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12月1日,24歲的湖北棗陽青年王海劍制造了導致兩人死亡、十五人受傷的武漢建行爆炸案。日前,這起震驚全國的案件在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與此同時,關于這期案件和案件始作俑者王海劍的故事,也再度引發了思考。
這個曾經以出色的手藝為自己謀得過光明生活的青年,是怎樣跌跌撞撞地闖進了黑夜之門?
在經過無數次媒體訪問后,王正運夫妻倆似乎已經對輿論的用處有了樸素的認知,他們開始把每一次見媒體的機會都當做兒子的一線生機,盡管媒體的采訪方式時常令不善言辭的夫妻二人感到不舒服。
12.1爆炸案的煙霧還沒散盡。
4月27日上午,這個案子的主要嫌疑人王海劍站上了被告席,神色淡漠。出生于1987年的王海劍雖然身量單薄,但此時的他終于有點神似電影《硬漢2》上冷峻不羈的反派“黑勇”了。這場玩過火了的電影模仿秀以他和同伴佩戴上貨真價實的鐐銬作為結局。
王海劍本人冷靜得不像話,干脆把腿搭在被告席的欄桿上。而就在開庭兩天前,在王海劍的家鄉、棗陽市環城區十里廟村的田間地頭,他的命運就像燈謎一樣熱氣騰騰地吸引猜測。
“你說會判個啥?”
“我說判個啥?我說會判個極刑。”
“極刑?啥極刑?那還能凌遲了?”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扯淡!”有人接。
回答的人有點不快:“跟你咋說哩,極刑就是死刑!知道不?”
“那你直接說死刑不就妥了!”
這個時候日薄西山,十里廟村幾乎清一色的低矮房子里升起了炊煙。關于王海劍的話題眼看也已經延伸不出新的論點了,眾人開始意興闌珊地三五散去。十七個村民聚攏得很快,散也散得快。人煙散盡后,王海劍家門庭冷落。從外面看去,這個共有五間平房的典型農家小院并不顯得比鄉鄰更寒磣,也并不比別人家更體面。
去年12月1日起,王海劍案發后,順著線索前來取證的警察和蜂擁而至的記者給這座村莊的村民們帶來了簡直是十年難遇的談資。
見有外人靠近,還未及開口問詢,開手扶拖拉機的村民仿佛已跟來人心照不宣,停下機器,主動上前介紹:“找王海劍家吧?”伸手給記者指了指王海劍家的低矮平房,“他爹媽都搬城里打工了,不在這兒住了。”
就在幾天前,總部在香港的某知名衛視的記者前來采訪時,王海劍家已經是人去屋空、大門緊閉。記者們執著地翻墻撬鎖入室,用攝像機給這個誕生了爆炸犯的農民家庭做了一番細致呈現。
“他(該衛視記者)有我的電話,沒給我打,就撬鎖進屋了。”4月26日,武漢建行爆炸案開庭的前一天下午,王正運對《新楚商》記者說著,臉上帶著一抹似是而非的慍色。但接下來,這點不滿在另一家媒體的攝像機前轉瞬即逝。事實上,在經過無數次媒體訪問后,王正運夫妻倆似乎已經對輿論的用處有了樸素的認知,他們開始把每一次見媒體的機會都當做兒子的一線生機,盡管媒體的采訪方式時常令不善言辭的夫妻二人感到不舒服。
再一次。在攝像記者的引導下,半輩子都沒在大庭廣眾下大聲說過話的農民王正運,開始在48歲這年面向“全國觀眾”做檢討。他的妻子楊秀芝略顯局促地站在一旁,準備著對丈夫的語句進行補充。“我們是王海劍父母……我們感覺到對不起受害者家屬,對不起他們,對不起他們,實在對不起他們,我們倆決定,愿意把我們每年收入的百分之八十賠償給受害者家屬……”說完了,像是也愧對了記者一樣干笑起來:“說得不好啊,不會說話。”
“誒,就是說不好才顯得真實。”王海劍的代理律師胡延美說,“說得好了像是別人教你的,不符合實際了。”王正運和楊秀芝再一次對律師表示了信服。到武漢后,一家三口吃住在胡延美家里,寄其籬下。在王海劍的命運最終決定之前,這個曾經當過湖北省司法考試狀元的棗陽老鄉是他們在城市里唯一的指望。言聽計從。接受完采訪,王正運夫婦對記者的拍照要求也很配合。與女兒王海艇三人拉開了隊型服從安排:“行行,站著照還是坐著照?”
