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心

我發現自己根本離不開這個男人，他是有點小氣，有點算計，甚至有點腹黑，可是他愛我，并非常在意我是否愛他，這就夠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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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我和潘雄離婚了，因為我擅自把家里的10萬元錢借給弟弟買房子，沒有告訴他。潘雄發現后，大發雷霆，不僅和我吵，還鬧到了我娘家，非叫我弟弟馬上還錢。這件事鬧得太不體面了，丟盡了我的臉。我當下就決定，和這個無情無義的男人離婚。除了那10萬元錢，我們沒有什么共同財產，房子是潘雄婚前買的，與我毫無關系。

于是，離這個婚，我不僅帶不走一毛錢的東西，還要倒補潘雄5萬元，以了結借給我弟弟的債務。親朋好友都為此嘆息，說就沒見過離婚離得比我更窩囊的女人，什么都沒撈著，白給人當了兩年的帶薪保姆。

這種話聽得多了，我也開始心理不平衡，本來還以為自己很有魄力，說離就離，絕不拖泥帶水，原來不過是蠢，白白便宜了那個男人。而且，我還想起潘雄手里有幾只股票，我對炒股一竅不通，因此離婚的時候也沒有想到要分割這部分財產，強烈的不甘令我決定好好追究一番。于是我不停地給潘雄打電話，要求分割股票收益。潘雄的答復是，那幾只股票早就賠個精光，哪有什么收益分給我?

我斷定他在騙我，在電話里大喊大叫，吵到后來，變成了我要求結算兩年來我洗衣服和做飯的工資。之前的優雅轉身，在此刻活活演變成狼狽撞墻。我近乎潑婦的言行讓潘雄憤然掛線，后來就不接我的電話了。那段時間我像個瘋子一樣，心中充滿仇恨。

這天，我偶爾在電腦里翻到一張潘雄少年時期在老家拍的照片。那時候他十分青澀，站在低矮的農舍前，擺著雷人的POSE。我盯著那張照片愣了很久。因為那張照片把我帶回一個模糊的記憶里。那時我和潘雄還在談戀愛，有一次我們沿著濱河路散步，看見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被一輛摩托車掛翻，騎車人重重摔在幾米外的馬路上。潘雄的神色就在這時凝重起來，后半段的約會一直情緒不高。在我的追問下，他說出了一個10年前的秘密。

10年前潘雄還是一個少年，暑假到伯父的豬肉攤打工，每天清晨去屠宰場買半扇豬肉，然后騎著摩托車送到菜市場。那天清晨也一樣，他騎著摩托車，帶著半扇肉，迎著小風昂揚前進。卻沒注意前方有個人，那人是隔壁的二流子青年張大猛，大概喝醉了，死豬一般橫臥在路中間。摩托車還騎得不太熟練的潘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車，從張大猛的腿上碾過去?？蓱z的張大猛后來就瘸了，娶不上媳婦，更加破罐子破摔，最后因搶劫罪坐了牢。

當時我聽到這里，脫口問：“他瘸了，沒找你賠償嗎?”潘雄沉默半晌才說：“他當時還在爛醉，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什么車碾了。況且，我當下就趁著沒人看見逃跑了。”潘雄的聲音沉得像墜了秤砣，強烈的內疚令他臉部線條都扭曲變形。這件事，我后來再也沒提過，我知道這是潘雄的良心債，他一輩子都還不上。而此刻，盯著那張照片的我，正在一步步梳理那筆良心債。然后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重新坐回電腦前，給潘雄發了一封電子郵件。

我在郵件里說：“張大猛現在應該出獄了吧?如果你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變成瘸子的真相，進而找你復仇的話，就乖乖把股票收益算給我?！?/p>

2

把郵件發出去，我心情舒暢。其實我根本不認識那個張大猛，我只是分析了通常的情況，拿準了一般人對刑滿釋犯的排斥和忌憚而已。潘雄不一定會被我要挾，但他肯定會因此不痛快，我憑什么要讓他痛快?我沒想到的是，就在郵件發出去不到一分鐘，就響起了敲門聲。打開門，潘雄站在門外，一臉憔悴。他說：“離婚的事，我后悔了，你后悔沒有?”

這是離婚后，我與潘雄第一次見面，算一算，距我們簽下離婚協議，僅僅過了40天而已。我不想承認的是，關于離婚，我早就后悔了，只是堅決不說。于是才像個潑婦一樣，恨不得天天找潘雄的麻煩。我們為什么要離婚呢?日子過得這么好，感情也沒出問題，不過就是吵了一架。

當潘雄說出“后悔”兩個字時，我的眼淚像自來水一樣，稀里嘩啦地噴出來。我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等著這一天。我們拉著對方的手，互相道歉，潘雄懺悔他的小肚雞腸，我檢討我的沖動冒失。然后決定，馬上復婚!

