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巴佬,作為憨厚、笨拙、愚昧的標簽,一直牢牢地貼在中國農民的臉上。許多年以來,“鄉巴佬進城”的笑話,造就了城里人莫明其妙的優越感。即使是被主人拋棄的城市流浪狗,也敢對鄉巴佬裝腔作勢、齜牙咧嘴。
鄉巴佬很好欺負,有一個段子,傳遍了城里人的大小餐桌:一個鄉巴佬進城,數城里的高樓,被城管抓住罰款,數一層罰一塊,罰了三十塊;鄉巴佬暗暗高興,他其實數到了三十五層,少罰了五塊錢。故事編得很聰明,連鄉巴佬聽了,也高興得呵呵憨笑。
鄉巴佬進城,像病貓一般,戰戰兢兢,任人踐踏。但是,你千萬別欺負鄉巴佬的孩子,不信你就試試,他一定會像猛虎一般撲向你,直到你露出鄉巴佬的原形來。
在上海按揭了一套小戶型的二手房后,我把老爸接到身邊。這是他第一次來上海,顯然他對這樣的國際化大都市有些拘謹,有些敬畏。
這個雙休日一大早,我對老爸說:“爸,今天我帶你去浦東玩,咱們坐地鐵去?!?/p>
老爸不知道什么是地鐵,我說:“就是在地下跑的火車,牛吧?”
“地下還能跑火車?那得要挖多大的洞啊,城里人真能折騰。”老爸很是想不通。
看著老爸憨態可掬的樣子,我笑了。
9點許,我們來到地鐵口。我牽他走到扶梯前,老爸猛地立定,瞪著老眼看著那上上下下的扶梯,不敢把腳放上去。
看著老爸那樣子,我樂了,說:“爸,這叫電梯,人站在上面不動,它就能馱著你下去?!崩习志o緊地抓著扶梯的前端,不肯邁步,嘮叨著說:“這東西一翻一翻的,太嚇人,我可不敢上去!”
老爸不邁步,我只好推著他,可老爸的勁還不小,居然穩如泰山。就在我們倆推推搡搡間,身后有人喊:“走不走啊?不走就別擋路!”
我這才覺得不妥,我和爸爸在電梯口推推搡搡,可不擋了要坐電梯的人?我扭過頭一看,一個綠頭發的女子氣勢洶洶地看著我和老爸。我連忙把爸爸拉到一邊,讓出路來,對女子說:“對不起!”
女子還是余怒未消,白了老爸一眼,用上海話嘟囔道:“鄉巴佬不是依的錯,出來丟人就是依的錯了?!?/p>
老爸自然聽不懂綠毛說什么,滿臉歉意地對綠毛說對不起??晌也桓闪?。綠毛你發火沒問題,但你不可以居高臨下地蔑視別人,尤其不能蔑視一位父親——即便是最卑微的父親也是不可以被蔑視的。
我沖綠毛大聲地說:“身為上海人不是你的錯,自以為高人一等就是你的錯了?!?/p>
綠毛停住了腳步,拉開陣勢:“儂鄉巴佬有本事就別來上海混,鄉下沒電梯,嚇不死人,儂滾出阿拉上海最好了。”
綠毛的話像一把把小匕首插在我的心上。大學畢業后,從我踏進這個城市的第一步始,作為非上海戶籍的我,委屈就如影隨形。那么多委屈我都忍了,誰叫我是鄉下人?誰叫社會造就了人的三六九等?誰叫我踏入滾滾紅塵,不顧一切地為世俗意義上的好生活搏命?可忍耐總有限度,爆炸的導火索,因綠毛一個“滾”字而點燃。
“沒有外地人,本地人活得有這么滋潤?別斷了奶就忘了娘!”
我的一通搶白令綠毛火冒三丈,她罵了一句“鄉巴佬去死!”后,猛地推了一把一直在緊張觀戰的老爸。老爸絲毫沒有防備,—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我的炸藥桶徹底爆炸,跨步過去攔在綠毛的面前,殺氣騰騰地瞪著她說:“請你扶起這位老人,并對一位父親道歉!”
大概綠毛看出我一副拼命的氣勢,她有些心虛地看了我一眼,掏出手機打電話:“阿毛你快來,有兩個鄉巴佬要打我。”
這時,爸爸自己站了起來,拽著我的胳膊說:“丁丁,不要鬧事?!?/p>
老爸說完后,又轉過頭扶了綠毛一把說:“閨女,別生氣,對不起!’''
綠毛氣咻咻地說:“死老頭子,你手腳干凈點,別對我動手動腳!誰是你閨女?阿拉稀罕你對不起?你有什么資格叫阿拉閨女?有本事你們別跑!”
爸爸愣在那里,呆呆地看著伸出去的手,一臉不解和尷尬。
我一把拽過爸爸,沖他喊道:“爸,該說對不起的是她!”
就在這時,那個叫阿毛的男人跑過來了,徑直走到我面前,問綠毛:“就是她?”綠毛來勁了,道:“就是她,你再遲來一步,她就要吃掉我了哦。”
阿毛一把揪住我,劈臉扇了我一個耳光。
我天旋地轉!不僅僅是因為痛,更因為在父親面前被凌辱。平日里,我總是對牽掛我的父親說,我在這里生活得很好。如今,善意的謊言被無情地揭穿。
阿毛還想繼續動粗,老爸像老虎一樣跳了過來。他一把摟住阿毛的腰,像推土機一樣推著阿毛。阿毛的拳頭雨點一樣砸在老爸的后背上,可“推土機”沒有絲毫停歇下來的意思,繼續推著阿毛。終于,阿毛失去平衡,“轟隆”一聲倒在地上。
我驚呆了,怎么也沒想到,老爸如此瘋狂!
阿毛被老爸拼命的樣子嚇倒了,擺脫了老爸后,拉著綠毛跑到電梯上,腳步還不停,往下面跑。老爸是徹底放開了,他像老虎下山一樣跳過去,雙腳在運動著的電梯上翻飛,只三兩步就追到了阿毛,老爸又摟住了他。阿毛驚慌失措,原形畢露,用家鄉話喊著:“老漢你干啥子呢?”
綠毛也原形畢露,用家鄉話求饒:“俺們認輸還不行嗎?”
說話間,電梯到站。三個人落地,我也跟了下來,老爸還是緊緊地箍住阿毛,就連我替阿毛求饒,老爸也不放手。
僵持了好大一會兒,聞訊趕來的保安才拉開了氣喘吁吁的老爸,阿毛才得以脫身,拉著綠毛一溜煙地跑了。
那段小插曲并沒有中斷我和老爸的行程,我們進了站臺,坐上7號線地鐵。過了5站后,轉9號線。
進入9號線要到上一層,還是要乘扶手電梯。可是老爸抖抖索索地還是不敢把雙腳落在那上上下下的電梯上,沒辦法,我只好陪老爸爬樓梯。
樓梯很高,也很陡峭,我攙扶著老爸,一步步地向上走著。我忽然覺得,有老爸在身邊,我每邁一步,都是那么踏實,那么溫暖,那么幸福。
編輯/楊世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