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琪的牙,疼了整整一個下午。因為中午她在吃飯的時候,吃到一顆牙。那顆牙很細小且異常尖銳,直刺進她的牙齦。
周琪對著洗手間的鏡子,花了很長時間,才用修眉的鑷子把它硬生生地拉出來。
那像是一顆食肉動物的牙齒,微微彎曲的尖頭上,掛著一小塊牙齦的肉。周琪一下就倒了胃口,整盒飯,連同微波飯盒,一并扔進了垃圾筒。
晚上下班回家,周琪看見隔壁的空房,搬來了新鄰居。他是個看起來很滑頭的男人,梳著中分,配金絲眼鏡。見到周琪,那人很諂媚地奉上名片說:“看手相,求姻緣,測事業,都可以來找本人,韓冬。”
周琪禮貌地笑了笑。沒想到會和一個騙子做鄰居,心里有一百二十個不情愿。
她一進門,連高跟鞋都沒脫,就對著正在上網的梁海大發脾氣。周琪把手袋用力地扔在梁海的頭上,說:“就知道玩,一件正經事也不會做,今天你在我的午飯里放什么了?”
周琪氣勢洶洶地站著,等著梁海轉身開罵。可是,梁海一聲不響地坐著,連頭都沒動一下。周琪面對梁海的漠視,更是來了脾氣。她走到梁海身邊,說:“你啞了……”
周琪的話,只說了一半就停住了。因為梁海的表情,像是看到什么可怕而又不可思議的事。他的眉頭緊鎖著,下唇在不自覺地抖動。然而,讓周琪感到詭異的是,梁海打開的那個網頁,卻是空的。
“嗨,你在做什么呢?”
梁海神色顯得有些慌張。他隨手關閉了網頁,進了廚房。周琪忍不住有些好奇,按了瀏覽器的恢復鍵。剛才那張空白的網頁,又被打開了。
周琪戴上耳機,隱隱地聽到一種微弱,卻刺耳的聲音。那聲音仿佛一瞬就能鉆進周琪的大腦,發出牙齒咀嚼碎肉的聲響。
周琪一把扯下耳機扔在桌子上,說:“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變態了?”
周琪和梁海戀愛一年。他們是在“拼飯網”上認識的。每天中午,十幾人聚在一起,把寫字樓周圍的小飯店腐敗了個遍。周琪感慨地說:“總在外面吃,吃什么都不是味兒。”
梁海搭訕說:“那我給你做便當吧。”
周琪想,一個每天肯給自己做便當的男人,一定是好男人,于是和梁海談起了戀愛。而梁海也確實很好,對她溫柔細致。
他常常摸著她胸前那只吹不響的銀哨,說:“看你就是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兒,每天還掛著玩具。”而周琪享受著梁海對自己的寵愛,覺得終于選對了一次愛情。
不過這段時間,梁海的性格,好像有些反常。
一次,周琪下班,梁海正在洗澡,浴室飛濺的水聲,遮掩了她的腳步。她原本想偷偷溜進去,嚇梁海一跳,但就在半掩的門縫里,她看見赤裸的梁海,正用刀片,劃著鏡子里的自己,嘴角有淡淡笑意,讓人看得脊背發涼。
周琪有些后悔搬來和他一起住了。她想和梁海說分手的事情,但每次都被梁海突轉凌厲的眼神,嚇得說不出口。
這一天,周琪下班回家,發現梁海準備了一桌子的菜。看來他的心情很好。周琪覺得這是個機會。梁海坐在飯桌旁,不時地用手撓著牙齦。他忽然抬起頭,說:“小琪,你認識秦凱嗎?”
周琪愣了一下,說:“怎么了?”
“有他的信,郵到這來了。”梁海從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扔給周琪。
“他?”周琪在心里迅速思量了一下,說,“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但梁海好像并沒有在意她在說什么,只是不停地用手抓牙齦。專注的神情,讓周琪渾身發麻。就在這時,周琪猛然看見不開燈的臥室里,有個人影走了過去。
“誰?”周琪不假思索地跑過去打開燈。可房間里是空的,周琪不可置信地拉開大衣櫥、床底的抽屜……但完全看不到人影。她有些怕了,沖到客廳對著梁海喊:“剛才房子里……”
周琪的話音,驟然停住了。因為她看見緩緩轉過身的梁海,滿嘴鮮血。但他仍然用力地撓著自己的牙齦。周琪幾近尖叫地說:“梁海!你在做什么?”