對王家人的拍攝環節進行完畢后,電視臺記者開始跟律師商量翌日開庭的節目錄制問題。“明天我想要一個那種警車呼嘯而過的鏡頭”,攝像師跟律師溝通,“你看行不行,然后就是三個犯人戴著手銬腳鐐從車上帶下來,我要這個鏡頭。那機位的問題……”“三個人沒關押在一個地方,你要他們一排走出來不可能……”
王正運和楊秀芝坐在房間的陰影里,仰頭聽著這番幾乎事不關己的對話,兩人的目光是同一種空洞,聽了半晌沒有插嘴。女兒王海艇繼續紅著臉一聲不吭。
像小說里的堂吉訶德拿起長矛,沖向風車。王海劍旁若無人,沉浸在征服沙堆的意志里,堅持跟身外的世界保持距離。
小人物的風云夢
“坐好,我要下坡了!”機動三輪車司機的吼聲還沒落地,車就轟隆一下沖下坡去,連著蹦了幾個跟頭,隨后便是持續無止盡的顛簸。這就是爆炸犯王海劍每次回家所走的鄉路了。然而這種路況并沒有毀掉王海劍飆摩托車的愛好,長期以來,王海劍對于自己能在這種糟糕的土路上風馳電掣感到驕傲。
“從東頭跑到西頭,再從西頭跑到東頭,”同村的青年張某回憶說。村后有座山,王海劍常常開著摩托就往山上轟,興奮的時候還往墳堆上沖。村路邊有個大沙堆近三米高,那是王海劍理想的自我挑戰地點,他經常有預謀地將摩托車開足馬力往上撞,一次、兩次、三次……有時候能上去,有時候上不去。發動機轟聲大作,引來過路的村人駐足看熱鬧。
像小說里的堂吉訶德拿起長矛,沖向風車。王海劍旁若無人,沉浸在征服沙堆的意志里,堅持跟身外的世界保持距離。
張某有一輛拉貨用的農用機動三輪車,有一次,他駕駛著三輪路遇王海劍,王海劍騎著摩托車從他前面呼嘯而過,大聲問:“你這三輪兒能翻山不能?”
這句話讓青年張某耿耿于懷了很久,時至今日他仍然覺得王海劍那是在向自己炫耀坐騎。“你這三輪能翻山不能?”張某學著王海劍的語氣重復這句話,嗤笑了一聲:“我看他是(王海劍)這兒不行。”他指了指自己腦袋對記者說。
關于王海劍的腦袋到底行不行這個問題,王海劍的父母顯然糾結于如何表達。他們像是不清楚,究竟是“聰明、成績優異、是有用之才”這條信息更有助于王海劍的命運,還是“腦子有問題”這條信息更有助于王海劍的命運。
在律師樓里,他們不敢亂說話,頻頻看向兒子的代理律師胡延美。胡延美說:“王海劍的情商超低,這個是沒有爭議的。”
而在家電維修這一專業領域,熟悉王海劍的人都知道,他不僅毫不低能,簡直天賦異稟。2005年,王海劍從棗陽市技工學校畢業。7年后的今天,時任王海劍班主任的任玉霞仍對他出眾的天分記憶頗深。“那是絕對的尖子。”任玉霞評價說,“學校每年組織學生去農村義務修電器,只要王海劍在,就沒有啥解決不好的故障。”
任玉霞很難想象今天奪人性命的爆炸案嫌疑人王海劍和七年前的“尖子生”王海劍真是同一個人。畢竟,他們一個出現在公安部A級通緝令上,身價15萬,罪惡滿盈;而另一個曾連續多年作為學校驕傲的象征出現在招生海報上,面孔掛著少年的意氣。永遠是囊中羞澀,衣裳簡樸。
像十里廟村大多數青年的人生選擇一樣,王海劍一畢業便揣著3000塊錢迫不及待地奔向了花花世界。
他要賺錢、要成為體面人物。從2005年到2012年,從光明到淪落。對王海劍來說,這七年走得有點遠,總嫌成功來得慢。靠自己維修家電的出色手藝,王海劍在武漢開了鋪面,到2010年,王海劍手里已經有了十幾萬的存款,但是,“夠干什么?”他對父親王正運說,憑自己現在的收入,要想在武漢買房子,“不吃不喝也得二三十年。”
他嫌惡起自己的老本行,帶著幾年的積蓄投身股海,跟著自己的房東學起了炒股,冀望于迅速翻身致富。王父不知道什么是炒股,也不好打聽。反正兒子沒向家里要過錢,賺的錢也是自己的。怎么賺,怎么花,他們夫妻倆從來沒多過問。
