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北緯21°08’到東經(jīng)99°56’,地理老師在講臺上說:“西雙版納位于云南南部,屬北回歸線以南的熱帶濕潤區(qū)。”
我歪著腦袋看向窗外充沛的日光,瞇起的眼縫里出現(xiàn)了一個留刺猬頭的男生,班主任帶他走進我們班教室,打斷地理老師說:“顧巴同學是從上海來的,他的腿有些不方便,大家以后要多照顧他。”
所有同學都將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腿上。教室某處發(fā)出不屑的笑聲。
循聲,我皺著眉頭看向了最后一排的周大生,而這個時候,那個看上去又胖了些的班主任指著我身邊的空位說:“顧巴,你就坐那兒。”說完又笑瞇瞇地囑咐我:“林戚微,以后在生活上和學習上要多幫助顧巴哦。”
PART 2
周大生是我們班最不學無術(shù)的學生,可我們班主任卻對他不聞不問。聽同學講,周大生拖他萬能的父親告訴班主任:“我們家少爺不喜歡學習,老師您也別多為難他。”可有些時候,我分明能從周大生厚重劉海下的眼睛里讀出少許的憂傷。
顧巴自從成為我的同桌后,我就沒有一天能徹底安寧,就好似此時,“林戚微,儂(你)說儂是伐(不)是不正常,維薩(為啥)整天都在發(fā)呆?”我盯著顧巴翕合有序的嘴看了好一會兒,最后終于明白他在說什么。“天呢,你能不能不要說上海話,我聽得好累啊”
我看著他,心里卻想著周大生的臉:“要是他也能像你這樣和我說話該多好。”“誰啊?”“鬼。”我白了一眼顧巴。
PART 3
周大生不喜歡顧巴是在情理之中的,因為才轉(zhuǎn)來班上沒多久,顧巴就贏得了大伙的心。他總是能從他那個深藍色的背包里掏出各種新奇玩意兒,像是什么陳奕迅的絕版演唱會CD啦,艾薇兒的限量海報啦,最拉風的是,顧巴有一顆爛漫到爆的化石,那上面有一對雙宿雙棲的蝴蝶,顧巴對班上同學說:“梁山伯與祝英臺化蝶的時候,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啦。”可周大生不吃這套,他站在一旁冷嘲熱諷。
仿佛一枚炸彈扔到了人群中,圍在顧巴周圍的人瞬間作鳥獸散,唯我還趴在桌沿邊細細琢磨著那塊化石:“顧巴啊,你這化石上哪弄的啊,好有歷史感啊。”“林戚微,別給版納人民丟臉,你給我過來!”
我嚇了一大跳,當然,我也沒忘記和顧巴使眼色:“快收起來,快啊!”可顧巴這小子像愣頭的龜,他扶著桌角,昂著頭對周大生說:“怎么樣,依就是沒有!”
完了,這塊化石不保了。果不然,周大生如風般沖過來,然后那顆化石便無辜地撞在地板上,碎成了塊。而我們可憐的小上海男生顧巴也紅了眼,他“哇”地大叫一聲,拖著瘸了的左腿撲向了周大生。
PART 4
在這座邊陲小鎮(zhèn)的學校里,大家都知道周大生家有數(shù)畝能賺大錢的橡膠地,因此,沒人敢不買他父子倆的賬。當然了,再厲害的角色都有鮮為人知的一面,好比周大生,我曾于某個夕陽西下的傍晚撞見他躲在空無一人的單車房里哭!
那天下午上完體育課,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單車鑰匙不見了,便沖向了單車房,好巧,趕上了平日里趾高氣揚的周大生哭哭啼啼的畫面。他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倔強的聲音自唇角發(fā)出:“你看見什么了?”我是個善良而誠實的孩子:“你很難過是不是?哭出來吧,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的。”周大生猛地走到我跟前,打出了拳頭,我嚇得尖叫,睜開眼后發(fā)現(xiàn),他的拳頭停在了離我鼻子不到兩厘米的地方:“我難過,關你什么事!”
看吧,這就是我和周大生的秘密,腦海飛速重播了以上的畫面,怎么也不會超過30秒,可顧巴卻被周大生徹底打趴下了,我扶著他站起來,眼飆利刃:“周大生,你不要欺人太甚!”
