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見到葉青,是在一場旗袍派對上。所有女人都身著旗袍,氣氛令人醺醺然,而葉青偏偏不肯醺然,當天晚上她穿著一身黑色的絲絨旗袍,端著9斤重的相機,旁若無人地拍照,派對進行了多久,葉青就拍了多久。她像是野地里來到城市中的人,信奉自己的行事法則,就像那些生活在叢林中的動物,既優雅,又野性。
“風景年年相似,拍得久了覺得意義不大,現在,我更想記錄下一些記憶,一些人文的東西。”
“門道”,200扇老木門的庫房
要想順利地找到葉青每日忙碌的農家院子“門道”,就得嚴格遵循她指示的路線。沿著光華大道一路向溫江走,見到“離九江4公里”的指示牌便左拐,一路沿著醒目的“門道”標志從公路走到小路上,再繞過一堆農家房子,一片樹林迎面而來,“門道”就到了。
葉青正在院子里忙著指揮工人把小樓表面的白色瓷磚鏟掉:“太亮了,亮得刺眼。”院子里一高一矮兩棟樓,樓與樓之間的縫隙恰好形成一個天井似的所在,當中一尊石碾,墻角堆著幾匹漢磚。整個院子透著一股正處于長期拾掇的狀態,葉青除了睡覺和外出拍照,每天都在院子內外忙碌。
茶室收拾得很齊整,大塊原木制成的茶桌上有葉青在此生活的痕跡,書架上放著許多本攝影畫冊,葉青是作者。她翻開一本畫冊,里面是她收藏的200余扇老木門、木窗、老木床的圖片。老門窗十分精美,或雕工精湛,或圖案生動,這是葉青自己的收藏。“本來‘門道’這個院子只是單純地作為這些門窗的倉庫,不然我越收越多沒地方放啊,結果,我好像把事情弄復雜了。”
收藏這些老門窗,與其說是她的愛好,不如說這是她四處旅行時的“副產品”,從零星收藏一兩件到不得不讓賣家通過物流公司發貨,葉青說自己的占有欲越來越強了。“這些門本來價格就不高,現在放在這里,喜歡的人可以買走。”這并不意味著她是一位生意人,“做生意”更像是她守在這個院子的一個借口:“是啊,我租下這片地修了兩棟房子,跟人說我要做生意,那萬一生意沒做成,我就找借口跟人說我本來就不是生意人呀,萬一我種的菜沒有長好,我可以找借口說我本來就不是農民嘛,萬一有人說我照片拍得不好,那我本來就不是攝影家啊。”她臉上露出“我什么都想到了”的狡猾表情。
無論打著什么樣的旗號,以什么為借口,自葉青有了這個院子,她就患上了“城市恐懼癥”。在夏天時,葉青尤其拒絕進城,因為進一趟城她便有感冒的危險:“城市里要么是空調要么就熱死人,一冷一熱,經常把我整感冒,還是我這兒好。”她無比牽掛院門口幾片地里生長著的蔬菜,也牽掛隔壁殺豬場每天清晨響起的慘烈嚎叫,“恐怕豬奔向刑場都比我進城好。”
“門道”自有“門道”的風骨,此地可供葉青的朋友聚會,但每周只接待一群人。“要想別人當這里像自己家一樣,那怎么能總是讓大家見到陌生人呢?就算我要掙錢,那也要掙得很愉快才行。”葉青不愛通常意義上的社交場合,因其性格爽直,一句話她聽不慣,她是要立即翻臉走人的。在一個她已記不清的聚會上,葉青聽到旁邊的人正在滔滔不絕發表“從人的指甲看人的性格”這類命題,正當這位“性格鑒定大師”說到指甲臟的人性格如何如何糟糕時,葉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因為種菜,指甲里嵌著黑泥——她笑著走開了。
葉青的朋友撇著嘴說:“你就像個農民,”對此稱呼,她仔細思考了很久,自己是滿臉滄桑的皺紋雙手裂痕耳朵上夾著一支圓珠筆呢,還是鄉土氣息濃厚得就像電視劇里那些以生兒子為榮耀的農婦?苦苦思考之際,朋友補充道:“但是你像個歐洲農民。”對此稱呼,葉青笑納。
那件美妙的小事叫自由
如今葉青一家她最悠游,女兒住校,先生再喜歡到院子來挖地種菜也不得不忙于事業,葉青對他十分同情:“人家都說我是野生的,我老公是國養的,才不是這么回事呢,女人可以逃,但男人好可憐,逃都不能逃,但真得感謝我先生,他讓我可以逃。”
當過繪畫老師的她覺得那是份不自由的工作,人人為了一個職稱搶得頭破血流,她不搶,跟領導放下一句冷淡的話:“評職稱不要找我,除非系里再也沒人需要評職稱了再找我。”她不愿因利益與人發生沖突。在人群中,葉青也不覺得自由,她偶爾會聽到一些關于她自己的傳聞:“有一次,謠言都傳到我面前了,說是我和某畫家好上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細節十分豐富,我在旁聽得津津有味,聽到精彩處忍不住大喊:編得好編得好!”世事繁瑣,有一天葉青終于感到把生命浪費在這些繁瑣上實在不劃算,她開始為自己的愛好全情投入:“成本再高,也無非是時間而已。”