梁海這才停住手,說:“癢!”接著,竟“噗”地吐出一口血痰,粘連著兩顆牙。
清晨,周琪在梁海上班之后,返回公寓,收拾東西。她決定不告而別。這個月,公司剛好安排員工參加團隊活動,去打野戰游戲,得在外面待一段時間。
周琪覺得這是個很合理的躲開梁海的理由。只是,她正忙著收拾東西,就聽見客廳里有撕紙的聲音。
周琪以為是梁海回來了,連忙掩飾說:“梁海,你回來了,看見我的文件夾了嗎?”
但客廳里卻沒有人回答,她忽然想起那天看到的人影,心里忍不住害怕。周琪悄悄地走到客廳,發現昨天那封寄給秦凱的信,已經打開了,平整地攤在桌上。上面寫著——我回來了。
這個筆跡,周琪太熟悉了,那是秦凱的。周琪的心里,忽然生起隱隱的不安。就在這時,梁海竟然從臥室里走出來,身上穿著條紋睡衣。周琪無比驚恐地說:“你不是上班了嗎?”
“沒有啊。我一直睡覺!”
“不……不可能!”
周琪覺得自己的頭,昏昏沉沉的,耳邊恍惚響起昨天在電腦上聽到的聲音,仿佛有無數細小的牙齒,在嚼咬她的頭。梁海站在一旁,微微地笑著。那兩顆被他自己“抓”掉的牙齒,看來都是犬齒,如今變成了兩個黑漆漆的洞。
周琪不明白在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梁海卻從身后拿出一只透明的文件夾說:“你是在找這個嗎?”
周琪僵澀地拿起包,飛快地離開了。她不能在那個房子里多待一分鐘。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周琪一頭撞上了從里面走出的韓冬,一摞資料撒了一地。周琪邊說對不起,邊俯身幫忙。韓冬卻一把擋住她說:“你別碰。”
周琪愣了一下說:“為什么?”
韓冬從懷里掏出一張名片說:“我看,現在需要幫忙的,是你。”
周琪欲言又止地看著韓冬,閃身跑進了電梯。
公司的車子開進野戰訓練營的時候,已是傍晚。梁海的號碼,不停地追進周琪的電話。周琪始終拒絕接聽。
她想要離開梁海,過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只是,周琪從車上走下來的時候,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異樣。那是在郊區山坳里的空地,有一片深棕色木板屋。這個營地對于他們公司的幾個人來說,實在太大了。每個人都分到了獨立的一間。
山區的夜晚來的很快,烏云在夜風中,遮蔽了天空。領隊不準備安排活動。周琪覺得很累,早早地躺在木質的單人床上睡了。她做了個夢,夢見了秦凱和梁海。秦凱死死地掐住了梁海的脖子,仿佛恨了他幾萬年。
周琪是在梁海的尖叫聲中驚醒的。大概已是深夜,營地里十分安靜。突然,她聽到外面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一串響骨,在嘩嘩前行。一個人形的黑影,僵尸似的,走過她的窗前。她正覺得奇怪,房門卻在這時響了。
“誰啊?”周琪出聲詢問。但門外卻沒有人應答。她悄聲走了過去,膽怯地拉開了一條門縫。沒想到竟是一具森森白骨探了進來。洞黑的雙眼,直直地瞪著周琪,而從他嘴里,伸出的竟然不是人類的牙齒,而是又長又尖的犬牙。
周琪發瘋似的大叫起來,凄厲的聲音,傳遍整個營地。她眼看著白骨碎裂坍塌在眼前,頓時暈死在地上。
周琪醒來的時候,已經被送到了醫院。梁海一直陪護在她床邊。
“你醒了?”梁海溫柔地詢問著,“要不要喝水?”
周琪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掉下來。
梁海擔心地說:“發生什么事了?嚇成這樣,有事你不能瞞著我啊。我……”
周琪卻擋住了梁海嘮叨的嘴,把頭埋在他的頸間。女人只有在軟弱的時候,才會發現男人肩膀的可靠。可是,周琪卻忽然發現,梁海又在下意識地撓他的牙齦了。他不時地用他的食指,戳進嘴唇,用力地戳著。
周琪抬起頭,試探地問:“你……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癢。”梁海裂開嘴,憨憨地笑了。但那一刻,周琪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因為她看見梁海原本已經掉落犬齒的位置,竟然長出了一對細小鋒利的牙。
周琪從床上跳起來,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我要去上班,好多事情不能扔。”
可是她的身后,突然傳出一個兇惡的聲音:“我要回來了!”
周琪猛地轉回身,梁海卻依然呆愣地看著她。
“剛才誰說話?”
“沒有人啊!”
“到底是誰在說話?”周琪有些歇斯底里了,“到底是誰在說話?”