PART 5
我覺得我是真的不太懂這些個正值大好年華的男生,顧巴分明已經(jīng)被打得要退化成猿類了,可他卻仍然齜牙咧嘴地朝我笑:“儂知道伐,吾(我)今天好高興的咧。”“傻瓜,你都快成饅頭超人了!”“呵呵呵。”顧巴又笑了,而被拋在身后的周大生卻喘著粗氣說:“林戚微,你——”我冷聲說:“抱歉,我沒有你狠心。”
班主任正巧經(jīng)過教室,看見一身狼藉的顧巴,不禁指責了周大生幾句,可周大生指著班主任無辜的小眼睛說:“我就是看顧巴不爽,我就是故意打他的,你能拿我怎么著!”“好,你有能耐,我不能拿你怎么著,你走,以后都不要出現(xiàn)在這里!”班里的同學個個瞠目結(jié)舌,而打那之后,周大生便真的沒有再出現(xiàn)過。
我聽說顧巴家是跑來避難的,把自己當成顧巴哥們的我問他:“顧巴啊,給我講講你們家的事吧。”顧巴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我,然后精短簡要地說:“就像大家說的那樣,我們家是來避難的,因為我們欠人家錢。”我得承認,當時顧巴眼眸里深邃的憂傷像極了當日被我撞見的周大生。
身為他的好朋友,我想,我有必要為他做點事情,于是那天放學后,我說:“顧巴,明天正好是周末,你和我上山嘛,去找一種草藥,我見我阿爺給腿不舒服的病人用過。”顧巴愣了一下問我:“儂爺爺怎么懂,儂是伐是想陷害我?”我知道顧巴在和我開玩笑,可我還是有些生氣:“我阿爺是赤腳醫(yī)生,你愛信不信。”“什么是赤腳醫(yī)生?”顧巴瞪圓了眼睛問我。真是大城市來的人,連赤腳醫(yī)生都不懂,我把頭扭到一邊,拽屁地說:“偉大的民間醫(yī)生。”
PART 6
小鎮(zhèn)的早上還有些清冷,但山里的山花卻開得正好,顧巴一路欣賞一路尖叫:“哇,阿拉(我)那里么(沒)有這么漂亮的花。”
我則必須得找到阿爺平日里常用的那種草藥,至少要讓顧巴用一下,指不定對他的腿有用。這樣想著,我便帶著顧巴往更深的地方走去,可走了好久我們還是一無所獲,最后我悲催地發(fā)現(xiàn),我們迷路了。
“林戚微,我勿(不)想死啊。”顧巴噙著一雙淚眼看向我。
得,為了不讓他眼淚傾瀉,我又拉著他抓緊找路,最后我有點破罐子破摔:“顧巴,快點喊救命,指不定這附近有人。”顧巴二話不說便放聲大叫起來,可他左叫右叫都沒招來什么人,反倒有一只大狼狗在他的叫喊聲中咆哮著向我們沖來。我當時那叫一個反應機敏,拉著顧巴就往草叢深處跑,可顧巴的腿不方便,被我拖著拽著跑了一段路后腳下一滑,轟轟烈烈地滾下了山。我閉著眼大叫一聲:“顧巴別怕,我來了。”便往山坡下面沖了去。顧巴跌在一片亂石中感動得涕淚橫流:“戚微啊,儂真是女俠啊!”
可這個時候,我腦海里竟然浮現(xiàn)出了周大生的臉,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大叫:“周大生,快來救我們!”
詭異的是,因為我這樣一叫后,周大生居然真的出現(xiàn)了,他猛地揪著大狼狗,一臉堅毅地站在山坡之上。我扶起躺在亂石上的顧巴說:“你看你看,周大生真的來救我們了。”
PART 7
“我根本就不是來救你們的,我是帶我家看橡膠林的大狼狗出來溜圈的!”于是我只好低聲下氣地求周大生:“幫幫忙嘛,算我求你了。”
周大生厭煩地瞅了一眼顧巴,然后他吹了聲長長的口哨,接著那只壯碩的大狼狗便向我們狂奔過來。我和顧巴嚇得尖叫,撿起石頭就往大狼狗身上砸,而它只嗚嗚地哼著,最后走到顧巴身邊舔了舔他的臉。“真是丟人,我是要讓大全馱顧巴,你們以為我要做什么。”
顧巴終于順利趴到了大全的身上,我看著大全賣力地向前小跑,他趴在它的身上朝我回頭喊:“林戚微,儂爺爺肯定著急了,阿拉要快點回去。”
回到顧巴家短住的家時,我們卻看到了周大生的父親,他和顧巴的父親說著什么,眼角眉梢的神情,仿佛藏有一種不想被人知曉的秘密。
“爸,你怎么會在這里?”周大生把顧巴從大全身上扶下來問。“過來看下你顧叔叔,顧巴這是怎么了,怎么全身臟兮兮的?”“摔的,上山玩的時候不小心摔的。”顧巴搶著說了謊。
做了虧心事的我當然害怕東窗事發(fā),只是我還有疑問,這周大生和顧巴家有什么關系呢?