和王海劍相熟的劉某說,2010年,王海劍炒股的情況貌似還不錯,但是2011年就開始不妙了。一年后,是賠是賺,沒人知道,王海劍再不提及。別人覺得,那八成是賠了。
炒股故事沒有了下文,取而代之的是“涂料生意”:“開維修店太累,賺錢太慢。”他對父親王正運說。王正運像不懂得炒股一樣不懂得“涂料”,給不了意見,聽聽也只是聽聽。
王正運不知道,兒子已經在自主研發足以爆破全家人平靜生活的炸藥。
照王海劍自己后來的供述說,剛開始制造炸藥只是因為“聽別人說賣炸藥很賺錢”。
同案被告之一王偉目睹了王海劍炸彈制造技術日趨成熟的全過程,在此期間,王海劍為自己的殺傷性武器進行了三場演習。像電影里演的那樣,第一次,王海劍用摩托車的遙控器引爆了粉狀炸藥。
第二次,王海劍改用玻璃瓶盛裝炸藥,威力見增。第三次,王海劍炸碎了一塊混凝土,炸掉了半棵樹。
在升騰擴散的濃煙里,王海劍騎著摩托向沙堆沖鋒作戰的激情再度附體。就是這個時候,他觀看了一部令自己后面的人生全部跑偏的電影——《硬漢2》。按理說,這個由眾多型男出演的商業警匪片并不見得有教唆的故意。但在24歲的王海劍眼中,這無疑是個暴力美學式的英雄故事,他就要效仿了。
如今看來,很難講王海劍當時到底想要什么。因為即便是在電影里,那幾個反派英雄最后也是什么都沒得到,爆炸、搶錢、逃亡,都落空了。再酷也像一場夢。
王海劍說:“你們都不搞?我就給你們做個榜樣。”小說里,堂吉訶德在與風車大戰之前,對桑丘說:“你要是害怕,就走開些,做你的禱告去,等我一人來和他們大伙兒拼命。”
罪與罰
2011年夏天,王海劍在試爆過程中被自己制造的炸藥炸傷了一只眼睛,血流如注。這意味著爆炸試驗的成功。看眼傷差3900元的住院費還不起,他從醫院逃了出來。
從賬戶有十幾萬存款的“有資”青年,到3900塊住院費都要逃的落魄“屌絲”,王海劍難以平衡。電影的橋段時時從眼前過,搶錢的熱望日漸發酵,以至計劃漸成。
與王海劍一同參與案件的,還有29歲的王偉和25歲的王安安。幾個生活不如意的年輕男人聚在一起,不計后果的熱情迅速相互傳染。三人達成共識,明細了分工,決定復制電影情節。
根據王海劍后來的供述,他們的完美計劃是這樣的:
“我(王海劍)負責安放、引爆炸藥,利用炸彈的沖擊波將押運員炸暈,王安安趁機去搶押運員的錢箱子,然后騎我的摩托車沿著民族大道往熊家咀方向跑,中途找個沒人的地方把衣服換掉,然后逃回王偉的住處,我留在現場觀察情況,王安安拿到錢逃跑后,我再和他碰頭。”
聽起來就像拍電影一樣順利和刺激,一次成功,沒有NG。三人還專門研究了作案地點,規劃了路線,測試了對講機等專門工具……
一切都像玩兒真的一樣,但從故事的情節看,最后入戲的只有王海劍一人。
從后來看守所對同案被告王偉的訊問筆錄上看,王偉供述稱,自己當時“嘴上原則是同意,心里想的是好玩。”王安安供稱:“8月份的時候,我說我不干了,他(王海劍)就叫我離開武漢,說免得到時候連累了我。”
而王海劍的筆錄中,也曾經認同“王安安和王偉后來因為害怕,放棄了。”
小說里,堂吉訶德在與風車大戰之前,對桑丘說:“你要是害怕,就走開些,做你的禱告去,等我一人來和他們大伙兒拼命。”
王海劍說的是:“你們都不搞?我就給你們做個榜樣。”王偉記得這句話。
三人的攻守同盟就此解體,王海劍成了獨行刀客。但在4月27日的庭審中,王海劍當庭推翻了之前的說法,堅稱實施爆炸是受王偉的催促指使。這是后話。
2011年11月底,王海劍突然格外缺錢。幾乎沒有更多的計劃,搶錢的實踐一觸而發。
12月1日,武漢是個晴天,王海劍在建設銀行附近轉悠,手揣在兜里,握著引爆器,手心里的汗不知出了幾層,又干了幾次。自主研發的炸藥已經就緒,能“翻山”的摩托車已經就緒,規劃路線已經就緒。
有沒有什么還沒就緒的?