一旦真正地獲得自由,葉青便成了一個野人。她形容自己拍照時的姿態如同惡狗,只要舉起相機,她就在不知不覺中將身邊的人擠到角落上去。在人群中拍照如惡狗,如今變本加厲,連她獨自拍照都像惡狗:“前段時間在香格里拉拍照,我突然激動起來,端著相機路也不看就大步大步朝前走,結果掉在水溝了。”水深至大腿處,從水溝里爬上來,葉青把腳上的一雙靴子倒著一提,水嘩嘩地流。她把靴子捆到車頂曝曬,靴子是曬干了,可是再度穿上腳時,縮了水又曬得硬邦邦的靴子迅速讓她兩只腳都打滿了血泡。最后,她買了一雙解放鞋,邊走邊笑:“解放鞋真舒服。”
出門在外,葉青打扮隨意:“我喜歡大紅大綠的民族風。”大理雙廊的當地農民在她再度出現時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她半天后恍然道:“你不就是上次那個穿得一塊紅一塊綠,腳上還穿著雙解放鞋的人嗎?”她隨便住在哪里都可以呼呼大睡,只要周圍環境安靜。為了尋求安靜的棲身之地,她在一些小鎮上專門選廢棄已久的院子扎帳篷,有時候,她選擇的扎帳處竟然是墳地。
相機背后的記錄者
葉青拿出另一本畫冊,全書圖片記錄的是一個叫“樓東”的地方,確切地說,是一個曾經叫樓東的地方。葉青最后一次到達這個金沙江畔的小鎮上時,全鎮人正在搬遷。賣面的小店關門了,老板邀她到家中吃飯,集市上的年輕人說這是樓東鎮的最后一場集市。因向家壩水電站的修建,樓東鎮人全體搬遷,在那之后,地圖上再也沒有樓東這個地名。葉青用鏡頭記錄下了消失前的樓東、最后一場集市、鎮上人油炸的蠶蛹、留戀故土的老人……她說:“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記錄下這一切。”
墻上掛著構圖精致,光線完美的風景片,同樣出自葉青之手,她管這些照片叫“甜水片”。“風景年年相似,拍得久了覺得意義不大,現在,我更想記錄下一些記憶,一些人文的東西。”在葉青最早對攝影感興趣時,她在拉薩偷拍了數十位路人,他們不作偽的表情讓她想起了藏獒,樸實,野性。這些照片在今天看來并不算完美,但葉青覺得,這樣很好,很真實。
讓人觸動的是葉青為她外婆拍攝的一系列圖片,外婆離開人世時102歲,精神矍鑠,談吐清晰。葉青記錄下了她曾與外婆一起生活過的院子,那些使用了幾十年也不會丟棄的生活用具,記錄下四代同堂的場面,以及老人坐在椅子上曬太陽打瞌睡的安然。最后,她拍下老人的離世,老人的肉身在人世間的最后旅程。翻動這本畫冊時,葉青的眼眶有點紅:“我外婆100多歲,精神還是那么好。”
她也記錄下愛吹牛的包工頭,在她的鏡頭下,這個矮小的中年人戴著墨鏡,一手拿著聲音巨大的手機,一手拿著煙,他手舞足蹈地跟所有人說他手上戴的兩個金戒指是香港著名影星曾志偉戴過的。葉青對以包工頭為代表的拆遷隊憤憤不平,但看得實在太多了,她對此早已不動聲色,只有在她閑暇時的寫作里,她不掩飾對看不慣的一切所持的意見與情緒。
什么必須拍,什么不拍,葉青從未給自己設定過明確的限制。拍照也好,記錄也罷,對她來說常常是心血來潮而非詳盡的計劃。她自己出資印她的作品畫冊,拒絕一切專業攝影協會的邀請,這也不代表她只是玩玩兒而已。每一次外出拍照都意味著她數十數百小時的伏案整理和對眼睛所能看見的事物再度思考。
所有人的“小媽”
在葉青的朋友們看來,這個女人又野,又像農民,應該是集體鄙視的對象,但神奇的是,葉青的朋友們又極其黏她。采訪當日,她的朋友兼鄰居來訪:“葉青,你千萬不要搬家哦,你要是搬家了,一定要跟我說一聲,你搬到哪兒我就搬到哪兒。”葉青給了她一個嗔怪的表情:“別聽她胡說。”
四川著名女畫家汪念先是葉青的朋友,兩人常常一起喝茶。在某次汪念先交了新男友之后,她鄭重地對男朋友說:“我們倆談戀愛這事兒,我要先稟告我小媽。”男友點頭稱是。這個汪念先口中的“小媽”就是葉青,得此稱號,因她溫柔、善于照顧人,并且胸懷寬大。汪念先曾握著葉青女兒的手跟她說:“倩倩,我們兩個有一個共同的媽媽。”
她的朋友常去她家蹭飯,本來以為葉青會做兩三個菜打發了事,但讓朋友吃了一驚的是葉青手腳利落地做了十幾個菜出來。蹭飯的人本想出于對家庭婦女的同情主動提出洗碗,飯蹭得久了才發現根本沒有這個必要,葉青買菜做飯洗碗一氣呵成,習慣了。做家務,對她來說不是負擔,而是她愉快生活的一部分。
在旁喝茶的朋友總是忍不住要打岔向記者介紹葉青的種種美德,先夸她眼光不俗,從她的衣柜里隨意拿走一件衣服據為己有便能讓人煥發新顏;再夸她胸懷寬大,臉上從來都是“我理解”的表情;最后夸她勤勞,據說曾創下做設計連做三天三夜的記錄。葉青在旁微笑,倒茶。
葉青十分愛笑,她說她終于有天覺得自己很自由時心中最強烈的想法是:“自由這么好,真寧愿把它給別人。”她從不吝惜與人分享自己的經歷、故事與心情,但前提是她得有時間。作為一個野生的人,葉青隨時都會從日常生活中消失,城里和院子里都見不到她的時候,她通常在翻山越嶺的路上。她帶著她的相機,穿著便于行走的解放鞋,在野地里或大山里,為自己獲得的一切感到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