周一上課的時候我見到了顧巴,看得出來,他的傷口已經(jīng)處理過了,而更讓人驚奇的是,周大生竟然來上課了,他指著剛坐下來的頤巴說:“你竟然偷我的化石!”
我真的以為周大生是在無理取鬧,可顧巴卻站起身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揪著顧巴上衣一角倔強地說:“顧巴,告訴他們,你沒偷。”可顧巴卻低下頭握緊拳頭說:“林戚微,儂(你)伐(不)要這樣,是我偷的。”
轟隆隆,窗外響起了雷聲,顧巴拎著書包黯然走出了教室,雨水落下的時候,我看見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了雨霧里。
PART 8
我去找過顧巴,可是他們一家已經(jīng)走了,而屋子的旁邊坐著個人,我瞇著眼睛細細看了下才知道是周大生。
他老遠就沖我喊:“別找了,已經(jīng)走了,我爸給他們還債的錢了。”
我聽得云里霧里,根本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而周大生更是~鼓作氣說出了所有。
他說,顧巴是他父親家的遠方親戚,這次來西雙版納也是早就安排好的,他們是來向周大生家借錢的。只是我愈看周大生愈覺得他令人作嘔:“你為什么要誣賴顧巴,那顆化石不是他偷的對不對?”
“當然不是他偷的。”
我聽得錯愕,周大生仰著頭望著藍天繼續(xù)說:“這是我跟他之間的約定,我父親借他家錢,他演一場戲,讓全班同學都對他失望。”
“為什么?”
“因為班主任已經(jīng)讓你們所有人對我失望。”
察覺出周大生眼里厚重的憂傷和恨意,我覺得自己顫抖得厲害:“周大生,你真可怕!”
“我可怕,那顧巴呢?你知不知道那顆化石根本就是假的,他欺騙了你們所有人,難道不比我更可怕?”
“哪怕他撒謊也沒有傷害任何人。”
轉(zhuǎn)過身,我把周大生甩在了身后,而他卻沖著我的背影喊:“林戚微,你錯了,他傷害了我!”
顧巴走后,我的身邊便空了,我時常想起說一口上海話的顧巴同學,而沒多久,一年一度的潑水節(jié)便未了。
當天,我穿了一襲粉色繡花傣裙。水花四處飛濺,迎面潑來的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但那句撕心裂肺的質(zhì)問還是撞進了我的耳膜:“你到底是不是我媽媽,為什么一直對我不聞不問?”
抹去了臉上的水,我看見班主任捂著臉哭了,也是這一次,所有事情才駛向明朗。
當天夜里,周大生找到了我,他在顧巴家住過的小木屋前升起了火,然后和我說了很多話。
班主任是周大生的媽媽,多年前,周大生的爸爸因為橡膠生意出賣了顧巴的爸爸,讓他家背上了一筆數(shù)目頗豐的債額,班主任因此和周大生的爸爸結(jié)下了心結(jié),索性離開了那個溫馨的家,從此對周大生不聞不問。而那天我撞見周大生哭泣也是因為他和自己的媽媽大吵了一架。
然而這件事情卻也有另一番模樣,我沒有告訴周大生,潑水節(jié)過后不久,我收到了顧巴的信。
顧巴告訴我,其實他才是班主任的孩子,當年班主任沒來西雙版納做老師前還是自己的媽媽,只是后來,這個媽媽離開了上海,離開了他,而后成為了周大生名義下的媽媽。
PART 9
班主任重新回到了周大生的家,而這也是顧巴離開之前的愿望。他告訴班主任,每個孩子都應該被疼愛,既然自己已經(jīng)不能得到,那就讓周大生替他享受這份愛。
周大生果然因為這份遲來的母愛而變得溫順了許多,成績也一路飆升。當然,他也替代了顧巴,坐在我身邊的那個位置。
我時常看著周大生微笑,而他永遠不會明白,每當我看著他的時候,便會想起拖著左腿走路,說一口上海話的顧巴。
可這一切都成為了成長歲月里淺藍深藍的回憶。再回首,一切都已成為了秘密,而西雙版納的天空依舊藍藍藍。