來不及細想,運鈔車來了。英勇大戰沙堆的王海劍方寸全亂——運鈔車并未停靠在他本來設想的位置。他不曾料到這個情況,所以根本沒有制定第二套方案。
法庭上,王海劍和代理律師稱,實際情況是:緊張導致了慌亂,慌亂導致了手抖,手抖導致了本來不想引爆炸彈的王海劍錯摁了引爆鍵,釀成慘劇。
那天巨響過后的結果,和王海劍鐘情的《硬漢2》情節有些出入:電影里,沒人被炸死,場面亂得恰到好處,搶錢就像玩游戲一樣簡單幽默。現實情況是兩個路人死于這飛來橫禍,15人受傷,而錢仍然不好搶。
王海劍騎上自己能翻山的摩托車絕塵而去。走的是哪條路自己都不知道。到了葛店、花山一帶,王海劍砸掉并掩埋了心愛的摩托車。
還有點余錢,住了間不用身份證的小旅館,在地質大學校園里晃了三天。彈盡糧絕,身上僅剩下一塊錢的時候,王海劍睡進了陸軍總醫院蹭暖氣。此時正是武漢最冷的時節,外面的世界貼滿了印有他照片的通緝令,王海劍被全城圍捕。
短短半個月江湖跑老。被抓捕的時候,24歲的王海劍像個神色頹然的骯臟中年,麻木。冷靜。
帶著鐐銬的王海劍達觀得令人生畏。胡廷美說,有一次從看守所走時,問王海劍還有沒有什么話要跟自己交待的,王海劍說,有。胡延美很激動,以為他有什么重大案情要向自己陳述,忙問是什么。王海劍腆著臉說,幫個忙,幫我偷帶點煙進來,這里面可以跟人換方便面吃哩。一根煙一包面。
有一次,胡延美問他,對自己的判決有沒有什么期待。王海劍嘻嘻哈哈地說:“十年以下,最好是現在就放我出來,越快越好。”胡延美說:“做白日夢,你別扯那些沒用的。”王海劍最后說,那能有什么想法,殺人償命唄,該死。表情是驚人的平淡。
從這些接觸里,胡延美認為王海劍的精神有異常人。他試圖向法庭證明王海劍確實存在情商或精神狀況方面的問題,試圖證明王海劍實施爆炸沒有蓄意傷害的惡意,并非品行低劣。
而王海劍曾經就讀的中學和技校也都開具了其在校期間表現情況的書面證明:“團結同學”、“刻苦鉆研”、“多次獲獎”、“無違法違紀現象”……
這些證明嫌疑犯“以前是好人”的證據能在多大程度上將王海劍從可以預料的死刑懲罰之下拯救出來,律師也無法估計。總之,“這是個心意,讓簽就簽。”十里廟村一位村民說,他是在王海劍小叔挨家挨戶請求聯名呈給法院的信上簽了字,“我連看都沒看,我就簽字了,反正娃是個好娃,我看著大的,不是個壞娃。”
2012年4月27日。王海劍和王偉、王安安又走到了一起,三人同時站在被告席后面,出乎意料的是,之前對犯罪細節大包大攬的王海劍當庭翻供。
法官:“這一切到底是誰策劃?”
王海劍:“王偉。”
王偉:“王海劍。”
王安安:“王海劍。”
法官:“目標銀行是誰選擇的?”