梁海卻一臉關切問:“小琪,你這是怎么了?”
周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又或許她知道,只是她不愿意相信。白天,坐在辦公室里的周琪,常常魂不守舍。她總能聽到那個牙齒咀嚼皮肉的聲音。身邊的同事,似乎都聽不到,只有她,反反復復享用著可怕的騷擾。
公司的經理看她萎靡不振的樣子,放了她一個星期的長假,讓她好好休息。可是,周琪不想回家。
梁海尖細的犬齒,長得越來越長。性格完全像變了一個人。有時,周琪覺得他很多細微的習慣,更像另一個與她曾經相愛的人。
那一天,周琪敲開了韓冬的房門。里面每一個房間,都籠罩著低暗的紅光。韓冬坐在一尊四面魔的神像前,神秘莫測。
周琪又聽到了那個如詛咒般的聲音。她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無論如何,要有一個清楚的了斷。她低低地說:“我不能告訴你發生了什么。你還能幫我嗎?”
韓冬卻微微地笑了,說:“我不需要知道發生了什么,我只需要錢。”
韓冬轉身從神像手中取出一枚蛇形的銀錐,“一萬八,刺在他的胸口上。我保你無事。”
韓冬把銀錐放在周琪手中的那一瞬,她的耳邊,立時清靜了。她驚訝地望著韓冬,發現他原來只是看起來像個騙子。
周琪在深夜開車,去了公司的舊實驗區。那里自從秦凱在兩年前失蹤之后,荒廢了。這件事,曾經鬧得沸沸揚揚。秦凱是公司的實驗員,加班之后的晚上,竟然無緣無故沒了蹤影。然而,只有周琪知道他在哪里。
周琪悄悄找到了實驗狗場,陳舊的鐵籠,依然散發著淡淡的臭味。她拿出鐵鏟用力向下插去,不久,一副森冷的白骨在泥土中露出來。周琪攥著那把蛇形的銀錐,忍不住渾身顫抖。
這里埋葬的,就是兩年前失蹤的秦凱。那時,周琪貪污了公司35萬元炒股,被秦凱知道了。秦凱讓周琪無論如何退回去,但周琪炒股已經賠得一干二凈。
那天晚上,就在秦凱加班的時候,周琪給實驗狗場的公狗,吃了大量催情藥,在秦凱進籠提取血樣的時候,她鎖住了籠門。整整一夜,秦凱被十幾只發瘋的狼狗,撕碎在狗籠里。
“原來,你把他埋在這了?怪不得沒人找得到。”周琪忽然聽到身后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竟是梁海。而從他身后走出的另一個人,卻是韓冬。
梁海從嘴里摘下兩枚尖利的假牙,晃了晃說:“一切都是為你準備的,等你幫我們找秦凱。”
周琪愣住了,半晌才明白了一切:“你們找他干什么?他是我男朋友,卻要舉報我。我只是保護我自己,我有什么錯?”周琪瘋狂地叫著,眼淚奪眶而出,“你以為我想害死他嗎?是他不給我活路,逼我死!”
韓冬卻憤怒地指著周琪:“你個狗都不如的人,秦凱為了幫你還賬,四處向我們這幫兄弟借錢。你知不知道,當年我打電話給他匯款10萬元時他在做什么?他在被狗咬!不斷地慘叫!你經歷的這些恐懼算什么?”
“好,現在尸體你們已經找到了,還想怎么樣?”周琪冷硬地站起身說,“我不過是想起兩年前,我的訂婚戒指掉在這里,卻意外發現了秦凱的尸骨。我這樣和警察說,也算合理吧?如果你們有什么證據,再來找我。”
“但是我不用證據了。”梁海“啪”的一聲關住了籠門,上了鎖,“我把你交給警察,不是便宜你了嗎?”
周琪慌了,沖到籠邊說:“你想干什么?”
梁海看著她,微微地笑了。他一把拽下周琪脖子上那個根本不會出聲的銀哨說:“這是秦凱送給你的犬笛吧?當年他告訴我們,他愛上一個和他一樣聽力超常的女孩兒,可以聽見普通人聽不見的聲音。他說,那就是緣分。所以我和韓冬為你制作了那些次聲波的錄音,希望你都能聽到。”
梁海和韓冬轉身走了,周琪用力地搖晃著生銹的鐵門。梁海輕輕吹起那枚銀色的犬笛,狗籠內突然響起一片兇狠的犬吠,它們已經餓了整整5天。
當慘厲的尖叫,響徹夜空,韓冬低聲地問:“他們死在一起,這也算是緣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