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行動
上世紀七十年代,金縣出現了一個大造反頭目,叫金中師。造反奪權成為縣革委會主任后,金中師對上級指示執行得非常到位。那一年,金縣糧食減產,上面下達的征糧指標仍和往年一樣,金中師為證明金縣形勢大好,超額完成了任務,以致全縣鬧糧荒,老百姓病倒了一大片。
金中師就順勢把打成右派的縣醫院的老醫生們,一個個發配到邊遠村子里,外科“一把刀”能中喬來到最偏遠的呂梁大隊。
呂梁大隊老支書呂萬元見革命群眾餓得頭昏眼花,病倒了一大半人,就暗中開倉放糧。造反上來的新支書梁紅兵乘機大做文章,上告到金中師那兒。
金中師一聽,這還得了:倉庫里的糧食,一是戰備糧,二是種子糧。開倉吃光了,這不是反革命嗎!
當晚,金中師騎馬下鄉。本想開車的,因為公路沒通到呂梁大隊,只好作罷。金中師一到,連夜派民兵把呂萬元抓到大隊部,又挨家挨戶把能走動的群眾集中到大隊部,開現場批斗會。
曬谷場上支起一堆篝火,金中師穿著黃軍裝,戴著紅衛兵袖章,腰間扎根軍用皮帶,右手一揮:“帶上來。”
兩個紅衛兵小將,一邊一人抓住老支書的胳膊,倒開飛機似的把老支書押送上來。老支書兩手一甩,兩個紅衛兵倒騰好幾步,才立住腳。
金中師看在眼里,怒火萬丈,走上前狠狠一腳,想把老支書踢跪下,但是老支書卻紋風不動;金中師面子下不來,又抽出皮帶連抽了十幾下,喝道:“你認不認罪?”
“我沒罪,糧食就是用來給老百姓吃的,再不給他們吃,命在旦夕……”老支書昂首挺胸說。
“你還敢犟嘴!”金中師舉起武裝帶,用鐵扣那一端抽下去。老支書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金中師用腳踢踢老支書,吼道:“你不要裝死,問題不交代清楚,批斗會今天不會結束。”
梁紅兵上前摸老支書的脈搏,沒有摸到。金中師一指站在最后面的能中喬,說:“你過來看看,他是不是在裝死。”
能醫生上前一搭脈,又翻起老支書的眼皮看了一下,說:“他是低血糖休克,早上我給他配了中藥和兩塊水果糖,放在他家窗臺上,拿來給他服下,也許就能醒過來。”
梁紅兵也知道,禍是他引來的,如果老支書死了,村里人的唾沫,就能把他淹死。另外更想在金中師面前表現一下自己,趕忙說:“我去拿,我去拿!”
命懸一線
梁紅兵來到老支書家一看,窗臺上的確放著一瓶中藥,藥液上面清,下面渾;旁邊還放著兩塊用紙包著的水果糖。梁紅兵抱著藥瓶子、抓起兩塊糖就走。跨出幾步又回頭,到廚房找了一根筷子。心想,老支書的藥已沉底了,喝的時候,用筷子攪拌一下,效果才會好。
抄近路快些,只是要過一條小河。小河不寬,大步一跨就能過去。梁紅兵右手抓瓶子、左手握住兩塊糖果、把筷子含在嘴巴里,后退幾步起跑,沖到河邊一跳,一腳踩在河對岸的青草上,青草上已下有夜間露水,一滑,出大事了!筷子從嘴巴進去,從后腦出來,血汩汩地往外流……
前來接應的金中師,正好看到這一幕,嚇得當即癱軟在地,隨從們好不容易才把他和梁紅兵架到曬谷場上。
梁紅兵側臥在地上,血流不止,昏死過去。
金中師趕緊打電話跟縣醫院外科聯系,問筷子插到梁紅兵腦子里,怎么辦?留在縣醫院的都是鬧革命起家的造反派,連簡單的闌尾炎手術做起來都吃力,更不要說腦外科了。能做腦外科手術的人都下放了。難得他們還記得能中喬,趕緊說:“‘一把刀’不是正在呂梁大隊嗎,有命沒命請他沒錯。”
此時,老支書服下藥后,醒了過來。金中師看能中喬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被自己打暈的老支書救活了,命令道:“梁紅兵的手術由你來做。”
“這里啥也沒有,手術怎么做?”能中喬說。
“差啥讓縣醫院往這兒送。”金中師說。
“時間太長,沒等到他們到這里,人就沒命了。”能中喬一邊就著篝火查看傷情,一邊說,“就是在正規的手術室里做這種手術,也不一定能成功。”
梁紅兵的父母雙雙跪倒在能中喬面前,說:“孩子不懂事,平時得罪了大伙,但我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您就死馬當活馬醫吧。死了是他的命不好,活了我們全家記您一輩子恩。”
“那好,一、把大隊部的兩張辦公桌抬出來放在旗桿下,作為手術臺;二、把村里所有的手電筒拿來,用繩子扎起來,吊在曬谷坪的旗桿子上;三、把所有的大櫥柜上的鏡子取來,派人在手術臺四周舉著,用反光作為無影燈;四、找一根大蔥葉子,要有筷子粗,在葉子里塞上棉線……”能中喬指揮大家行動起來。
不一會兒,東西聚齊了。能中喬把蔥葉的小頭,用線扎在梁紅兵腦后筷子的小頭上,接著用針在蔥葉上扎幾個眼,然后從嘴巴那頭把筷子向外拉,等到筷子拉出來,蔥葉正好完全堵塞住出血口。蔥葉里的棉線通過蔥葉上扎的小洞,吸附了血液后膨脹,把受傷的地方正好堵塞住。接下來的幾天,棉線又把傷口感染化膿的液體引流出來。一周后血不出了,再把線一點點地拽出來,傷口就全長好了。
醫生的本能
半個月后,金中師看到梁紅兵生龍活虎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不但沒高興,反而一拍辦公室的桌子,說:“召集革命群眾,開批斗會。能中喬睜著眼睛說瞎話,說什么我們紅衛兵小將沒有救了,現在不是很好嘛!這是他不老實,改造不徹底嘛,還要斗!”
