，就命令他的兒子去京城。他兒子名叫張恕，膽子很小，到京城后不敢見皇上，轉了一圈又回來了。蘇軾獲釋后聽說這事非常感謝張方平，尤其是他的兒子，如果他當時將信給了皇上，很可能會將蘇軾的小命就此送了。因為當時的神宗皇帝正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容不得比他更能的人。就在大家上書無效的時候，新黨領袖人物王安石救了蘇軾。此時王安石已退居南京。以吳允為代表的中間派人物也出面救蘇軾。

不過，估計最讓蘇軾耿耿于懷的莫過于他在元祐初年的政治主張，不僅得罪了新黨，也得罪了舊黨，舊黨中的一些人甚至要以他為王安石第二了。可謂兩邊都不討好，讓他在兩黨的夾擊之下，毫無還手之力。在這種情形下，蘇軾多次請求外任，頻繁地出朝入朝。元祐八年（1093），太皇太后去世，哲宗親政，舊黨再度受到貶斥，蘇軾首當其沖，先貶為英州知州，還未到英州，又被貶往惠州。紹圣四年（1097）四月，新黨加重對元祐黨人的處罰，62歲的蘇軾竟被遠貶至海南島。直到徽宗繼位才遇赦北歸，不久卒于常州。

申時行：

最會混機關的首輔也耗不起黨爭

在明朝，申時行曾位高至首輔，盡管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其生涯十分值得玩味。光是說他在機關里的混功，就可以說是混出了水平混出了風格。王世貞所作的《內閣首輔傳》稱他“蘊藉不立崖異”，就是說他胸中富有積蓄，但是不近懸崖，不樹異幟。這樣的評價在恭維之中卻滿是輕視的意味。然而，如此能混的機關干部，如此溫和謙讓的一個人，卻沒有能使他在政治風浪之中置身事外。相反卻是被卷入種種爭端，進退維谷，最后主動辭職11次之多，才得以耳根清凈，打打麻將、下下棋地退休去了。

申時行28歲中進士，44歲入閣，49歲出任首輔。這期間的平步青云與他善于打太極分不開，更重要的是，他的運氣還很不賴。張居正死后，按資歷來說，這首輔的交椅還輪不到申時行。先是張四維接任，不巧的是，接班不久就丁憂回家去了，眼看丁憂期快滿的時候，卻暴病一場，在老家一命嗚呼了。申時行撿了個大便宜，開始了他8年的首輔生涯。

不過，這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事情。當時，萬歷正清算張居正，把改革的成果統統推倒。申時行當時的處境是很尷尬也很危險的。首輔，作為皇帝和文官集團之間的過渡橋梁，兩邊都不能得罪，怎么辦？他想起了前幾任首輔，那些真正干事的人，夏言、徐階、高拱、張居正，哪個不是有個性的？結果呢，一個比一個慘。于是他得出了一個結論：謙虛忍讓，能混則混，做和事佬。

為了消萬歷的氣和討好文官，申時行廢除了張居正時代的官員《考成法》，這就等于取消了對公務員的績效管理。這一招無疑贏得了眾公務員的好感。另外，在處理張居正的問題上，申時行更是說服了萬歷皇帝從輕處理。申時行明白，皇帝之所以動怒，是因為張居正在任時太不把皇帝當回事了，這讓皇帝覺得很沒有面子。

所以，如何既給皇帝留足面子，又使得其他同事心服口服，變成了申時行混功的核心所在。

萬歷十年（1582），萬歷的第一個兒子朱常洛出生，此后，萬歷寵愛的鄭妃也生下一子朱常洵。萬歷不愿立常洛為太子，想立常洵為太子。但是立幼不立長觸犯了本朝的禮義。于是，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立常洛為太子，出閣念書。此事弄得皇帝很不開心，甚至罷工不上朝。申時行終于在這個緊要關頭出場，他一面安撫群臣，一面跟著萬歷攪稀泥。萬歷也終于答應會在一定的時候處理好這件事。

可就在此時，其他幾位內閣大臣再次聯名上書要求萬歷立儲，最要命的是他們署上了申時行的名字。“蘊藉不立崖異”的申時行知道此事后，自然要對領導有所表示。于是當即寫了一封密函：“惟宸斷親裁，勿因小臣妨大典。”意思是說，立誰本來就是皇室家務事，尤其是皇上您親自拍板的事情，別管他們嘰嘰歪歪就是了。不過悲催的事情是，首先看到這封密函的不是老板，而是同事們。于是，申時行被貼上了兩面派的標簽，遭到了諫官們大規模的彈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