王海劍:“王偉。”
王偉:“王海劍。”
王安安:“王海劍。”
王偉: “王海劍太自私,太殘忍。”
三人在法庭上的互相指證使得到底誰是爆炸案的原始策劃者這一事實變得烏煙瘴氣。
突然,不知是出于何種心理,王海劍發了狠:“我請求法院判決我三人死刑,立即執行。”滿座嘩然。此時,王海劍的父親、母親和妹妹坐在旁聽席里默默看著他,距離很近,卻又像是隔得遠。
在庭審持續的五個小時中,王海劍都始終不曾看向他們。
法庭沒有當庭宣判。
“他怕說不滿意人家,人家姑娘打聽知道了心里不舒服。”說到這里楊秀芝又是一陣沉默,她無論如何想不通心軟到這樣的兒子怎么忍心搞炸藥炸死別人。
爆破人生
王海劍本來應該是“王海艦”。
家人中最有文化的舅媽給他取了這個名字,寓意乘風破浪出海遠航。十里廟村太窮,地也少,村人對自家孩子最好的寄望也就是“走出去”了。但是當初報戶口的時候,工作人員卻因為疏忽,寫成了“王海劍”。
王海劍出事后。有村民在一起私下議論:這一字之差,命變兇了。“艦是載人遠行的,劍是殺人的,還會傷自己……”
其實,王海劍也不是沒“遠行”過,只不過航行到半途遇礁石沉沒而已。在此之前,他的小事業也算順風順水。
2008年,王海劍離開合伙同伴和師傅,自立門戶,在武昌雄楚大道熊家咀開了“小王家電維修”,直到2011年3月搬往劉家咀。干在店里,住在店里。一晃四年過去了,王海劍留給周圍的人的印象也只是零散的碎片:“獨來獨往”、“話不多”、“看著老實”、“愛騎摩托”、“穿得臟”、“幼稚”、“嘻嘻哈哈”……個別人興許能說出幾件或遠或近的有關他的事情出來。
但歸根結底,對多數人而言,“王海劍”這個名字存在的最大意義只不過是他的家電修理手藝罷了。
“惡哩很!”(方言,意謂“很厲害”)67歲的十里廟村民王光財說,“那娃修電器惡哩很!俺們家電視機讓修過兩次,他一來就好了。”王海劍出事前,每年會回十里廟一次,那也是村人集中修理家電的絕好機會。王海劍在武漢專門就是搞家電維修和二手電器買賣的,技術好、手上活計利索,最重要的是不收錢。這些因素讓他當時在村上算是個出息人,甚至還有開店三年賺了20萬的傳說。
王海劍從武漢熊家咀搬往劉家咀后,便與原先的合伙人斷了聯系。剛到武漢打拼時指導他維修家電的師傅張忠義甚至已幾年沒有再得到他的消息:“別的徒弟逢年過節,總會跟我聯系一下或者到店里坐坐,他只來過一次,就是問我要個零件。搬走后再沒說過自己在干啥了。”
而王海劍的父親王正運曾前往武漢待了一個多月找活干,期間只見過兒子不足10分鐘。“我聯系他,他才來找我一次,跟我說,武漢熱,你回去算了。還說現在做涂料生意,各方面沒弄好,不方便帶我去他住處,不到10分鐘,說有人找他。走了。”王正運回憶。此時的王海劍已經淡薄得與從前判若兩人。
“你說他外向吧,他也不怎么說話,你說他內向吧,他從來是見人就帶笑。”這是王海劍的小姑對侄兒的評價。小姑還向《新楚商》記者抱怨說,很多媒體關于王海劍案的報道不真實。
“比如哪里不真實?”