當晚,還是在大隊部的曬谷坪上,轟轟烈烈的批斗大會開始了。金中師手指場子中央能中喬的鼻子,喝道:“梁紅兵的手術明明能做好,你卻推三阻四,非要貧下中農跪下來求你。你才肯出手,你這是地主老財作風,蛇蝎心腸!”
“不是,我是真擔心做不好,才那樣說的!”能中喬不服金中師的說法。
“你還嘴硬,給我打,直到他承認為止!”金中師手一揮,隨從一擁而上,把能中喬踢翻在地,拳打腳踢。
能中喬抱著頭任憑怎樣暴打,就是不認錯。參加批斗大會的革命群眾,都還記得能中喬救人的事兒,卻不敢說,只是把頭扭向一邊,不看那無情無義的一幕。
正在這時,大隊部的電話“丁零零”響起來,梁紅兵跑過去一聽,嚷嚷著說:“金司令,縣革委會急電。說陸新疆昏厥了!”
金中師一聽,心慌意亂,說:“你們有沒有給他大魚大肉吃?什么?讓他全倒了?肯定是你們沒有燒好!有沒有給他派女服務員?派了又趕出來了,你們肯定沒有派最漂亮的去!回頭我饒不了你們,他可是戰斗英雄,功臣!什么?還要把能中喬帶回縣醫院?他正在接受批斗呢!”
電話那頭說:“沒有能中喬來做手術,陸新疆就沒救了!”
“那好吧!”金中師很不情愿地吩咐隨從,把打傷了的能中喬扶上馬,一路上金中師邊走邊跟能中喬說:“陸新疆是我爸爸的戰友,我爸爸在解放新疆的戰斗中犧牲后,就是陸新疆把我養大的,是我的養父。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一槍崩了你!省軍區也會有人下來把你打入死牢!因為他是新疆鐵軍的副司令。”
能中喬沒有跟金中師多說廢話,心想有其子必有其父,在世上都是害人精,嘴上不說心里想:世上多一個害人精,還不如少一個……
來到手術室,能中喬看了看陸新疆的大概情況,大腦里有一條大絳蟲,頭部露在腦漿外面。主刀醫生是能中喬的學生,看到能中喬遍體鱗傷的樣子,知道又是被造反派打的,他就用鉗子去夾蟲。如果那樣,它就會往里拱,腦漿跟豆腐腦差不多,一拱就全拱爛了。
能中喬伸手攔住,他拿過一條沾有頭皮脂肪的紗布,捻成一條燈芯,用酒精燈點燃后,一口吹滅,一縷青煙裊裊升起,誘人的肉香味,飄散開來。能中喬把燈芯移近絳蟲頭部,絳蟲聞到香味,慢吞吞地伸個賴腰,爬了出來。能中喬一鉗子夾住蟲的軀干,拖離了陸新疆的大腦,放在手術盤中,一量足有十厘米長。原來陸新疆在新疆打仗時,有時餓了就吃生肉,感染上了絳蟲。
兩天后,陸新疆醒了過來,他握住主治醫生能中喬的手,說:“我養子在這兒做了那么多壞事,鄉下餓死上百名老百姓,我以為大家肯定不會盡全力來救我呢。金中師這個害人精,因為有我這層關系,他才當上縣革委會主任的。他挖空心思整您,沒想到您卻救了我!”
能中喬說:“您為什么不吃金中師為您準備的大魚大肉,您過去大魚大肉吃慣了,絳蟲有營養,不動也過得不錯。近期您不吃大魚大肉,腦子里油水少了,絳蟲才到處爬找吃的,才使您昏倒。”
“我到金縣一看鄉下鬧大躍進,虛報產量,糧食被征光了,到處都有餓死的人,我怎么吃得下!”陸新疆說,“按說,金中師和您有仇,您卻以德報怨。為什么?”
“因為在手術床上我看到,您被麻醉師綁定在十字板上的手,上面長滿老繭和裂痕。這根本不是當官人的手,而是一雙老農的手,所以我不能把他犯的錯記在您的頭上。”
陸新疆康復后,把金中師的官罷免了,又從國庫調來救命糧食,使金縣再也沒有餓死一個人,能中喬也回到縣醫院上班了。
編輯/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