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美國時代

不久前，一位中國高級官員曾開誠布公地對一位美國高級官員表示：“美國，請不要衰退地太快。”顯然，他已經斷定美國衰退與中國崛起都是必然發生的未來。雖然現在還遠不能確定中國領導人對未來的期望能否成真，但中國對美國的衰亡所持的謹慎態度是正確的。

如果美國摔下了王座，這個世界或許不會出現另一個卓越的主宰者來繼承美國的地位了，即使是中國也不行。美國衰落極有可能帶來國際形勢的不確定性，加劇全球競爭者之間的緊張關系，甚至出現徹底混亂的局面。

雖然在美國體系下，一場突如其來的巨大危機，比如一場金融危機，會快速產生一系列導致全球政治和經濟秩序混亂的連鎖反應，同時美國還陷入了持續衰退和與穆斯林世界不斷擴大的戰爭，但即使到2025年，也不可能出現一個真正的世界繼承者。1991年前蘇聯解體之后，世界曾期望美國扮演全球合作下世界新秩序領導者的角色，現在看來還沒有哪個單一勢力能在未來十幾年里做好準備代替美國扮演的這個角色。更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是，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里，在國際形勢還不明確，人類福祉背負致命風險的背景下，全球性和區域性勢力會處于前景不明的洗牌階段，沒有大贏家，只有一大批失敗者。人類的民主世界夢想無法開花結果，隨之而來的將是以權威主義、民族主義、宗教不寬容和國家安全為名義強化集權政治的國家集權世界。

印度、日本、俄羅斯等第二梯隊國家和一些歐洲國家的領導人，已經開始評估美國衰落對其國家利益的潛在影響。日本害怕日益自信的中國稱霸東亞大陸，因此可能會考慮與歐洲建立更加密切的聯系。印度和日本的領導人也可能會考慮更為緊密的政治合作，甚至是軍事合作，以防止美國衰落和中國崛起帶來的地緣政治影響。或許俄羅斯正在對美國尚不明朗的前景打著如意算盤（還帶著點幸災樂禍），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俄羅斯的目光將盯向那獨聯體國家。缺乏凝聚力的歐洲則可能會分裂成數個勢力集團：德國和意大利會因為商業利益向俄羅斯靠攏；法國和缺乏安全感的中歐會贊成一個在政治合作上更加緊密的歐洲聯盟；而英國，在維持與衰落美國之間特殊關系的同時，會慣常傾向于操縱歐盟內部力量的平衡。其他國家可能會更加迅速地開拓自己的勢力范圍，比如土耳其會渴望過去奧斯曼帝國的疆域，而巴西則會覬覦南美洲。然而在所有這些國家之中，沒有一個國家擁有足夠的經濟、金融、科技以及軍事力量，來繼承美國的領導地位。

中國總是被認為是未來的美國繼任者，這不僅是因為中國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帝國歷史，還因為中國歷來注重韜光養晦，厚積薄發的戰略傳統，這兩點在中國幾千年來極為成功的悠久歷史里至關重要。因此，即使并不認可現行世界秩序的永久性，中國也還是謹慎地接受現有的國際體系。中國還認識到，自己的成功并不取決于現行世界秩序的戲劇性崩潰，而是取決于國際體系緩慢但不可逆的權力再分配。此外，現實的基本情況是，中國還沒有做好承擔美國在世界上全部角色的準備。中國領導人反復強調，按照發達程度、財富以及軍事力量等各項重要指標來看，中國在今后幾十年里仍將是一個努力進行現代化建設的發展中國家，其現代化程度和國家力量的主要人均指標不僅極大地落后于美國，也顯著落后于歐洲和日本。因此，中國領導人從來沒有公開表達過對全球領導地位的渴望。

不過，在未來的某個時期，一股過于自信民族主義勢力可能會抬頭，并破壞中國的國際利益。一旦妄自尊大的民族主義抬頭，中國將在無意之中塑造一個強大的針對其自身的區域聯盟。印度、日本和俄羅斯是中國最主要的鄰國，在這些國家還沒有哪一個做好了準備，來承認中國即將接管美國在全球圖騰柱上的位子。他們甚至會向衰退的美國尋求支持，以制衡過于自信的中國。由此發生的區域性沖突可能會變得極其激烈，尤其是考慮到中國與鄰國都出現了類似于民族主義的傾向。而急劇緊張的亞洲局勢也可能將接踵而至。這樣的話，21世紀的亞洲可能會重復20世紀歐洲發生的暴力和嗜血。

那些在地理位置上毗鄰大國的弱小國家的安全取決于國際現狀，這一現狀曾經因為美國在全球的主宰地位而得以鞏固。顯然，隨著美國衰落的程度加深，這些國家的安全將會變得更加脆弱。處于這種危險狀況的國家（和地區）包括格魯吉亞、臺灣、韓國、白俄羅斯、烏克蘭、阿富汗、巴基斯坦、以色列以及廣大的中東地區。現在這些處于復雜地緣政治中的國家（和地區），就如同自然界中最瀕危的物種一樣，其命運與衰退的美國所留下的國際環境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但不幸的是，自利行為與擴張主義將很有可能破壞這種有序并且可控的國際環境。

衰退的美國還會發現，它與墨西哥的戰略伙伴關系不再穩固了。美國的經濟恢復能力與政治穩定緩解了眾多敏感的鄰里問題所造成的挑戰，比如經濟依賴、移民以及毒品交易等敏感問題。然而，美國的衰退可能會破壞其經濟與政治制度的健康和曾經良好的判斷力。一個逐漸衰退的美國可能會出現更多的民族主義傾向，更注重維護國家形象，在國土安全問題上的想法也更加偏執，并不再愿意為了別國的發展而耗費自身的資源。衰落的美國與陷入困境的墨西哥之間的關系一旦惡化，將帶來極其不祥的預兆：在墨西哥的民族主義政治中，領土要求將成為一個重大問題，一件越境事件很可能就將點燃墨西哥具有歷史合法性的領土要求。

美國衰落的另一個后果是全球公共空間的合作管理受到侵蝕，比如海洋航線、宇宙空間、網絡空間和全球環境，這些共同利益對于全球經濟的長期增長和地緣政治的基本穩定性都至關重要。幾乎在所有情況下，一旦缺失了美國的建設性與影響力，全球公共空間的安全將遭受致命的打擊，因為處于戰略和戰術優勢且無處不在的美國軍事力量創造了遏制沖突發生的空間秩序。

沒人知道所有的這一切是否必然發生。美國衰落會削弱全球安全，使大量小國陷入危險，并使美國與鄰國的關系陷入緊張。我無意為美國的全球霸權進行辯護，但事實上在21世紀，世界戰略的復雜性已經使得美國的霸權不可替代。那些夢想著美國崩潰并取而代之的人可能會為此感到遺憾。在后美國時代，世界將變得越來越復雜，越來越混亂，為了避免這一刻的到來，美國的當務之急是用一種全新且合乎時宜的戰略眼光重新審視自己的外交政策，否則美國就將拖著全世界一起滑向危險的混亂漩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