她停下了正在擇蔥的手,仰頭想了一會兒,像是想不起來了,最后說:“嗯,比如,他們(媒體)說我們這里是個邊遠鄉村,偏僻,思想落后,還說家境貧寒。你說俺們這算偏僻不偏僻?俺們思想有多落后?”她有點不高興,將一根蔥的須根掐斷。
“還有沒有?”“……我也想不起來了,反正就是多,胡亂寫。”她沒意識到自己說的是一個無關案情痛癢的細節,開始重點陳述侄兒的“節儉”。
王海劍在武漢打拼5年,家里人都覺得他出息了,但王正運和楊秀芝夫婦倆基本上從不向兒子伸手要錢,而逢年過節王海劍回老家,也從沒給小叔小姑等家人帶過任何禮物。
有一年春節,王海劍回家了,小姑說,你也賺了大錢了,總該給你弟弟妹妹包壓歲錢了吧。王海劍笑了笑算是答應了,隔天封了幾個紅包,說是叫堂弟和堂妹一起玩“幸運抽獎”。最后,最幸運者抽到了最大額的紅包:10塊錢。有不夠幸運的姊妹抽到了最少的5毛錢,表示很不樂意。王海劍笑著說,那有什么辦法,是你自己手氣不好。
24歲的王海劍在親戚朋友的介紹下相過幾次親,有看上的姑娘,有沒看上的。王海劍的母親楊秀芝說,有長得不好的,沒看上的,王海劍也不跟任何外人說真實原因,推脫的時候總是找各種自身理由表示“不合適”。“他怕說不滿意人家,人家姑娘打聽知道了心里不舒服。”說到這里楊秀芝又是一陣沉默,她無論如何想不通心軟到這樣的兒子怎么忍心搞炸藥炸死別人。
遠遠看王海劍家的房子,墻上的白色空調外機是最光鮮的部分,那是王海劍騎摩托車從武漢馱回來的二手貨。除了空調,隨同王海劍的小摩托遠道而來的還有洗衣機等家用電器。“天不亮就從武漢走,天黑了才到屋,回來洗衣機漆皮都掉了。”即使這樣,家用電器相對比別人家齊全的王家還是令許多村人羨慕。王海劍的小姑說,王海劍主動對她承諾過:“等我再碰見有好的了,也給你馱回來一個使。”
說這話已經是三年前了,一直到王海劍戴上手銬,小姑也沒能盼來他的洗衣機。
自從王海劍被抓捕,王正運和楊秀芝夫婦就再沒見過兒子。一想到看守所里好歹不明的兒子,王海劍的奶奶說,王正運都“急神經了。”
2012年元旦節的時候,一輛河南籍牌照的出租車找到王家,一個青年男人自稱釋放前曾與王海劍關押在同一監室,受王海劍委托前來看看他倆。交談中,男子反復強調,王海劍在看守所內身體狀況非常差。見夫妻二人擔心不已,男子“透露”說,他已與王海劍計劃好了,王海劍會在2日下午2時吞下一枚釘子,而自己也已與有關人員疏通好了關系,能讓王正運在醫院見到兒子一面。這個消息對于王正運夫婦來說是激動人心的。當天,男子得到了款待并留宿在王家。次日下午,王正運跟從男子來到了武漢某看守所門前。男子說:“我要打點一下,你封個1200元的紅包,就在車上等著,好了喊你。”接過紅包后,男子下車便一去不返。1個小時后,王正運意識到自己遇到了騙子。
“過路費、加油錢……”王正運掰著指頭算,“1600多塊錢,我賣稻谷換的。”
王正運報了案,時隔4個月尚無回音。比起兒子鬧下的大案子,王正運知道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這上面,也恥于主動提及,有人問起時才略顯激動。
“你知道‘豫’字后頭加個圓圈加個點,那是哪的車?我還記得那個車牌號哩,我給你寫寫。”王正運向《新楚商》記者問詢他念念不忘的那輛豫Q開頭的車牌的歸屬,為自己賣稻谷的1600塊錢憤憤然。楊秀芝看見丈夫偏題,在一旁打岔說:“別問了。”王正運堅持把記憶中的車牌字母描劃給記者看:“就是個這樣的圈……”“你別說了,說了人家也不知道。”楊秀芝又打岔。
明天就開庭了。
200公里外,十里廟村白日里的躁動漸漸寂靜下來,王家院門兩側的春聯已經殘破,在暮色里越來越黯淡。“發福生財興隆地,堆金攢玉吉祥門。”
鐵門上著銹鎖,門后還杠著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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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護律師眼中的王海劍
2011年12月17日(編者注:王海劍被捕第二天),我受王海劍父親王正運委托,經湖北省司法廳批準為王海劍提供法律服務。受委托以來,我以王海劍律師的身份參與了王海劍案偵查、審查起訴、訴訟(前期)的全過程,多次會見王海劍本人,并和王家人保持著長期頻繁的接觸和聯系。對王海劍本人及親屬,以及其成長環境有了較為全面細致的了解,對其性格特征的形成有了自己一些獨立的看法。