鬧劇般的離婚大戲收了場，我又做回了一個人妻，重新領到手的結婚證上，還是那兩個舊人，所不同的是，登記日期換成了新的。潘雄說：“日子也是新的。”

我就在這時想起了那封發給潘雄的郵件。突如其來的驚天大逆轉，令我差一點就把它忘了?，F在最要緊的事，就是趁潘雄還沒來得及看到那封信，偷偷破解他的郵箱密碼，把那封令人寒心的要挾郵件刪掉?？墒?，我不是黑客，如何才能破解潘雄的郵箱?這時候的我，悔得恨不能剁了自己的手。

從決定復婚，領結婚證，到從出租房搬回原來的家，我們只用了一天時間。這一天里，潘雄沒有機會接觸到電腦。然后，老天爺幫了我，我們剛剛從民政局回到家，他接到了公司要求出差的電話。于是，草草收拾一下，他就走了。

潘雄一出門，我馬上就拎著筆記本電腦去了一個同事家里，同事的老公是計算機專業的，破解郵箱是小菜一碟。等我從同事家里拎回電腦時，已經如釋重負，郵箱破解了，郵件刪掉了，從此，我和潘雄的日子，是全新的。

回到家，我環顧這套房子，才不過短短幾十天，它就已經有了滄桑的模樣，沙發上有油漬，地板上有灰，廚房亂得下不了腳。我心里又酸又熱，馬上挽起袖子打掃起來。掃完了，坐在清爽的客廳里，才想起給我父母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我回家了。

3

日子像城市里的公交車一樣，平穩而緩慢地向前滑行。我以為，也必將就這樣繼續滑行下去。直到我與潘雄復婚兩個月之后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家里午睡，忽然有人按響門鈴。我迷迷糊糊去開門，打開一看，門外空無一人。正在奇怪，一低頭，卻發現地上躺著一封信。

我以為是廣告函，撿起來正要扔進垃圾桶，卻發現信封上赫然寫著潘雄的名字。拆開一看，一股涼氣，從腳底出發，蛇一般，直躥到心臟。信上只有幾句話：“我是張大猛，請你在7天之后，拿10萬元錢到清音閣茶樓消災，否則，后果自負!”

我拿著信紙的手抖得厲害，腦子也轉得飛快。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知道這件事的，只有我和潘雄而已。我猛然想起了那個幫我破解郵箱密碼的同事老公，會不會是他呢?我在屋里轉來轉去，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把這事告訴潘雄?不可以，他必定會調查走漏風聲的緣由，說不定會報警，然后扯出同事老公，最終牽連出的，還是那封由我親手寫的要挾郵件。

我不要本來已經平順的婚姻，將來在猜忌和寒冷中行走。萬般糾結中，我忍不住對一個素不相識的網友吐露了心事。那位網友說：考慮事情不能只由自己的角度出發，站在那個受害者的立場想一想，難道你們不該對多年前對他犯下的罪過有所補償嗎?我發自內心地感謝這位網友。如果不是他的提醒，我承認，在此之前，那個張大猛一直是以瘟神的形象存在于我的想象里，因為我記得潘雄說他是二流子，坐過牢，我從來就沒有想過他是受害者，本來就應該得到補償。是我的一封郵件，像炸彈一般，把這件事從歷史的塵埃里炸了出來。所以，必須由我去解決它。

4

我決定答應張大猛的要求，把10萬元錢給他。我是站在潘雄背后的女人，他的債，就是我的債。解決掉這件事后，我要和潘雄好好談談，關于那筆良心債，只有把它了結了，我們的日子，才是真正意義上嶄新的日子。

清音閣茶樓二樓靠窗的位子上，背對我坐著一位穿風衣的男子。

我慢慢向他走近，胳膊里緊緊夾著我的包。包里是10萬元錢。我自己本身是沒有存款的，就在剛才，我回了娘家，母親把這筆錢拿了給我。是弟弟拼命湊夠的，母親說，他們不能看著我有困難不管，雖然我死也不說遇到了什么困難。我心中充滿悲壯的力量。

男人慢慢轉過身來，然后他的目光，像定海神針一般，牢牢地定住了我。他不是張大猛，也不是我同事的老公，他是我的丈夫，潘雄。

早在半個月前，潘雄就發現了那封由我親手寫的郵件。因為有一次我出門辦事，有一封緊急郵件需要馬上處理，就拜托他登錄了我的郵箱。我刪掉了潘雄郵箱里的郵件，卻因為緊張，完全忘記了那封郵件同時也保存在我自己的郵箱里。

他看完了那封信，沒有聲張。可是他承認，有一剎那，他受到了打擊，甚至懷疑，與我復婚是否是正確的選擇。然后他決定給我，也給他自己一個機會。想要知道我在緊急關頭，是否還能和他一條心。

于是就有了那封塞在門縫里的勒索信。其實我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同事的老公就算看到了那封郵件，又怎么知道誰是張大猛，以及如何向張大猛告密?潘雄不停向我道歉，態度是真誠的。被愚弄的憤怒和被揭穿的羞慚在我心里交匯碰撞，所形成的直接效果就是，我沒辦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換成過去，可能會是一場惡戰?？墒墙涍^了離婚復婚，我發現自己根本離不開這個男人，他是有點小氣，有點算計，甚至有點腹黑，可是他愛我，并非常在意我是否愛他，這就夠了不是嗎?

夏天，我和潘雄把10萬元塊錢以匿名的方式給已經出獄的張大猛匯了過去，并在信中坦白，這是當年撞殘他的人多年之后償還的良心債，希望他能用這筆錢，做點正當生意，重新開始人生。

我與潘雄的美好人生，也正是由此刻，才算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