我認識的王海劍首先是一個不清白(武漢方言,含有不明事理、不通人情、不知輕重利害、偏執短見、缺乏社會常識等多層意思)的人。“不知輕重利害”在王海劍身上表現的尤為突出,也是促使王海劍實施爆炸案的首要性格特征。
王海劍至今都未能對爆炸案的性質和嚴重性形成正確認識,就像他當初天真的以為爆炸的后果會像《硬漢2》只會將人震暈而不會震死。結果導致其以一種“無知者無畏”的姿態完成了從研制炸彈到實施爆炸案的全過程。
“王海劍至今尚未認識到自己可能被判處死刑”,這是我和武漢市檢察院負責公訴的柴檢在初次溝通時達成的共識。當在看守所會見王海劍,問及其對可能面臨的刑罰的看法時,王海劍的表述依然是“希望是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最好是開罷庭就釋放。”這種“不清白”的性格特征在王偉、王安安身上同樣存在,只是在王海劍身上表現的更為突出。于是這三個人較能投機的走到一起,共同完成這起爆炸。很多時候,我覺得可以用這種方式表達12.1建行爆炸案:三個無知無畏的不清白年輕人,以小孩過家家的心態實施了震驚全國的銀行爆炸案。
除了不清白,王海劍還不成熟。除了表現在考慮事情過于簡單,想法形成過于隨意偶然性強,易迷信易被引導。我從不過于較真的詢問王海劍“為什么去制造炸彈,為什么決定去炸銀行。”因為原因可能簡單的讓一個正常人無法理解。可能一個叫楊東的按摩師告訴他好的炸彈很能賣錢,他就去研制炸彈,指望著靠賣炸彈掙錢。可能聽同案犯或者其他人談論或者受到電影引導知道可以用炸彈炸銀行搶錢,于是就嘗試著做,并且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最終臨時付諸實施了。對于王海劍這種個性的人,很多常人看來很嚴肅很嚴重的的需要周全考慮的事情到他那就變成了臨時起意,頭腦一熱,一想就做,不知輕重。
王海劍是一個有欲望、渴望成就感、希望被關注的人。王海劍有王海劍的自大,也有他的自卑。
他還是一個有高智商、愿努力的人。所以他能在自己專業的支撐下在二十出頭的年紀掙到十幾萬存款。他的技術為他贏取了贊許,他的積蓄讓全村人都比較羨慕他。但這個過程中王海劍給自己增加了兩個重擔:欲望和危機感。十數年的卑微讓王海劍更為享受小成功帶來的虛榮,而虛榮需要新的成功來延續。所以無論是欲望還是危機感都迫使王海劍必須在事業上有新的突破,但他從事的行業限制了他發展的空間。換句話說,王海劍的事業在2010年遇到了瓶頸,突破瓶頸的方式有很多,但王海劍在錯誤的引導下選擇了最錯誤的方式。
王海劍身上有著很多常人眼里的優點,比如單純、真實,講義氣,夠善良。但他過于單純,逢人就交、逢言必信,這給他走向犯罪的道路埋下了很多伏筆。
王海劍的種種性格特征決定了他是那種傻到去犯罪的人,而不是那種壞到去犯罪的人。輿論一直有一種傾向,試圖從王海劍的成長經歷中挖掘重大人事挫折為他邪惡人格尋求證據,再拿他的邪惡人格為他實施嚴重犯罪做出解釋。這不符合事實。
一直以來我也在尋找王海劍形成這種匪夷所思性格的原因,最終得到自己的結論:王海劍的用腦習慣和成長環境造就了他令人難以理解的情智商模式。王海劍在他關注的領域中他會很有突破甚至表現出極高天分,他能把自己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他的專業上,所以他有很好的技術,甚至能制造出能躲過安檢的液體炸彈,被認為智商很高。但同時,他對世俗對人生對世界的了解又是那么缺乏,表現出來的無知不理性,甚至到了常人不可理解的程度,被認為情商很低。其實王海劍這種因注意力過于集中而導致的高智商低情商的案例還有很多,是一個類現象而不是一個個體現象。
但這個類現象發展到王海劍這個程度的并不多,而王海劍之所以會這樣與其成長的環境有莫大的關系。像王海劍這種情況通過良好的教育能得到很好的矯正,催生出很多德才雙馨的人才,但王海劍出身貧微,沒條件接收較好的教育,入世太早,又長期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所以環境某種程度上注定了他錯過成功的機會,走上犯罪道路。
(本文由王海劍代理律師、湖北多能律師事務所律師胡延美授權刊發,原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